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徐志摩全集 > >

——詩集之四

詩人徐志摩遺像

篇前

趙家璧

預告了好久的《秋》,今天終於出版了。只可憐《秋》的作者早不在這醜惡的人間,而已長了翅膀,向無邊的宇宙裡,自由的翱翔,去尋求他的快樂去了。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裡,我們中華國民,真是萬事“豁了邊”,這混亂的局面,到近幾天來,已漸漸上升於峰點。志摩生前,就在替我們這一族擔憂,他就覺到最危險的,是近百年來,中國人民失了中心的信仰,沒落了一個握住生活重心的思想,這一個缺點,看到目前國內上下陷於“無辦法”的混亂中,更覺得這位詩人的話是不差的。

志摩死了,將來中國文藝界上也許有為他作傳記的人,我的那篇《寫給飛去了的志摩》,可供給他一些寶貴的材料。志摩在光華教了四年書,他自己也感得與他曾發生過深切的感情,而我那篇文字,十九是完全依據事實,不加半分臆造的。

志摩的《秋》,是前年在暨南大學的講演稿,從未在社會刊物上發表過,這是一篇極美的散文,也可說是他對於中國思想界發表的一點切實可取的意見。原稿在今夏交給我,原題為“秋聲”,他說聲字不要他,因而成了現在的書名。書後附的英文翡冷翠日記,是最可寶貴的遺作。他的幾部日記,完全在濟南殉葬,這裡幾頁,是在光華執教時一度錄下而發表於學校刊物上者,除了這些以外,其他幾千行用心血織成的日記,已完全在黨家莊化做了黑蝴蝶,向天空裡找尋他主人去了。要是這幾本日記留在人間,怕比他所有的著作更值得寶貴呢!啊,我的志摩!

寫給飛去了的志摩

趙家璧

飛去了的志摩先生:

在成和村和你,隆基,家槐,家棫等一共進餐以後,聽說隔了不久,你就上北平去,你在北平的時間,我曾寄了一疊《一角叢書》給你,事後我雖有數次的心念,想寫封信給你,卻幾次為了我貪懶,挨到今天才動筆。可惜這封信寫成時,讀這封信的人,已不是你自己,而是一般你的友人和你的讀者了。我貪懶的習性,在我們間減少了幾十次不可挽回的交往。而這次我從新月書店知道了你已回南的那天,為了一轉念間的想等候著明天,便造成了我平生一件最大的恨事。時間真是無窮盡的等著挨進“現在”來,然而這有限的生命,誰能預料哪一天是他的終結呢?

昨夜月明如水,我和時英往省三花園散步看月,經過那座小溪旁的樹林子,我不禁想起先生在世時,曾在這樹林子裡,給予我心靈上的覺悟,我拉著時英的手,我低聲的告訴他:

“這裡是前年志摩和我們一塊讀詩的地方啊,這般好月亮,這般好境地,要是志摩在這裡,一定又要說是Poeticmoment了。”

慢步的渡過了小溪,走到那塊長板石上,我拉住時英的手,我不能再坐下了,每幕已往的事情,增加我對於過去的留戀,同時一轉念到昨天報上刊著你的照相,四邊加上了黑框子,我真不相信我自己是這樣感情作用的,強拉了時英的手,一忽兒奔回屋裡來了。在淒慘的燈光下,翻著我過去的日記,細細的讀著關於記載你的那幾篇,把你送我做婚禮的那部Short S to ries of Thomas Hardy,安放在面前,又翻閱你所有給我的信札和文稿,天啊,我不再能忍受一刻兒的安靜了。我躲進被窩去,熄了燈,在黑漆的深夜,窗外月光,像帶進了你的聲音來。我拭乾了淚珠,決定早上起來,寫封信給A

我們的相識,遠在五年前,那時我在中學,寫了幾篇關於但丁王爾德一類不像樣的文章,發表在學校刊物上。我幼稚的作品,蒙你感到了一點興趣,你便請費疏洪先生喚我到教員休息室去。那時我是一個無知的小孩,我真怕起來,我不知有什麼大禍將臨頭。我自問我沒有開罪於大學教員,怎會他們來叫我去的呢!進了休息室,你便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你叫我去的用意,我才從驚怕轉為喜悅,那時你知道我對於西洋作者感到一些興趣,你第一本便介紹我——Lewis的Life of Go the ,我問你學文學的門徑,你說:

“文學不比數學,需要層次的進展,文學的園地,等於一個蛛網,你只要有文學的素養,你一天拉到了一根絲,只要你耐心的上去,你會把全個蛛網拉成一線的。我自己唸書,從沒有一定的步驟,找到了一本好書,這本書就會告訴你許多別的好書。我介紹你這一冊歌德傳,就因為這冊書在我無意中獲到以後,曾給了我無窮的線索。我愛這冊好書,因此希望你也能在Lewis的文章裡,發見歌德的偉大和唸書的秘訣。”

