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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眉小札

——日記之一

今天是志摩四十歲的紀念日子,雖然什麼朋友親戚都不見一個,但是我們兩個人合寫的日記卻已送了最後的校樣來了。為了紀念這部日記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寫一篇序文,因為把我們兩個人嘔血寫成的日記在這個日子出版,也許是比一切世俗的儀式要有價值有意義得多。

提起這二部日記,就不由得想起當時摩對我說的幾句話。他叫我“不要輕看了這兩本小小的書,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從我們熱血裡流出來的。將來我們年紀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發表,你不要怕羞,這種愛的吐露是人生不易輕得的!”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見,終於在他去世後五年的今天,大膽的將它印在白紙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說過這種話,為了要消滅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許會永遠不讓它出版的。其實關於這本日記也有些天意在裡邊。說也奇怪,這兩本日記本來是隨時隨刻他都帶在身旁的,每次出門,都是先把它們放在小提包裡帶了走,惟有這一次他匆促間把它忘掉了。看起來不該消滅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消滅的,冥冥中也自有人在支配著。

關於我和他認識的經過,我覺得有在這裡簡單述說的必要,因為一則可以幫助讀者在這二部日記和十數封通信之中,獲得一些故事上的連貫性,二則也可以解除外界對我們倆結合之前和結合之後的種種誤會。

在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說來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別人結婚了,雖然當時也癡長了十幾歲的年齡,可是性靈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後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兩性的結合不是可以隨便聽憑別人安排的,在性情與思想上不能相謀而勉強結合是人世間最痛苦的一件事。當時因為家庭間不能得著安慰,我就改變了常態,埋沒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熱鬧生活中去忘記我內心的痛苦。又因為我嬌慢的天性不允許我吐露真情,於是直著脖子在人面前唱戲似的唱著,絕對不肯讓一個人知道我是一個失意者,是一個不快樂的人。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無意間認識了志摩,叫他那雙放射神輝的眼睛照徹了我內心的肺腑,認明了我的隱痛,更用真摯的感情勸我不要再在騙人欺己中偷活,不要自己毀滅前程,他那種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轉換了方向,而同時也就跌入了戀愛了。於是煩惱與痛苦,也跟著一起來。

為了家庭和社會都不諒解我和志摩的愛,經過幾度的商酌,便決定讓摩離開我到歐洲去作一個短時間的旅行,希望在這分離的期間,能從此忘卻我——把這一段因緣暫時的告一個段落。這一種辦法,當然是不得已的;所以我們雖然大家分別時講好不通音信,終於我們都沒有實行,(他到歐洲去後寄來的信,一部分收在這部書裡。)他臨去時又要求我寫一本當信寫的日記,讓他回國後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經過情形,我送了他上車後回到家裡,我就遵命的開始寫作了。這幾個月裡的離情是痛在心頭,恨在腦底的。究竟血肉之體敵不過日夜的摧殘,所以不久我就病倒了。在我的日記的最後幾天裡,我是自認失敗了,預備跟著命運去飄流,隨著別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來,他偉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計劃全部打破。

於是我們發見〔現〕“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時的環境,還不容許我們隨便的談話,所以摩就開始寫他的《愛眉小札》,每天寫好了就當信般的拿給我看,但是沒有幾天,為了母親的關係,我又不得不到南方來了。在上海的幾天我也碰到過摩幾次,可惜連一次暢談的機會都沒有。這時期摩苦的悶是在意料之中的,讀者看到《愛眉小札》的末幾頁,也要和他同感吧?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計劃居然在一個很好的機會中完全實現了,我離了婚就到北京來尋摩,但是一時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報·副刊》上看到他發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方。而這篇文章中的憂鬱悲憤,更使我看了急不及待的去找他,要告訴他我恢復自由A好消息。那時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們不禁相視而笑了

以後日子中我們的快樂就別題了。我們從此走入了天國,踏進了樂園。一年後在北京結婚,一同回到家鄉,度了幾個月神仙般的生活。過了不久因為兵災搬到上海來,在上海受了幾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後來的幾年中就無日不同藥爐作伴,志摩也得不著半點的安慰,至今想來我是最對他不起的。好容易經過各種的醫治,我才有了復原的希望,正預備全家再搬回北平從新造起一座樂園時,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乘著清風飛到雲霧裡去了。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寫到這兒,我不覺要向上天質問為什麼我這一生是應該受這樣的處罰的?是我犯了罪麼?何以老天只薄我一個人呢?我們既然在那樣困苦中爭鬥了出來,又為什麼半途裡轉入了這樣悲慘的結果呢?生離死別,幸喜我都嘗著了。在日記中我嘗過了生離的況味,那時我就疑惑死別不知更苦不?好!現在算是完備了。甜,酸,苦,辣,我都嘗全了,也可算不枉這一世了。到如今我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不死還等什麼?這話是我現在常在我心頭轉的,不過有時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切,我倒要等著再看老天還有什麼更慘的事來加罰在我的身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現在還說什麼?還想什麼?要是事情轉了方面,我變他,他變了我,那時也許讀者能多讀得些好的文章,多看到幾首美麗的詩,我相信他的筆一定能寫得比他心裡所受的更沉痛些。只可惜現在偏留下了我,雖然手裡一樣拿著一支筆,它卻再也寫不出我迴腸裡是怎樣的慘痛,心坎裡是怎樣的碎裂。空拿著它落淚,也急不出半分的話來,只覺得心裡隱隱的生痛,手裡陣陣的發顫。反正我現在所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後幾句話我要說的,就是要請讀者原諒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記,實在是難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為我寫的時候是絕對不預備出版的)。可是因為遵守他的遺志起見,也不能再顧到我的出醜了。好在人人知道我是不會寫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幾個字,也無非是我一時的感想而已,想著什麼就寫什麼,大半都是事實,就這一點也許還可以換得一點原諒,不然我簡直A羞死了

