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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第四卷

輪盤小說集

——小說

《輪盤》的序

在本書付印時節,作者因熟人的原故,說從文可以為寫一點序在上面。彷彿沒有可寫的,所以不敢答應,告辭了。但不行,要,要的原因自然是趣味,沒有其他。我想成天坐在家中生一點小氣在生活上完全落了伍的我,許多事皆不懂,要寫,將寫些什麼話?人無聊,牢騷好像還多,然而到今日,文學則已有了正宗,辦雜誌者得戰士一小雜感,莫不大登廣告利用生財,政治則據說軍閥消滅,天下太平,國術考試已到了第二次,還有什麼牢騷可說呢?

中國事情是很奇怪的。所謂文學運動,最近一個熱鬧時期,據說就是去年。怎麼運動?罵。“戰士”與“同志”,為“正宗”“旁門”“有閒”“革命”之爭持,各人都毫不吝惜時間與精力,極天真爛漫在自己所有雜誌上辱罵敵人。為方便起見,還有新時代文學運動的戰士,專以提出屬於個人私事來作嘲弄張本的戰術。所罵越與本題相遠,則人皆以體裁別緻撫掌同情的越多。所謂“扯破紳士體面的衣服”,所謂“大無畏精神”,即為謚此輩天才而有的言語。罵來罵去,兩方面好像都抓出不雅觀的什麼了,我以為或者不久利益均沾,則言歸於好,攜手赴席亦意中事。誰知到後天與其便,一方面刊物被禁止,文學運動便算告一結束,奏凱者從此就似乎更偉大了。這運動意義結果,雖聽人說真是了不得的血肉在搏,但其實,沒有的事,只指示出一條作“戰士”的路徑,中國聰明人多,讀雜誌當消遣的學生們,自然以後也不必愁無雜感看。

這集子,不是雜感而是創作,是因為本書作者與這運動無關。把作者摒除於十七年中國的所謂文學運動以外,雖是我的武斷,想來是無關緊要的。作者A散文與詩方面,所成就的華麗局面,在國內還沒有相似的另人,在這集中卻仍然保有了這獨特的華麗,給我們的是另一風格的神往。但作者似乎缺少一種無賴天才,文字生動反而作成了罪過方便,在一切惡意攻擊中從不作遮攔行為,又不善於穿鑿,更多理由給人以“紳士”的稱謂。一九二八年的時代精神原是完全站在相反一點上的,作者在某一意義上,是應當把“落伍”引到自嘲的一事上了。作者把這第一個創作集編成,也好像是聊以解嘲的神氣,要他說是如他人著作怎樣影響了年青人,恐怕也不想承認吧。

寫到這裡,我想起在上海另外一些新海派作家們與批評家們、抄譯雜誌家們,團聚一處喝茶談閒天的瀟灑情形,覺得無話可說了。因為這類人,據說也就已在中國文學運動史上積了不少勞動,現在也還在做著這大事業,許多天真無知的年青人,為其影響是以數得出這些作家名字為幸福的。

——這就算序。

沈從文 七月在上海

自序

在這集子裡,《春痕》,原名《一個不很重要的回想》,是登一九二三年的《努力週報》的,故事裡的主人翁是在遼東慘死的林宗孟先生。《一個清清的早上》和《船上》,曾載《現代評論》;《兩姊妹》,老李的慘史,見《小說月報》。《肉艷的巴黎》即《巴黎鱗爪》的一則,見晨報副刊。《輪盤》不曾發表過。其餘的幾篇都登過《新月》月刊。