常我進大學的第二年,你又來我校執教,你教的許多學程中,最使我感動的,是散文課上那本Walter Pater的Renaissance,許多同學都不贊成這一課,而我就覺得只有這一課,給了我最大的影響。關於文字運用方面參人聲韻和格調,及整篇文字的組織與意義之含蓄等等,給了我一種Consciousness of the beauty of form,而你自己的另創一格的詩的散文,使我們在中國新文學上格調奏於美化的信心,有了一種更切的認識。Pater的文章加上你的人格,本身已織成了一件藝術品。所以我們在課室裡,雖沒有正式的討論過作文之法,然而你這樣按韻的念下去,在我們的靈感上,已賜予相當的訓練了。

Renaissance裡那篇Conclusion,你曾費了三小時去講解,許多節段你自認是不能用言語文字可以使我們理解的,你就叫我們靜靜的想。記得書裡有一段,說人類身體組織,只是幾種化學品的集合,而所謂我們的肉體也者,也不過是再簡單沒有的一種運動或是新陳舊謝的作用而已,至於人類的生死,更不過是許多作用中之一種現象。我們對於某一個人的面容四肢有一種清晰而永久的認識,那全是由於千萬條的影像識合成的Adesign of web。所以某個人給某個人的認識,不單是他容貌的形式,而是這形式在你影A中所組織的另一圖形。當時級友陸君請你解釋這一句話,你就把我比方。而今你的帶有幽默性的對話,猶在我的耳中蕩漾,可憐你的肉體,確乎受了自然法則的限制,而回歸於各種原質去了。雖然我們自信用我們對於你肉體所得影像的細纖密織起來的Design of web,將永久存在於我們的心眼前,不受任何法則而消沉或滅跡。

這篇Pater的Conclusion,據Pater說,曾為了一般青年人讀了也許會獲得不良的結果,因而有一時,不把他刻在書後。當時你也說起這篇東西麻醉青年思想力的偉大,我一時真不能體會Pater的原意。最近一年來,我才承認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對於我,也使我不可忘懷的。我曾迷信了Pater那一句Not the fruit of experience but experienceitself is the end的話,幾乎把我十年來生命集中的情人,輕輕的放手。

天氣從嚴寒裡脫身到初春,由於幾位同學的請求和經過你滿懷的同意,從侷促昏黑的課室裡,遷到廣大的校園去上課。每天早上,我們在校門口侯你的汽車來。看你從車上夾了一大堆西書行近我們時,我們一夥兒近十個人,慢步的走過了籬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條溪流裡排列著不規則的小石子上,你第一個小心的跨了過去。這裡是一個大樹林子,頂上有滿天的綠葉,小鳥兒哳啁的唱著歌,一排長石凳上,我們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樹幹上,開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和Birds and Man,你凝望著一回天,像是在你心靈裡聽見了什麼從別一世界吹來的聲音似的,忽而背著幾首詩,忽而又感慨的說:

“在這樣一個好境地裡,一邊聽著遠處的鳥聲,一邊傍著潺潺的溪流,一邊又在讀著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印度太戈爾的Santiniketon School裡幾天不可磨滅的日子。你們假若一旦到那邊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萬物的可愛,我們要回到自然界去,給Chuckoo講話,給金絲雀一塊兒跳躍,這世界是太髒了,什麼地方都是可醜的。”

你對於飛鳥的興趣,真是不減於Hudson,而你對於Hudson的崇拜,也給太戈爾有次告訴你的同樣吧!有次你教我們讀一篇“鷂鷹與芙蓉雀”,你自己說“我就願做在天空裡盡飛的鷂鷹,不願做關在金絲籠裡的芙蓉雀”,我知道你如鷂鷹般需要“無際的藍空與稀淡的冷氣,才可以供給你那無限量的精力與能耐自由發展的機會”。你的快樂是在鷂鷹般追趕磅礡的風雲,A講起那些住在籠內頗為自足的芙蓉鳥,你真付以十二分的同情,背著你那篇原文的譯文,你說:“一個人可以過活,並且還是不無相當樂趣的,即使他的肢體與聽覺失了效用,在我看,這就可以比稱籠內的驚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揚,再不能遠跳,再不能任悠縱劫掠的本能。”

本來從你的胸襟,你怎肯從這橫條跳上那橫條,從橫條跳到籠板,又從籠板跳回橫條上去。那天你把住在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飛遠走的人,罵做芙蓉雀,你舉起了你的右手,指著碧藍的天空,風動的樹林,你說:讓我們有一天,大家變做了鷂鷹,一齊到偉大的天空,去度我們自由輕快的生涯吧,這空氣的牢籠是不夠我們翱翔的。”

當這一個學期裡,我們的靈魂真的像是每天跟了你,和一群大鵬般要日行十萬八千里。

“……飛度萬重的高山,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晚上打鍾入睡時,在我的日記上,我曾這樣的寫著:

“靈魂,這兒你又飛回來了,你可能告訴我你在一天中經驗到的東西?我知道你不能,我只希望有一天,你這樣的飛了去,從此就不回到這個軀殼裡來,尋求你的安息。讓我這副臭皮囊丟在地下供給野狗的一飽吧,你就這樣的高飛遠揚,盡在天空裡飛翔!”