小曼

志摩日記

一九二五年八月九日——三十一日北京

一九二五年九月五日——十七日上海

八月九日起日記

“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

今天早上的時刻,過得甜極了。我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人時,我最樂。坐著談也好,走道也好,上街買東西也好。廠甸我何嘗沒有去過,但哪有今天那樣的甜法。愛是甘草,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眉,你真玲瓏,你真活潑,你真像一條小龍。

我愛你樸素,不愛你奢華。你穿上一件藍布袍,你的眉目間就有一種特異的光彩,我看了心裡就覺著不可名狀的歡喜。樸素是真的高貴。你穿戴齊整的時候當然是好看,但那好看是尋常的,人人都認得的,素服時的眉,有我獨到的領略。

“玩人喪德,玩物喪志”,這話確有道理。

我恨的是庸凡,平常,瑣細,俗。我愛個性的表現。

我的胸膛並不大,決計裝不下整個或是甚至部分的宇宙。我的心河也不夠深,常常有露底的憂愁。我即使小有才,決計不是天生的,我信是勉強來的,所以每回我寫什麼多少總是難產,我唯一的靠傍是霎那間的靈通。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眉,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蜜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凡事開不得頭,開了頭便有重複,甚至成習慣的傾向。在戀中人也得提防小漏縫兒,小縫兒會變大窟窿,那就糟了。我見過兩相愛的人因為小事情誤會鬥口,結果只有損失,沒有利益。我們家鄉俗諺有:“一天相罵十八頭,夜夜睡在一橫頭”,意思說是好夫妻也免不了吵。我可不信,我信合理的生活,動機是愛,知識是南針,愛的生活也不能純粹靠感情,彼此的瞭解是不可少的。愛是幫助瞭解的力,瞭解是愛的成熟,最高的瞭解是靈魂的化合,A是愛的圓滿功德

沒有一個靈性不是深奧的,要懂得真認識一個靈性,是一輩子的工作。這工夫愈下愈有味,像逛山似的,唯恐進得不深。

眉,你今天說想到鄉間去過活,我聽了頂歡喜,可是你得準備吃苦。總有一天我引你到一個地方,使你完全轉變你的思想與生活的習慣。你這孩子其實是太嬌養慣了!我今天想起丹農雪鳥的“死的勝利”的結局,但中國人,哪配!眉,你我從今起對愛的生活負有做到他十全的義務。我們應得努力。眉,你怕死嗎?眉,你怕活嗎?活比死難得多!眉,老實說,你的生活一天不改變,我一天不得放心。但北京就是阻礙你新生命的一個大原因,因此我不免發愁。

我從前的束縛是完全靠理性解開的,我不信你的就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萬事只要自己決心;決心與成功間的是最短的距離。

往往一個人最不願意聽的話,是他最應得聽的話。

八月十日

我六時就醒了,一醒就想你來談話,現在九時半了,難道你還不曾起身,我等急了。

我有一個心,我有一個頭,我心動的時候,頭也是動的。我真應得謝天,我在這一輩子裡,本來自問已是陳死人,竟然還能嘗著生活的甜味,曾經享受過最完全,最奢侈的時辰,我從此是一個富人,再沒有抱怨的口實,我已經知足。這時候,天坍了下來,地陷了下去,霹靂種在我的身上,我再也不怕死,不愁死,我滿心只是感謝。即使眉你有一天(恕我這不可能的設想)心換了樣,停止了愛我,那時我的心就像蓮蓬似的栽滿了窟窿,我所有的熱血都從這些窟窿裡流走——即使有那樣悲慘的一天,我想我還是不敢怨的,因為你我的心曾經一度靈通,那是不可滅的。上帝的意思到處是明顯的,他的發落永遠是平正的,我們永遠不能批評,不能抱怨。

八月十一日

這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這心上壓得多重呀!眉,我的眉,怎麼好呢?霎那間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間起伏,是憂,是慮,是瞻前,是顧後,這筆上哪能寫出?眉,我怕,我真怕世界與我們是不能並立的,不是我們把他們打毀成全我們的話,就是他們打毀我們,逼迫我們的死。眉,我悲極了,我胸口隱隱的生痛,我雙眼盈盈的熱淚,我就要你,我此時要你,我偏不能有你,喔,這難受——戀愛是痛苦,是的眉,再也沒有疑義。眉,我恨不得立刻與你死去,因為只有死可以給我們想望的清靜,相互的永遠佔有。眉,我來獻全盤的愛給你,一團火熱的真情,整個兒給你,我也盼望你也一樣拿整個,完全的愛還我。