我實在不會寫小說,雖則我很想學寫。我這路筆,也不知怎麼的,就許直著寫,沒有曲折,也少有變化。恐怕我一輩子也寫不成一篇如願的小說,我說如願因為我常常想像一篇完全的小說,像一首完全的抒情詩,有它特具的生動的氣韻,精密的結構,靈異的閃光。我念過佛洛貝爾,我佩服。我念過康賴特,我覺得興奮。我念過契訶甫,曼殊斐兒,我神往。我念過胡爾佛夫人,我拜倒。我也用同樣眼光念司德萊謇(Lytton Strachey),梅耐爾夫人(Mrs Alice Meynell),山潭野衲(George Santayana),喬治馬(George Moore),赫孫(W.H.Hudson)等的散文,我沒有得話說。看;這些大家的作品,我自己對自己說,“這才是文章!文章是要這樣寫的:完美的字句表達完美的意境。高仰列奇界說詩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er。但那樣的散文何嘗不是Best words in best ordor。他們把散文作成一種獨立的藝術。他們是魔術家。在他們的筆下,沒有一個字不是活的。他們能使古奧的字變成新鮮,粗俗的雅馴,生硬的靈動。這是什麼秘密?除非你也同他們似的能從文字裡創造有生命的藝術,趁早別多造孽。”

但孽是造定的了!明知是糟蹋文字,明知寫下來的幾乎全都是Still-born,還得厚臉來獻醜。我只有一句自解的話。除了天賦的限度是事實無可勉強,我敢說我確是有願心想把文章當文章寫的一個人。至於怎麼樣寫才能合時宜,才能博得讀者的歡心的一類念頭,我從不曾想到過。這也許也是我的限度的一宗。在這一點上,我期望我自己能永遠崛強: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這冊小書我敬獻給我的好友通伯和叔華。

志摩 十八年五月

春痕

一 瑞香花——春

逸清早起來,已經洗過澡,站在白漆的鏡台前,整理他的領結。窗紗裡漏進來的晨曦,正落在他梳櫛齊整漆黑的發上,像一流靈活的烏金。他清的頰上,輕沾著春曉初起的嫩紅,他一雙睫絨密繡的細長妙目,依然含漾著朝來夢裡的無限春意,益發激動了他Narcissus自憐的慣習,癡癡地盡向著鏡裡端詳。他圓小銳敏的睛珠,也同他頭髮一般的漆黑光芒,在一瀉清利之中,洩漏著幾分憂鬱凝滯,洩漏著精神的飢渴,像清翠的秋山輕罩著幾痕霧紫。

他今年二十三歲,他來日本方滿三月,他遷入這省花家,方只三日。

他憑著他天賦的才調生活風姿,從幼年便想肩上長出一對潔白蠐嫩的羽翮,望著精焰斑斕的晚霞裡,望著出岫倦展的春雲裡,望著層晶疊翠的秋天裡,插翅飛去,飛上雲端,飛出天外去聽雲雀的歡歌,聽天河的水樂,看群星的聯舞,看宇宙的奇光,從此加入神仙班籍,憑著九天的白玉闌干,於天朗氣清的晨夕,俯看下界的煩惱塵俗,微笑地生憐,憐憫地微笑。那是他的幻想,也是多數未經生命嚴酷教訓的少年們的幻想。但現實粗狠的大槌,早已把他理想的晶球擊破,現實卑瑣的塵埃,早已將他潔白的希望掩染。他的頭還不曾從雲外收回,他的腳早已在污泥裡濘住。

他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只覺得一層濃而且勁的香氣,直刺及靈府深處,原來樓下院子裡滿地都是盛開的瑞香花,那些紫衣白髮的小姑子們,受了清露的涵濡,春陽的溫慰,便不能放聲曼歌,也把她們襟底懷中腦邊蘊積著的清香,迎著緩拂的和風,欣欣搖舞,深深吐洩,只是滿院的芬芳,只勾引無數的小蜂,迷醉地環舞。

三里外的桑抱群峰也只在和暖的朝陽裡欣然沉浸。

逸獨立在窗前,估量這些春情春意,雙手插在褲袋裡,微曲著左膝,緊嚙住淺絳的下唇呼出一聲幽喟,旋轉身掩面低吟道:可憐這:萬種風情無地著!