如今你卻真的變做了鷂鷹,我們還是生活在籠子裡的小芙蓉!這座曾被你的人格一度化做了小規模Santiniketen School的省三花園,昨夜我看到了那副淒涼的景象,怎叫我不心傷!

除了你對於安住在這世界的人類,予以冷酷的譏諷以外,你對於快樂二字,從你平日的言行裡,知道他是與你也並無多少緣分的。你每次咀咒人類的生活,你只覺得他是痛苦,矛盾,冷淡。有次我們同念G.Santayana的The Unhappiness of Artist,你我是一同感動了。Santayava說:“假若藝術家和詩人是不快樂,那是因為快樂對於他們不發生興趣而已。他們不會正經的去追求他,因為他們所謂快樂的成分,沒有美的成分。他們是愛美的,所以他們對於那些能得到所謂快樂的那種不美的社會善德,都輕視而吐罵。”我讀到這裡,才知道為什麼你有次說過盡享人間福祿的歌德,臨死時還說“我一生沒有快樂的一天”的緣故。

你那副鬱鬱不樂的態度,當然是為了你在意想間沒有獲到athing of Beauty,同時,你在實際生活上,恐怕你也每處碰到不快樂的遭遇吧。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黏潮。”

在小說課上,你又喜歡Chekov的那篇Darling,你伶俐的講故事的口才,形容夫婦間一切醜惡不和諧的形態,那時我剛要和我的愛人結婚,我有好多次怕聽你的話,有時偷偷的從課室裡逃走了。最近從洵美那裡,知道你曾在日記上寫過你在病中預備變做一陣風到舞場上去吹你那隻小貓脖子的事,我才記起你每次說到Keats老是說poor Keats的原理,原來Keats也曾給你經受過同樣的痛苦啊。

你生命過程中那些使你悲傷的遭遇,我們決不付你以半分的憐惜心。先生,世界最高藝術——悲劇——的成就,便是發源於那位永久受苦的Dionysus。受苦,尼采告訴我們,是世界上最初最普遍的真理;有受苦,然後有重價的人生,才後能產生表現萬物於一元的藝術。你留在世間的數百首詩,一大半是在你心碎腦痛的那一刻寫成的吧?否則至少,你最好的詩,一定在那些時光落筆的。

你曾在日記上,這樣的寫過一段話:A sorrowing heart is a growing heart.One’s capacity for sorrow is the measure of one’s capability of growth.

你脫離我們學校的前一年,一個冬日的早晨,你領著我們到中社去參觀汪亞塵的美術展覽會,在每一幅畫前,我們站住了腳,你便告訴我們原作的思想和作風,原畫的所在地,原畫和臨摹的相差處。記得那裡有一幅臨摹的畫,畫中是一個裸體的婦人,一手提著壺,一手放在下掛的泉水裡,你就問我們看到了這一幅畫,我們自己的手掌裡,是否也有一種流水的感覺。我們起先很驚異你的問題,及後覺到所謂藝術的感化力了。

以後我幾次上音樂演奏會去碰見你,當時你又介紹我讀J.A.Symoonds的Essays Suggestive and Speculative。一次你在汽車裡這樣鄭重的告訴我:

“要真正的鑒賞文學,你就得對於繪畫音樂,有相當心靈上的訓練。這是一條大道的旁支,你們研究文學的人,更不應放棄了這二位文學的姊妹——A畫與音樂,前者是空間的藝術,後者是時間的藝術,同樣是觸著靈而發的。”

這一年冬學校鬧風潮,你也就上北平跑了,直到今年春天才回南,當時我們曾在味雅聚餐一次,席上你雖答應我們回南來,然而結果,只就寫了一封信,告訴我們不能回滬之原因。

暑天到你府上來談了幾次,你並答應為《一角叢書》寫一本,先交了我一篇《秋》,更告訴我,已找到了材料,預備寫篇關於天文的,並成一冊。而今《秋》在這裡刊印,關於天文的那篇散文,不知你什麼時光,才從天上投下來!