世上並不是沒有愛,但大多是不純粹的,有漏洞的,那就不值錢,平常,淺薄。我們是有志氣的,決不能放鬆一屑屑,我們得來一個直純的榜樣。眉,這戀愛是大事情,是難事情,是關生死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聖,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難得的,我們現有少數的朋友,就思想見解論,在中國是第一流。他們都是真愛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們要看我們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實現一般人夢想的境界。他們,我敢說,相信你我有這天賦,有這能力。他們的期望是最難得的,但同時你我負著的責任,那不是玩兒。對己,對友,對社會,對天,我們有奮鬥到底,做到十全的責任!眉,你知道我這來心事重極了,晚上睡不著不說,睡著了就來怖夢,種種的顧慮整天像刀光似的在心頭亂刺,眉,你又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嵌著,連自由談天的機會都沒有,咳,這真是哪裡說起!眉,我每晚睡在床上尋思時,我彷彿覺著髮根裡的血液一滴滴的消耗,在憂鬱的思念中黑髮變成蒼白。一天二十四小時,心頭哪有一刻的平安——除了與你單獨相對的俄頃,那是太難得了。眉,我們死去吧,眉,A知道我怎樣的愛你,啊!比如昨天早上你不來電話,從九時半到十一時,我簡直像是活抱著炮烙似的受罪,心那麼的跳,那麼的痛,也不知為什麼,說你也不信,我躺在榻上直咬著牙,直翻身喘著哪!後來再也忍不住了,自己拿起了電話,心頭那陣的狂跳,差一點把我暈了。誰知你一直睡著沒有醒,我這自討苦吃多可笑,但同時你得知道,眉,在戀中人的心理是最複雜的心理,說是最不合理可以,說是最合理也可以。眉,你肯不肯親手拿刀割破我的胸膛,挖出我那血淋淋的心留著,算是我給你最後的禮物?

今朝上睡昏昏的只是在你的左右。那怖夢真可怕,彷彿有人用妖法來離間我們,把我迷在一輛車上,整天整夜的飛行了三晝夜,旁邊坐著一個瘦長的嚴肅的婦人,像是運命自身,我昏昏的身體動不得,口開不得,聽憑那妖車帶著我跑,等得我醒來下車的時候有人來對我說你已另訂約了。我說不信,你帶約指的手指忽在我眼前閃動。我一見就往石板上一頭衝去,一聲悲叫,就死在地下——正當你電話鈴響把我震醒,我那時雖則醒了,把那一陣的淒惶與悲酸,像是靈魂出了竅似的,可憐呀,眉!我過來正想與你好好的談半點鐘天,偏偏你又得出門就診去,以後一天就完了,四點以後過的是何等不自然而侷促的時刻!我與“先生”談,也是淒涼萬狀,我們的影子在荷池圓葉上晃著,我心裡只是悲慘,眉呀,你快來伴我死去吧!

八月十二日

這在戀中人的心境真是每分鐘變樣,絕對的不可測度。昨天那樣的受罪,今兒又這般的上天,多大的分別!像這樣的艷福,世上能有幾個人享著像這樣奢侈的光陰,這宇宙間能有幾多?卻不道我年前口占的“海外纏綿香夢境,銷魂今日竟燕京”,應在我的甜心眉的身上!B明白了,我真又歡喜又感激!他這來才夠交情,我從此完全信託他了。眉,你的福分可也真不小,當代賢哲你瞧都在你的妝台前聽候差遣。眉,你該睡著了吧,這時候,我們又該夢會了!說也真怪,這來精神異常的抖擻,真想做事了,眉,你內助我,我要向外打仗去!

八月十四日

昨晚不知哪兒來的興致,十一點鐘跑到W家裡,本想與奚談天,他買了新鮮核桃,葡萄,莎果,蓮蓬請我,誰知講不到幾句話,太太回來了,那就是完事。接著W和M也來了,一同在天井裡坐著閒話,大家嚷餓,就吃蛋炒飯,我吃了兩碗,飯後就嚷打牌,我說那我就得住夜,住夜就得與他們夫婦同床,M連罵“要死快哩,瘋頭瘋腦,”但結果打完了八圈牌,我的要求居然做到,三個人一頭睡下,熄了燈,M躲緊在W的胸前,格支支的笑個不住,我假裝睡著,其實他說話等等我全聽分明,到天亮都不曾落

眉,娘真是何苦來。她是聰明,就該聰明到底。她既然看出我們倆都是癡情人容易鍾情,她就該得想法大處落墨,比如說禁止你與我往來,不許你我見面,也是一個辦法。否則就該承認我們的情分,給我們一條活路才是道理。像這樣小鶼鶼的溜著眼珠當著人前提防,多說一句話該,多看一眼該,多動一手該,這可不是真該,實際毫無干係,只叫人不舒服,強迫人裝假,真是何苦來。眉,我總說有真愛就有勇氣,你愛我的一片血誠,我身體磨成了粉都不能懷疑,但同時你娘那裡既不肯冒險,他那裡又不肯下決斷,生活上也沒有改向,單叫我含糊的等著,你說我心上哪能有平安,這神魂不定又哪能做事?因此我不由不私下盼望你能進一步愛我,早晚想一個堅決的辦法出來,使我早一天定心,早一天能堂皇的做人,早一天實現我一輩子理想中的新生活。眉,你愛我究竟是怎樣的愛法?