你曾告訴我你在文學以外,對於天文,最感到興趣,你說要是在暑天的夜晚,你可以告訴我們許多星的名字。你叫我閒時念些淺近的關於天文的書,你說可以使我們的靈魂,不致每天按著地球跑,也得飛向遠去看一看這座宇宙星辰的神秘。由於你的介紹,近來我曾讀了一本,Sir J.Jean的The Mysterion Universe,要是你目前真能把關於天文的那篇文章寫就,我想一定比Jean的更好:因為他是足踏在地上研究天上的東西,而今你自己卻就是天上的一分子了。

前天上新月去,知道你已來申小住,我便帶了一部《一角叢書》,預備送給你,第二天為了事情沒有來。晚上買了一份Evening Post在車上看,無意間發見了關於你慘死的消息,天啊,我怎敢相信善造謠言的新聞記者的話。隔天到新月,這一群老友的面上,全都顯示著愁容,我不再開口問,看台上從北平適之先生那裡來的電報我的理智告訴我,志摩真的遭難了。

你的死,許多人都視為可慘可怖,而我就覺得你一定如我意想般的沒有半點悔恨。先生,我覺得你這樣的死,才值得稱做志摩的死,詩人的死。

雪萊死在大海中,你就死在天空裡。你平時不是羨慕雪萊的作品,更羨慕他的雲雀歌嗎?你曾告訴我們一次在康橋的田野裡,看見萬千雲雀直上雲霄,它們合夥唱著的歌聲,從地上直升上天際那種我不想上天際那種“光明的驟雨”,把人們的靈魂也帶上雲裡去的感覺。你說你在幻想裡,就覺得正是這一個Poetio moment,與念雪萊的《雲雀歌》,獲得同樣的影像,同時你推測雪萊在寫作這篇《雲雀歌》時,也一定在這樣的境地裡得到和你同樣的Inspirations的。記得一次你聽我寫的那篇關於雪萊在大海裡沉死文A的初稿,你就大大的感動,你感慨著說

“這樣的絕代詩人,只有清白無邊的大海,才配做他的葬身之地啊!要知經過拜輪等的努力,從海裡找回來的屍身,早就不是天才的雪萊了。”

先生,你雖讚美雪萊的死,然而你自己卻又不願跟從他,你自己不願到水裡去,你說:

“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在過路的點染了他的空靈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又記得當我六年前,在校刊上刊戴了一篇《但丁的愛人》,你不是告訴我許多關於但丁Dante的事,你尤愛他那一部神曲Divine Comedy的嗎?你說:

“人是從天上的伊登園裡為了犯了罪案而被降至地上的,因此人類精神生活之最高目標,就在忍受任何肉體上的痛苦,而要求回歸於來世的天堂,人從何處來,人從何處去,人從天上降下,為人的最大事業,就在升上天去。”

但丁寫神曲,他就在想把人類一體上升於天堂,那裡是光明之所在,有智慧,有愛情,有權力。可是但丁是中世紀的神學家,他信上帝,他信天堂,因之他的神曲,雖含有豐美的詩意,卻仍為宗教所束縛。你生前既不信宗教,死後,你當然也不願上但丁的天堂去。在《翡冷翠的一夜》中,你會這樣說過:

“我不想上天,

蓬萊不是我的份。”

於是我知道你有的是一個美麗的靈魂,碰到了實質的水底,或虛幻的天堂,便不是一個美滿的緣結。你有一個詩人的靈魂,你就有一個詩意的想像。你不想如但丁說的上升天堂,你又不想如雪萊般下沉到海底。你今年暑天裡給我讀的那首《一篇糊塗賬》(後改《火車擒住軌》),你指著這樣的一段叫我注意:

“你我在天空,

哪天也不休息。”

你是不要天,不要地,只要一個無限大的空間的。

本來宗教家的天,科學家的地,哪兒能容得下你偉大的心靈。你不屈服於中A紀的思想,你不順從近代人嘵狂,你有詩人的靈魂,你便創造了詩人逍遙的園地。志摩,你在《自剖集》裡,曾這樣的說過:“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人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了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遨遊在天空中的志摩啊,你的靈魂,真的飛了回去嗎?這無限大的空間,而今一定夠使你的自由翱翔了!

那天在殯儀館行吊,一群哭喪著臉的戚友,圍繞著那一具木匣子暗泣,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不住在這只木匣子裡的,木匣子裡的東西,只是如Pater說的幾件化學品的混合物而已,天才的志摩,如雪萊般哪能從黨家莊抬回家來?我知道你是“丟去了這挪不動的臭皮囊,飛出了這個圈子”凌空看一個明白去了。這一刻你定在

“翩翩地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這次帶你上“天空”去的,(不是上“天”去)既不是Beatrice,也不是每天伴著你在小書桌上的那只“小貓”。而是一具近代科學發明的工具——飛機。

這又使我記起前年你在教我們念The Romance of Leonrado De Vince時,除了對於文西在復興希臘藝術的偉大工作你是十分的欽佩以外,你曾帶來一部講文西想發明一具飛機,可以把人上升到天空去飛行的書。內有文西的筆跡,文西的照相,文西發明的飛機的圖畫。你指著那些畫,你誠懇地說:

“文西在十三世紀時,已在想法上飛天空去了。你們知道文西悲痛的心懷嗎?啊,自古以來,只有文西是不帶宗教幻想和抽像的意味,而為了脫離這醜惡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克服空間的第一個人。大思想家能安居在Feioneo城裡嗎?全個地球不足當他的騁駛,他需要的是整個的宇宙,整個的宇宙,才夠供他的逍遙啊!”

當時你對於文西想飛的同情,使我們個個學生如同自己生了翼,隨在緊閉了雙眼,把右手握著緊拳,微微地把頭向天花板仰望著的你的背後。我們A靈魂

“如春天裡不成字的寒雁”

“飛遠,更遠,化入遠山,化作煙。”

當樓下鐘聲不期然的大振時,我們一群遠遊的靈魂,才像聽見了人間的叫喊,從另一個世界裡飛了回來。先生,當天我回去讀你的《自剖集》,你在書上這樣地說:“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裡去找你的葬身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飛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我的文西。”

不久以後,你一次早上來學校(當時你在南京兼課,夜車來滬,早上到吾校),臉上滿堆著愉快的色彩,我們早知道你一定又有好故事講給我們聽了,你把暗藏在衣袖裡的一支捲煙尾,呼了最後的一口,把他丟在屋角里,於是這樣地告訴我們:

“你可能猜到我要講些什麼東西給你聽,啊,我昨天的愉快,是身平第一次了。你們以為我昨夜搭夜車來的嗎!啊,不,是從南京飛回來的,我在歐洲時,從巴黎到倫敦,曾坐過一次飛機,結果因為天氣惡烈,在機上大暈,從巴黎吐到倫敦,昏幢中,只見English Channel裡滿海的白霧而已。這次中國航空公司送我一張票,我昨天從南京飛來,啊,你門沒有坐過飛機的人,怎能體會到我當時的歡喜。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我給暑天晚上掛在藍天空裡閃亮的彗星一樣,在天空中遊蕩,再也不信我是一個皮肉造成的人了。從窗口向地上望,多麼渺小的地球,多麼渺小的人類啊!人生的悲歡離合,一切的鬥爭和生存,真是夠不上我們注意的。我從白雲裡鑽出,一忽見又躲在黑雲裡去。這座飛機,帶著我的靈魂飛過高山,飛越大湖,飛在鬧市上,飛在叢林間,我當時的希望,就望這樣地飛出了這空氣的牢籠,飛到整個的宇宙裡去!我幻想我能在下一刻兒飛在地王星與天王星的中間,把我輕視的目光,遠望著這一座人們以為了不得大的地球,讓我盡量地大笑一下吧。‘你這座可憐渺小的地球,你們這輩住在地面上的小蟲兒,今天給我看到你的醜態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腳來,只可惜他沒有帶我出這空氣的範圍,今天我還是到這裡來,給你們相對的坐著上課了。”

那天的我,簡直聽得發呆了,我記起我十二歲那年第一次在故鄉里看見在天空裡走的飛機,我們那位小學校長錢魯詹先生,在課堂上叫我們用功唸書,他說將來你們也有一天會坐在那裡的。然而坐了飛機能給我們心靈上這樣大的啟示,我是從你那裡第一次的領會到了。

事後有位同學楊人偉,在課堂裡演說“飛機”,當時你靜坐在我的坐位旁,聽著這一位壯志少年的話,你輕輕地推動我的臂,低聲地說:

“你也得去嘗一次味兒啊!”

前天從中國報上得悉你確在機上慘遭不幸的消息以後,許多朋友還不十二分的相信是你,而我就在自己肯定了。你不是老愛上天空去飛行的嗎?這次你真的“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了!

五載來我倆深切的師生之誼,而今是“在此分手”了。縱使將來有這麼一回,也只有我來找尋你,決沒有你來見我的一天。

昨夜我重念著你寫給我的信,我感謝你數年來對於我思想上,知識上熱誠的指導和鼓勵。我每讀一行書,我便想自己振作起來,勿使辜負你的厚望。然而,我終怕,這裡

“有石塊,有鉤刺脛踝的蔓草

在期待過路人疏神時絆倒。”

昨夜鑽進了被窩後,我閉著眼,只見一大片的黑暗,沒有太陽,沒有星星,是一個無限大的空間裡,分不出邊際,分不清上下。我用我的心眼等候著,一陣白光,照遍了整個的空間,一個飄蕩的靈魂,止腳在我的肩頭,我知道這定必是你,因為我就為了等著你而來的。你在輕輕地耳語,我聽得再明白也沒有的,你說:

“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燈一直亮到天邊,

你只得跟從這光明的直線。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著你,

放輕些腳步,別教灰土揚起。

我要認清你的遠去的身影,

直到距離使我認你不分明。”

先生,你寫給我的信上早已告訴我,你在“等著看”我,我卻更希望你不A地叫響我的名字,使我知道有你在這裡。先生,在這座地球上行動,少不了有顆天上的星為我們遠遠地照著啊!

省三園裡的樹林,昨晚早變成了一行行的枯桿子,慘淡的明月,在黃土面上,映成行列的黑影,芙蓉鷂鷹都已歸了巢,溪流也靜止在那裡。我從長石凳上站起身,像似看見你還倚在那座樹幹上,我肯定地問你:

“‘你在哪裡?’”