我不在時你想我,有時很熱烈的想我,那我信!但我不在時你依舊有你的生活,並不是怎樣的過不去,我在你當然更高興,但我所最要知道的是,眉呀,我是否你“完全的必要”,我是否能給你一些世上再沒有第二人能給你的東西,是否在我的愛你的愛裡你得到了你一生最圓滿,最無遺憾的滿足?這問題是最重要不過的,因為戀愛之所以為戀愛就在他那絕對不可A變不可替代的一點。羅米烏愛玖麗德,願為她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子能動他的心;玖麗德愛羅米烏,願為他死,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能佔她一點子的情,他們那戀愛之所以不朽,又高尚,又美,就在這裡。他們倆死的時候彼此都是無遺憾的,因為死成全他們的戀愛到最完全最圓滿的程度,所以這“Die upon a kiss”是真鍾情人理想的結局,再不要別的。反面說,假如戀愛是可以替代的,像是一枝牙刷爛了可以另買,皮服破了可以另制,他那價值也就可想。“定情”—— the spirituel engagement, the great mutual giving up——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兩個靈魂在上帝的眼前自願的結合,人間再沒有更美的時刻——戀愛神聖就在這絕對性,這完全性,這不變性,所以詩人說:

… the light of a whole life dies,

When love is done.

戀愛是生命的中心與精華;戀愛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戀愛的失敗,是生命的失敗,這是不容疑義的。

眉,我感謝上蒼,因為你已經接受了我。這來我的靈性有了永久的寄托,我的生命有了最光榮的起點,我這一輩子再不能想望關於我自身更大的事情發現,我一天有你的愛,我的命就有根,我就是精神上的大富翁。因此我不能不切實的認明這基礎究竟是多深,多堅實,有多少抵抗侵凌的實力——這生命裡多的是狂風暴雨!

所以我不怕你厭煩我要問你究竟愛到什麼程度?有了我的愛,你是否可以自慰已經得到了生命與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說,要沒有我的愛,是否你的一生就沒有了光彩?我再來打比喻:你愛吃蓮肉,愛吃雞豆肉,你也愛我的愛。在這幾天我信蓮肉,雞豆,愛都是你的需要;在這情形下愛只像是一個“加添的必要”(An aditional necessity),不是絕對的必要,比如有氣,比如飲食,沒了一樣就沒有命的。有蓮時吃蓮,有雞豆時吃雞豆,有愛時“吃”愛。好,再過幾時時新就換樣,你又該吃蜜桃,吃大石榴了,那時假定我給你的愛也跟著蓮與雞豆完了,但另有與石榴同時的愛現成可以“吃”——你是否能照樣過你的活,照樣生活裡有跳有笑的?再說明白的,眉呀,我祈望我的愛是你的空氣,你的飲食,有了就活,缺了就沒有命的一樣東A。不是雞豆或是蓮肉,有時吃固然痛快,過了時也沒有多大交關,榴柿子青果跟著來替口味多著吧!眉,你知道我怎樣的愛你,你的愛現在已是我的空氣與飲食,到了一半天不可少的程度,因此我要知道在你的世界裡我的愛佔一個什麼地位?

May,I miss your passionately appealing gazings and soulcommunicating glances which once so overwhelmed and ingratiated me. Suppose I die suddenly tomorrow morning.Suppose I change my heart and love somebody else,what then would you feel and what would you do?These are very cruel supposition,I know,but all the same I can’ t help making them,such being the lover’s psychology.

Do you know what would I have done if in my coming back,I should have found my love no longer mine!tryand imagine the situation and tell me what you think.

日記已經第六天了,我寫上了一二十頁,不管寫的是什麼,你一個字都還沒有出世哪!但我卻不怪你,因為你真是貴忙。我自己就負你空忙大部分的責。但我盼望你及早開始你的日記,紀念我們同玩廠甸那一個蜜甜的早上。我上面一大段問你的話,確是我每天郁在心裡的一點意思,眉,你不該答覆我一兩個字嗎?眉,我寫日記的時候我的意緒益發蠶絲似的繞著你,我筆下多寫一個眉字,我口裡低呼一聲我的愛,我的心為你多跳了一下。你從前給我寫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形我知道,因此我益發盼望你繼續你的日記,(編者按,小曼女士所作日記,即本書所附載之一部,寫於《愛眉小札》之前二月。)也使我多得一點歡喜,多添幾分安慰。

我想去買一隻玲瓏堅實的小箱,存你我這幾月來交換的信件,算是我們定情的一個紀念,你意思怎樣?