“‘讓我們死。’你說。”

從省三花園回來,一夜沒有熟睡,這最後的一封信,今天竟然脫筆了。時間是無窮盡的去,無窮盡的來,然而我們短促的生命,隨時都被打結束的啊!

趙家璧

徐志摩

兩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這麼一個秋風生動的日子,我把一個人的感想比作落葉,從生命那樹上掉下來的葉子。落葉,不錯,是衰敗和凋零的象徵,它的情調幾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裡飄搖,在街道上顛倒的小樹葉兒,也未嘗沒有它們的嫵媚,它們的顏色,它們的意味,在少數有心人看來,它們在這宇宙間並不是完全沒有地位的。“多謝你們的摧殘,使我們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們彷彿對無情的秋風說:“勞駕你們了,把我們踹成粉,蹂成泥,使我們得到解脫,實現消滅,”它們又彷彿對不經心的人們這麼說。因為看著,在春風回來的那一天,這叫卑微的生命的種子又會從冰封的泥土裡翻成一個新鮮的世界。它們的力量,雖則是看不見,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時感著的沉悶,真是一種不可形容的沉悶。它彷彿是一座大山,我整個的生命叫它壓在底下。我那時的思想簡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詩,題目就叫“毒藥”,開頭的兩行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冷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刀劍。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像是墳堆裡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我借這一首不成形的咒詛的詩,發洩了我一腔的悶氣,但我卻並不絕望,並不悲觀,在極深刻的沉悶的底裡,我那時還摸著了希望。所以我在“嬰兒”——那首不成形詩的最後一節——那詩的後段,在描寫一個產婦在她生產的受罪中,還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時帶有預言性的想像中,我想望著一個偉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葉”的末尾,我還有勇氣來對付人生的挑戰,鄭重的宣告一個態度,高聲的喊一聲“Everlasting Yea”借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過去了兩年。這兩年間我那時的想望有實現了沒有?那偉大的“嬰兒”有出世了沒有?我們的受罪取得了認識與價直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還只是那一大堆醜陋的蠻腫的沉悶,壓得癟人的沉悶,籠蓋著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的經絡裡,在我的血液裡。我不能抵抗,我再沒有力量。

我們靠著維持我們生命的不僅是麵包,不僅是飯,我們靠著活命的,用一個詩人的話,是情愛,敬仰心,希望。“Welive by love admiration and hope”這話又包涵一個條件,就是說這世界這人類是能承受我們的愛,值得我們的敬仰,容許我們的希望的。但現代是什麼光景?人性的表現,我們看得見聽得到的,到底是怎樣回事?我想我們都不是外人,用不著掩飾,實在也無從掩飾,這裡沒有什麼人性的表現,除了醜惡,下流,黑暗。太醜惡了,我們火熱的胸膛裡有愛不能愛,太下流了,我們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們要希望也無從希望。太陽給天狗吃了去,我們只能在無邊的黑暗中沉默著,永遠的沉默著!這彷彿是經過一次強烈的地震的悲慘,思想,感情,人格,全給震成了無可收拾的斷片,也不成系統,再也不得連貫,再也沒有表現。但你們在這個時候要我來講話,這使我感著一種異樣的難受。難受,因為我自身的悲慘。難受,尤其因為我感到你們的邀請不止是一個尋常講演的邀請,你們來邀我,當然不是要什麼現成的主義,那我是外行,也不為什麼專門的學識,那我是草包,你們明知我是一個詩人,他的家當,除了幾座空中的樓閣,至多只是一顆熱烈的心。你們邀我來也許在你們中間也有同我一樣感到這時代的悲哀,一種不可解脫不可擺脫的況味,所以邀我這同是這悲哀沉悶中的同志來,希冀萬一,可以給你們打幾個幽默的比喻,A一點笑話,給一點子安慰,有這麼小小的一半個時辰,彼此可以在情的溫暖中忘卻了時間的冷酷。因此我躊躇,我來怕沒有交代,不來又於心不安。我也曾想選幾個離著實際的人生較遠些的事兒來和你們談談,但是相信我,朋友們,這念頭是枉然的,因為不論你思想的起點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轉身,又逢著了人生的基本問題,冷森森的豎著像是幾座攔路的墓碑。

不,我們躲不了它們:關於這時代人生的問號,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繞滿了我們的週遭。正如在兩年前它們逼迫我宣告一個堅決的態度,今天它們還是逼迫著要我來表示一個堅決的態度。也好,我想,這是我再來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機會,在我們完全沒有能力解決人生問題時,我們只能承認失敗。但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是些什麼?如其它們有力量壓倒我們,我們至少也得抬起頭來認一認我們敵人的面目。再說譬如醫病,我們先得看清是什麼病而後用藥,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說我們是有病,那是無可致疑的。但病在哪一部,最重要的徵候是什麼,我們卻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決不會一致的。就說這時代的煩悶:煩悶也不能憑空來的不是?它也得有種種造成它的原因,它倒底是怎麼回事,我們也得查個明白。換句話說,我們先得確定我們的問題,然後再試第二步的解決。也許在分析我們的病症的研究中,某種對症的醫法,就會不期然的顯現。我們來試試看。