八月十六日

真怪,此刻我的手也直抖擻,從沒有過的,眉我的心,你說怪不怪,跟你的抖擻一樣?想是你傳給我的,好,讓我們同病,叫這劇烈的心震震死了豈不是完事一宗?事情的確是到門了,眉,是往東走或往西走你趕快得定主意才是,再要含糊時大事就變成了玩笑,那可真不是玩!他那口氣是最分明沒有的了。那位京友我想一定是雙心,決不會第二個人。他現在的口氣似乎比從前有主意的多,他已經準備“依法辦理”。你聽他的話“今年決不攔阻你”。好,這回像人了!他像人,我們還不爭氣嗎?眉,這事情清楚極了,只要你的決心,娘,別說一個,十個也不能攔阻你。我的意思是我們同到南邊去(你不願我的名字混入第一步,固然是你的好意,但你知道那是不成功的,所以與其拖泥帶漿還不如走大方的路,來一個甘脆,只是情是真的,我們有什麼見不得人面的地方?)找著P做中間人,解決你與他的事情,第二步當然不用提及,雖則誰不明白?眉,你這回真不能再做小孩了,你得硬一硬心,一下解決了這大事免得成天懷鬼胎過不自然的痛苦的日子。要知道你一天在這尷尬的境地裡嵌著,我也心理上一天站不直,哪能真心去做事,害得誰都不舒服,真是何苦來?眉,救人就是自救,自救就是救人。我最恨的是苟且,因循,懦怯,在這上面無論什麼事都是找不到基礎的。有志事竟成,沒有錯兒。奮勇上前吧,眉,你不用怕,有我整個兒在你旁邊站著,誰要動你分毫,有我拼著性命保護你,你還怕什麼?

今晚我認賬心上有點不舒服,但我有解釋,理由很長,明天見面再說吧。我的心懷裡,除了摯愛你的一片熱情外,我決不容留任何夾雜的感想;這冊《愛眉小札》裡,除了登記因愛而流出的思想外,我也決不願夾雜一些不值得的成分。眉,我是太癡了,自頂至踵全是愛,你得明白我,你得永遠用你的柔情包住我這一團的熱情,決不可有一絲的漏縫,因為那時就有爆烈的危險。

八月十八日

十一點過了。肚子還是疼,又著了涼怪難受的,但我一個人占空院子(宏這回真走了),夜沉沉的,哪能睡得著?這時候飯店涼台上正涼快,舞場中衣香鬢影多浪漫多作樂呀!這屋子悶熱得凶,蚊蟲也不饒人,我臉上腕上腳上都叫咬了。我的病我想一半是昨晚少睡,今天打球後又喝冰水太多,此時也有些倦意,但眉,你不是說回頭給我打電話嗎?我哪能睡呢!聽差們該死,走的走,睡的睡,一個都使喚不來。你來電時我要是睡著了那又不成。所以我還是起來塗我最親愛的《愛眉小札》吧。方纔我躺在床上又想這樣那樣的。怪不得老話說“疾病則思親”,我才小不舒服,就動了感情,你說可笑不?我倒不想父母,早先我有病時總想媽媽,現在連媽媽都退後了,我只想我那最親愛的,最鍾愛的小眉。我也想起了你病的那時候,天罰我不叫我在你的身旁,我想起就痛心,眉,我怎樣不知道你那時熱烈的想我要我。我在意大利時有無數次想出了神,不是使勁的自咬手臂,就是拿拳頭捶著胸,直到真痛了才知道。今晚輪著我想你了,眉!我想像你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喝熱水,給我吃藥,撫摸著我生痛的地方,讓我好好的安眠,那多幸福呀!我願意生一輩子病,叫你坐一輩子的床頭。哦那可不成,太自私了,不能那樣設想。昨晚我問你我死了你怎樣,你說你也死,我問真的嗎,你接著說的比較近情些。你說你或許不能死,因為你還有娘,但你會把自己“關”起來,再不與男子們來住。眉,真的嗎?門關得上,也打得開,是不是?我真傻,我想的是什麼呀,太空幻了!我方才想假使我今晚肚子疼是盲腸炎,一陣子湧上來在極短的時間內痛死了我,反正這空院子裡鬼影都沒,天上只有幾顆冷淡的星,地下只有幾莖野草花。我要是真的靈魂出了竅,那時我一縷精魂飄飄蕩蕩的好不自在,我一定跟著涼風走,自己什麼主意都沒有。假如空中吹來有音樂的聲響,我的鬼魂許就望著那方向飛去——許到了飯A的涼台上。啊,多涼快的地方,多好聽的音樂,多熱鬧的人群!啊,那又是誰,一位妙齡女子,她慵慵的倚著一個男子肩頭在那像水潑似的地平上翩翩的舞,多美麗的舞影呀!但她是誰呢,為什麼我這飄渺的三魂無端又感受一個勁烈的顫慄?她是誰呢,那樣的美,那樣的風情,讓我移近去看看,反正這鬼影是沒人覺察,不會招人討厭的不是?現在我移近了她的跟前——慵慵的倚著一個男子肩頭款款舞踏著的那位女郎。她到底是誰呀,你,孤單的鬼影,究竟認清了沒有?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不是外邦的少女。她不是別人,她就是她——你生前瀝肝腦去戀愛的她!你自己不幸,這大早就變了鬼,她又不知道,你不通知她哪能知道——那圓舞的音樂多香柔呀!好,我去通知她吧。那鬼影躊躇了一晌,嚥住了他無形的悲淚,益發移近了她,舉起一個看不見的指頭,向著她暖和的胸前輕輕的一點——啊,她打了一個寒噤,她抬起了頭,停了舞,張大了眼睛,望著透光的鬼影睜眼的看,在那一瞥間她見著了,她也明白了,她知道完了——她手掩著面,她悲切切的哭了。她同舞的那位男子用手去攬著她,低下頭去軟聲聲安慰她——在潑水似的地平上,他擁著掩面悲泣的她慢慢走回座位去坐下了。音樂還是不斷的奏著。