說到這裡,我們可以想像一班樂觀派的先生們冷眼的看著我們好笑。他們笑我們無事忙,談什麼人生,談什麼根本問題,人生根本就沒有問題,這都是那玄學鬼鑽進了懶惰人的腦筋裡在那裡不相干的搗玄虛來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這做字上。你天性喜歡工業,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愛談整理國故,你尋你的國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把你的腦力精神一齊放在你願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會輕易發揮感傷主義,你就不會無病呻吟,你只要盡力去工作,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這話初聽到是又生辣又乾脆的,本來麼。有什麼問題,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尋煩惱!但是你仔細一想的時候,這明白曉暢的福音還是有漏洞的。固然這時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懶鬼的裝痛,或是虛幻的想像,但我們因此就能說這時代本來是健全的,所謂病痛所謂煩惱無非是心理作用了嗎?固A當初德國有一個大詩人,他的偉大的天才使他在什麼心智的活動中找到趣味,他在科學實驗室裡工作得厭倦了,他就跑出來帶住一個女性就發迷,西洋人說的“跌進了戀愛”。回頭他又厭倦了或是失戀了,只一感到煩惱,或悲哀的壓迫,他又趕快飛進了他的實驗室,關上了門,也關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門,又潛心他的科學研究去了。在他,所謂工作確是一種救濟,一種關欄,一種調劑,但我們怎能比得?我們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還不能分清的時候,如何能有這樣偉大的克制的工夫?所以我們還得來研究我們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補救。

並且這工作論是實際上不可能的。因為假如社會的組織,果然能容得我們各人從各人的心願選定各人的工作並且有機會繼續從事這部分的工作,那還不是一個黃金時代?“民各樂其業,安其生。”還有什麼問題可談的?現代是這樣一個時候嗎?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學生能安心讀他的書,文學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嗎?正因為這時代從思想起,什麼事情都顛倒了,混亂了,所以才會發生這普通的煩悶病,所以才有問題,否則認真吃飽了飯沒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尋煩惱不成?

我們來看看我們的病症。

第一個顯明的症候是混亂。一個人群社會的存在與進行是有條件的。這條件是種種體力與智力的活動的和諧的合作,在這諸種活動中的總線索,總指揮,是無形跡可尋的思想,我們簡直可以說哲理的思想,它順著時代或領著時代規定人類努力的方面,並且在可能時給它一種解釋,一種價值的估定與意義的發現。思想的一個使命,是引導人類從非意識的以至無意識的活動進化到有意識的活動,這點子意識性的認識與覺悟,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光榮的一種勝利,也是最透徹的一種快樂。果然是這部分哲理的思想,統轄得住這人群社會全體的活動,這社會就上了正軌;反面說,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總指揮的地位,那就壞了,種種體力和智力的活動,就隨時隨地有發生衝突的可能,這重心的抽去是種種不平衡現象主要的原因。現在的中國就吃虧在沒有了這個重心,結果什麼都豁了邊,都不合式了。我們這老大國家,說也可慘,在這百年來,根本就沒有思想可說。從安逸到寬鬆,從寬鬆到怠惰,從怠惰到著忙,從著忙到瞎闖,從瞎闖到混亂,這幾個形容詞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來中國的思想史——簡單說,它完全放A了總指揮的地位。沒有了統系,沒有了目標,沒有了和諧,結果是現的中國:一團混亂。

混亂,混亂,那兒都是的。因為思想的無能,所以引起種種混亂的現象,這是一步。再從這種種的混亂,更影響到思想本體,使它也傳染了這混亂。好比一個人因為身體軟弱才受外感,得了種種的病,這病的蔓延又回過來銷蝕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變成更軟弱了,這是第二步。經濟,政治,社會,那兒不是蹊蹺,那兒不是混亂?這影響到個人方面是理智與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節制就是意氣,意氣永遠是浮的,淺的,無結果的;因為意氣佔了上風,結果是錯誤的活動。為了不曾辨認請楚的目標,我們的文人變成了政客,研究科學的,做了非科學的官,學生拋棄了學問的尋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犧牲。這種種混亂現象影鄉到我們青年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一個徵候——混亂——又過渡到第二個徵候——變態。什麼是人群社會的常態?人群是感情的結合。雖則盡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訴我們人是互殺互害的,或是人的團結是基本於怕懼的本能,雖則就在有秩序上軌道的社會裡,我們也看得見惡性的表現,我們還是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這是說在一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份量一定超過仇恨的份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互殺的現象。但在一個社會沒有了負有指導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種種離奇的變態的現象,都是可能的產生了。