十二點了。你還沒有消息,我再上床去趟著想吧。

十二點三刻了。還是沒有消息。水管的水聲,像是瀝淅的秋雨,真惱人。為什麼心頭這一陣陣的淒涼。眼淚——線條似的掛下來了!寫什麼,上床去吧。

一點了。一個秋蟲在階下鳴,我的心跳、我的心一塊塊的迸裂;痛!寫什麼,還是躺著去,孤單的癡人!

一點過十分了。還這麼早,時候過的真慢呀!

這地板多硬呀,跪著雙膝生痛。其實何苦來,禱告又有什麼用處?人有沒有心是問題。天上有沒有神道更是疑問了。

志摩啊你真不幸!志摩啊你真可憐!早知世界是這樣的,你何必投娘胎出世來!這一腔熱血遲早有一天嘔盡。

一點二十分!

一點半——Marvellous!

一點三十五分——Life is too charming, too charming indeed,Haha!

一點三刻——O 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Is that the way woman love!

一點五十五分——天呀!

兩點五分——我的靈魂裡的血一滴滴的在那裡掉……

兩點十八分——瘋了!

兩點三十分——

兩點四十分——“The pity of it, the pity of it,Iago!”

Christ what a hell

Is packed into that line!Each syllable

Blossed when you sayit.

兩點五十分——靜極了。

三點七分——

三點二十五分——火都沒了!

三點四十分——心茫然了!

五點欠一刻——咳!

六點三十分

七點二十七分

八月十九日

眉,你救了我,我想你這回真的明白了,情感到了真摯而且熱烈時,不自主的往極端方向走去,亦難怪我昨夜一個人發狂似的想了一夜,我何嘗成心和你生氣,我更不會存一絲的懷疑,因為那就是懷疑我自己的生命,我只怪嫌你太孩子氣,看事情有時不認清親疏的區別,又太顧慮,缺乏勇氣。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絕對義那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你心上還有芥蒂時,還覺著“怕”時,那你的思想就沒有完全叫愛染色,你的情沒有到晶瑩剔透的境界,那就比一塊光澤不純的寶石,價值不能怎樣高的。昨晚那個經驗,現在事後想來,自有它的功用,你看我活著不能沒有你,不單是身體,我要你的性靈,我要你身體完全的愛我,我也要你的性靈完全的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的絕對的全部——因為我獻給你的也是絕對的全部,那才當得起一個愛字。在真的互戀裡,眉,你可以盡量,盡性的給,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給你的戀人,再沒有任何的保留,隱藏更不須說,這給,你要知道,並不是給,像你送人家一件袍子或是什麼,非但不是給掉,這給是真的愛,因為在兩情的交流中,給與愛再沒有分界,實際是你給的多你愈富有,因為戀情不是像金子似的硬性,它是水流與水流的交抱,是明月穿上了一件輕快的雲衣,雲彩更美,月色亦更艷了。眉,你懂得不是,我們買東西尚且要挑剔,怕上當,水果不要有蛀洞的,寶石不要有斑點的,布綢不要有皺紋的,愛是人生最偉大的一件事實,如何少得一個完全,一定得整個換整個,整個化入整個,像糖化在水裡,才是理想的事業,有了那一天,這一生也就有了交代了。

眉,方纔你說你願意跟我死去,我才放心你愛我是有根了,事實不必有,決心不可不有,因為實際的事變誰都不能測料,到了臨場要沒有相當準備時,A來神聖的事業立刻就變成了醜陋的玩笑

世間多的是沒志氣人,所以只聽見玩笑,真的能認真的能有幾個人,我們不可不格外自勉。

我不僅要愛的肉眼認識我的肉身,我要你的靈眼認識我的靈魂。

八月二十日

我還覺得虛虛的,熱沒有退淨,今晚好好睡就好了,這全是自討苦吃。

我愛那重簾,要是簾外有濃綠的影子,那就更趣了。

你這無謂的應酬真叫人太不耐煩,我想想真有氣,成天遭強盜搶。老實說,我每晚睡不著也就為此,眉,你真的得小心些,要知道“防微杜漸”在相當時候是不可少的。

八月二十一日

眉,醒起來,眉,起來,你一生最重要的交關已經到門了,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機會到了,真的到了。他已經把你看作潑水難收,當著生客們的面前,盡量的羞辱你。你再沒有志氣,也不該猶豫了,同時你自己也看得分明,假如你離成了,決不能再在北京耽下去。我是等著你,天邊去,地角也去,為你我什麼道兒都欣欣的不躊躇的走去。聽著:你現在的選擇,一邊是苟且暖昧的圖生,一邊是認真的生活;一邊是骯髒的社會,一邊是光榮的戀愛;一邊是無可理喻的家庭,一邊是海闊天空的世界與人生;一邊是你的種種的習慣,寄媽舅母,各類的朋友,一邊是我與你的愛。認清楚了這回,我最愛的眉呀,“差以毫釐,謬以千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你真的得下一個完全自主的決心,叫愛你期望你的真朋友們,一致起敬你才好呢!

眉,為什麼你不信我的話,到什麼時候你才聽我的話!你不信我的愛嗎?你給我的愛不完全嗎?為什麼你不肯聽我的話,連極小的事情都不依從我——倒是別人叫你上哪兒你就梳頭打扮了快走。你果真愛我,不能這樣沒膽量,戀愛本是光明事。為什麼要這樣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眉,要知道你只是偶爾的覺悟,偶爾的難受,我呢,簡直是整天整晚的叫憂愁割破了我的心。

O May!love me,give me all your love,let us become one;try to live into my love for you,let my love fill you,nourish you,caress your daring body and hug your daring soul too;let my love stream over you,merge you thoroughly;let me rest happy an dconfident in your passionfor me!

憂愁他整天拉著我的心,

像一個琴師操練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間的飛濤,

看他那洶湧聽他那呼號!

八月二十二日

眉,今兒下午我實在是餓慌了,壓不住上衝的肝氣,就這麼說吧,倒叫你笑話酸勁兒大,我想想是覺著有些過分的不自持,但同時你當然也懂得我的意思。我盼望,聰明的眉呀,你知道我的心胸不能算不坦白,度量也不能說是過分的窄,我最恨是瑣碎地方認真,但大家要分明,名分與瞭解有了就好辦,否則就比如一盤不分疆界的棋,叫人無從下手了。很多事情是庸人自擾,頭腦清明所以是不能少的。

你方才跳舞說一句話很使我自覺難為情,你說“我們還有什麼客氣?”難道我真的氣度不寬,我得好好的反省才是。眉,我沒有怪你的地方,我只要你的思想與我的合併成一體,絕對的泯縫,那就不易見錯兒了。

我們得互相體諒,在你我間的一切都得從一個愛字裡流出。

我一定聽你的話,你叫我幾時回南我就回南,你叫我幾時往北我就幾時往北。

今天本想當人前對你說一句小小的怨語,可沒有機會,我想說,“小眉真對不起人,把人家萬里路外叫了回來,可連一個清靜談話的機會都沒給人家!”下星期西山去一定可以有機會了,我想著就起勁,你呢,眉!

我較深的思想一定得寫成詩才能感動你,眉,有時我想就只你一個人真的懂我的詩,愛我的詩,真的我有時恨不得拿自己血管裡的血寫一首詩給你,叫你知道我愛你是怎樣的深。

眉,我的詩魂的滋養全得靠你,你得抱著我的詩魂像抱親孩子似的,他冷了你得給他穿,他餓了你得餵他食——有你的愛他就不愁餓不愁凍,有你的愛他就有命!

眉,你得引我的思想往更高更大更美處走;假如有一天我思想墮落或是衰敗時就是你的羞恥,記著了,眉!

已經三點了,但我不對你說幾句話我就別想睡。這時你大概早睡著了,明兒九時半能起嗎?我怕還是問題。

你不快活時我最受罪,我應當是第一個有特權有義務給你慰安的人不是?下回無論你怎樣受了誰的氣不受用時,只要我在你旁邊看你一眼或是輕輕的對你說一兩個小字,你就應得寬解,你永遠不能對我說“Shut up”(當然你決不會說的,我是說笑話),叫我心裡受刀傷。

我們男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癡子,真也是怪,我們的想頭不知是哪樣轉的,比如說去秋那“一雙海電”,為什麼這一來就叫一萬二千度的熱頓時變成了冰,燒得著天的火立刻變成了灰,也許我是太癡了,人間絕對的事情本是少有的。All or Nothing到如今還是我做人的標準。

眉,你真是孩子,你知道你的情感的轉向來的多快,一會兒氣得話都說不出,一會兒又嚷吃麵包了!

今晚與你跳的那一個舞,在我是最enjoy不過了,我覺得從沒有經驗過那樣濃艷的趣味——你要知道你偶爾喚我時我的心身就化了!

八月二十三日

昨晚來今雨軒又有慷慨激昂的“援女學聯會”,有一個大鬍子矮矮的,他像是大軍師模樣,三五個女學生一群男學生站在一起談話,女的哭哭噪噪,一面擦眼淚,一面高聲的抗議,我只聽見“像這樣還有什麼公理呢?”又說“誰失蹤了,誰受重傷了,誰准叫他們打死了,唉,一定是打死了,嗚嗚嗚嗚……”

眉到看得好玩,你說女人真不中用,一來就哭,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哭才是她的真本領哩!