一個社會不能供給正當的職業時,它即使有嚴厲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盜匪的橫行。一個社會不能保障安全,獎勵恆業恆心,結果原來正當的商人,都變成了拿妻子生命財產來做買空賣空的投機家。我們只要翻開我們的日報,就可以知道這現代的社會是常態是變態。籠統一點說,他們現在只有兩個階級可分,一個是執行恐怖的主體,強盜,軍隊,土匪,綁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勢的投機家都是的,他們實行的,不論明的暗的,直接間接都是一種恐怖主義。還有一個是被恐怖的。前一階級永遠拿著殺人的利器或是類似的東西在威嚇著,壓迫著,要求滿足他們的私慾,後一階級永遠是在地上爬著,發著抖,喊救命,這不是變態嗎?這變態的現象表現在思想上就是種種荒謬的主義離奇的主張。籠統說,我們現在聽得見的A義主張,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都是計算領著我們向死路上走的。這是變態嗎?

這種種變態現象影鄉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這混亂與變態的觀眾又協同造成了第三種的現象——一切標準的顛倒。人類的生活的條件,不僅僅是衣食住;“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我們一講到人道,就不能脫離相當的道德觀念。這比是無形的空氣。他的清鮮是我們健康生活的必要條件。我們不能沒有理想,沒有信念,我們真生命的寄托決不在單純的衣食間。我們祟拜英雄!廣義的英雄——因為在他們事業上所表現的品性裡,我們可以感到精神的滿足與靈感,鼓動我們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發揮人道的偉大。你崇拜你的愛人,因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當代的政治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無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為他們代表的是尋求真理的勇敢。這崇拜的涵義就是標準。時代的風尚儘管變遷,但道義的標準是永遠不動提的。這些道義的準則,我們問時代要求的是隨時給我們這些道義準則的個體的表現。彷彿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給懸著幾顆照路的明星。但現代給我們的是什麼?我們何嘗沒有熱烈的崇拜心?我們何嘗不在這一件事那一件事上,或是這一個人物那一個人物的身上安放過我們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還用我說嗎!有哪一件事不使我們重大的迷惑,失望,悲傷?說到人的方面,哪有比普遍的人格的破產更可悲悼的?在不知哪一種魔鬼主義的秋風裡,我們眼見我們心目中的偶像像敗葉似的一個個全掉了下來!眼見一個個道義的標準,都叫醜惡的人性給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穢!標準是沒有了的。這種種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顛倒的現象,影響到我們青年,又是造成煩悶心理的原因的一個。

跟著這種種症候還有一個驚心的現象,是一般創作活動的消沉,這也是當然的結果。因為文藝創作活動的條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會狀態,常態的生活,以及理想主義的根據。我們現在卻只有混亂,變態,以及精神生活的破產。這彷彿是拿毒藥放進了人生的泉源,從這裡流出來的思想,那還有什麼真善美的表現?

這時代病的症候是說不盡的,這是最複雜的一種病,但單就我們上面說到的幾點看來,我們似乎已經可以採得一點消息,至少我個人是這麼想。——那一點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們所以得病是因為A們生活的組織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領導與指揮。但這為什麼呢?我的解釋,是我們這民族已經到了一個活力枯窘的時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經是近於乾涸了;再加之我們現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體的致命症候,我們怎麼能受得住?這話可又講遠了,但又不能不從本原上講起。我們第一要記得我們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個民族。我們知道什麼東西都有它天限的壽命。一種樹只能青多少年,過了這期限就得衰,一種花也只能開幾度花,過此就為死(雖則從另一個看法,它們都是永生的,因為它們本身雖得死,它們的種子還是有機會繼續發長)。我們這棵樹在人類的樹林裡,已經算得是壽命極長的了。我們的血統比較又是純粹的,就連我們的近鄰西藏滿蒙的民族都等於不和我們混合。還有一個特點是我們歷來因為四民制的結果,士之子恆為士,商之子恆為商,思想這任務完全為士民階級的專利,又因為經濟制度的關係,活力最充足的農民簡直沒有機會讀書,因此士民階級形成了一種孤單的地位。我們要知道知識是一種墮落,尤其從活力的觀點看,這士民階級是特別墮落的一個階級,再加之我們舊教育觀念的偏窄,單就知識論,我們思想本能活動的範圍簡直是荒謬的狹小。我們只有幾本書,一套無生命的陳腐的文字,是我們唯一的工具。這情形就比是本來是一個海灣,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後來因為沙地的脹起,這一灣水漸漸的隔離它所從來的海,而變成了湖。這湖原先也許還承受得著幾股山水的來源,但後來又經過陵谷的變遷,這部分的來源也斷絕了,結果這湖又幹成一隻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脹滿了青苔與萍梗,純遲遲的眼看得見就可以完全乾涸了去的一個東西。這是我們受教育的士民階級的相仿情形。現在所謂知識階級亦無非是這潭死水裡比較泥草鬆動些風來還多少吹得縐的一窪臭水,別瞧它矜矜自喜,可憐它能有多少前程?還能有多少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