今天一早就下雨,整天陰霾到底,你不樂,我也不快,你不願見人,並且不願見我,你不打電話,我知道你連我的聲音都不願聽見,我可一點也不怪你,眉,我懂得你的抑鬱,我只抱歉我不能給你我應分的慰安。十一點半了,你還不曾回家,我想像你此時坐在一群叫囂不相干的俗客中間,看他們放肆的賭,你盡愣著,眼淚向裡流著,有時你還得陪笑臉,眉,你還不厭嗎,這種無謂的生活,你還不造反嗎,眉?

我不知道我對你說著什麼話才好,好像我所有的話全說完了,又像是什麼話都沒有說,眉呀,你望不見我的心嗎?這淒涼的大院子今晚又是我單個兒佔著,靜極了,我覺得你不在我的周圍,我想飛上你那裡去,一時也像飛不到的樣子,眉,這是受罪,真是受罪!方才“先生”說他這一時不很上我們這兒來,因為他看了我們不自然的情形覺著不舒服,原來事情沒有到門大家見面打哈哈倒沒有什麼,這回來可不對了,悲慘的顏色,緊急的情調,一時都來了,但見面時還得裝作,那就是痛苦,連旁觀人都受著的,所以他不願意來,雖則他很Miss你。他明天見娘談話去,他再不見效,誰都不能見效了,他真是好朋友,他見到,他也做到,我們將來怎樣答謝他才好哩。S來信有這幾句話——我覺得自己無助的可憐,但是一看小曼,我覺得A己運氣比她高多了,如果我精神上來,多少可以做些事業,她卻難難,一不狠心立志,險得很。歲月蹉跎,如何能保守健康精神與身體,志摩,你們都是她的至近朋友,怎不代她設想設想?使她蹉磨下去,真是可惜,我是巾幗,到底不好參與家事……

八月二十四日

這來你真的很不聽話,眉,你知道不?也許我不會說話,你不愛聽。也許你心煩聽不進,今晚在真光我問你記否去年第一次在劇場覺得你的發鬈擦著我的臉,(我在海拉爾寄回一首詩,來紀念那初度尖銳的官感,在我是不可忘的)你理都沒有理會我,許是你看電影出了神,我不能過分怪你。

今晚北海真好,天上的雙星那樣的晶清,隔著一條天河含情的互睇著,滿池的荷葉在微風裡透著清馨。一彎黃玉似的初月在西天掛著,無數的小蟲相應的叫著,我們的小舫在荷葉叢中刺著,我就想你,要是你我倆坐著一隻船在湖心裡蕩著,看星,聽蟲,嗅荷馨,忘卻了一切,多幸福的事,我就怨你這一時心不靜,思想不清,我要你到山裡去也就為此。你一到山裡心胸自然開豁的多,我敢說你多忘了一件雜事,你就多一分心思留給你的愛:你看看地上的草色,看看天上的星光,摸摸自己的胸膛,自問究竟你的靈魂得到了寄托沒有,你的愛得到了代價沒有,你的一生尋出了意義沒有?你在北京城裡是不會有清明思想的——大自然提醒我們內心的願望。

我想我以後寫下的不拿給你看了,眉,一則因為天天看煩得很,反正是這一路的話,這愛長愛短老聽也是怪膩煩的;二則我有些不甘願因為分明這來你並不怎樣看重我的“心聲”。我每天的寫,有功夫就寫,倒像是我唯一的功課,很多是夜闌人靜半夜三更寫的,可是你看也就翻過算數,到今天你那本子還是白白的,我問你勸你的話你也從不提及,可見你並不曾看進去,我寫當然還是寫,但我想這來不每天繳卷似的送過去了,我也得裝裝馬虎,等你自己想起時問起時真的要看時再給你不遲。我記得(你記得嗎,眉?)才幾個月前你最初與我秘密通訊時,你那時的誠懇,焦急,需要,怎樣抱怨我不給你多寫,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的魚想水似的急——咳,那時間我的肝腸都叫你搖動了,眉!難道這幾個月來你已經看夠了不成?A的話準沒有先前的動聽,所以你也不再著急要,雖則我自問我對一往的深情真是一天深似一天,我想看你的字,想聽你的話,想摟抱你的思想,正比你幾個月前想要我的有增無減——眉,這是什麼道理?我知道我如其盡說這一套帶怨意的話,你一定看得更不耐煩,你真是愈來愈蠢了,什麼新鮮的念頭,討人歡喜招人樂的俏皮話一句也想不著,這本子一頁又一頁只是板著臉子說的鄭重話,哪能怪你不愛看——我自個兒活該不是?下回我想來一個你給我的信的一個研究——我要重新接近你那時的真與摯,熱烈與深刻。眉,你知道你那時偶爾看一眼,那一眼裡含著多少的深情呀!現在你快正眼都不愛覷我了,眉,這是什麼道理?你說你心煩,所以連面都不願見我——我懂得,我不怪你,假如我再跑了一次看看——我不在跟前時也許你的思想倒會分給我一些——你說人在身邊,何必再想,真是!這樣來我願意我立即死了,那時我倒可以希望佔有你一部分純潔的思想的快樂。眉,你幾時才能不心煩?你一天心煩,我也一天不心安,因為我們倆的思想鑲不到一起,隨我怎樣的用力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