緊跟著他的吟聲,只聽得竹籬上的門鈴,喧然大震,接著郵差遲重的嗓音喚道:“郵便!”

一時籬上各色的籐花籐葉輕波似顫動,白果樹上的新燕呢喃也被這鈴聲喝住。

省花夫人手拿著一張美麗的郵片笑吟吟走上樓來對逸說道:“好福氣的先生,你天天有這樣美麗的禮物到手”,說著把信遞入他手。

果然是件美麗的禮物,這張比昨天的更覺精雅,上面寫的字句也更嫵媚,逸看到她別緻的簽名,像燕尾的瘦,梅花的疏,立刻想起她亭亭的影像,悅耳的清音接著一陣復湊的感想,不禁四肢的神經裡,迸出一味酸情,迸出一些涼意。他想出了神,無意地把手裡的香跡,送向唇邊,只覺得蘭馨滿口,也不知香在片上,也不知香在字裡——他神魂迷蕩了。

一條不甚寬廣但很整潔的鄉村道上,兩旁種著各式的樹木,地上青草裡,夾綴著點點金色銀色的錢花。這道上在這初夏的清晨除了牛奶車菜擔以外,行人極少。但此時鈴聲響處,從桑抱山那方向轉出一輛新式的自行車,上面坐著一個西裝的少女,二十歲光景。她黯黃的發,臨風蓬鬆著,用一條淺藍色絲帶絡住,她穿著一身白紗花邊的夏服,鞋襪也一體白色,她豐滿的肌肉,健康的顏色,捷靈的肢體,愉快的表情,恰好與初夏自然的蓬勃氣象和合一致。

她在這清靜平坦的道上,在榆柳濃馥的陰下,像飛燕穿簾似的,疾掃而過。有時俯僂在前樞上,有時撤開手試她新發明的姿態,恰不時用手去理整她的外裳,因為孟浪的風尖常常挑翻她的裙序,像荷葉反捲似的,洩露內襯的秘密。一路的草香花味,樹色水聲,雲光鳥語,都在她原來欣快的心境裡,更增加了不少歡暢的景色——她同山中的梅花小鹿,一般的美,一般的活潑。

自行車到籐花雜生的籬門前停了,她把車倚在籬旁,撲去了身上的塵埃,掠齊了鬢髮,將門鈴輕輕一按,把門推開,站在門口低聲喚道:“省花夫人,逸先生在家嗎?”

說著心頭跳個不住,頰上也是點點桃花,染入冰肌深淺。

那時房東太太不在家,但逸在樓上閒著臨帖,早聽見了,就探首窗外,一見是她,也似感了電流一般,立刻想飛奔下去。但她接著喊道她也看見了:“逸先生,早安,請恕我打擾,你不必下樓,我也不打算進來,今天因為天時好,我一早就出來騎車,便道到了你們這裡,你不是看我說話還喘不過氣來,你今天好嗎?啊,乘便,今天可以提早一些,你飯後就能來嗎?”

她話不曾說完,忽然覺得她鞋帶散了,就俯身下去收拾,陽光正從她背後照過來,將她描成一個長圓的黑影,兩支腰帶,被風動著,也只在影裡搖顫,恰像一個大蝸牛,放出他的觸鬚偵探意外的消息。

“好極了,春痕姑娘!……我一定早來……但你何不進來坐一歇呢?……你不是騎車很累了嗎?……”

春痕已經縛緊了鞋帶,倚著竹籬,仰著頭,笑答道:“很多謝你,逸先生,我就回去了,你溫你的書吧,小心答不出書,先生打你的手心。”格支地一陣憨笑,她的眼本來秀小,此時連縫兒都莫有了。

她一欠身,把籬門帶上,重複推開,將頭探入,一支高出的籐花,正貼住她白淨的腮邊,將眼瞟著窗口看呆了的逸笑道:“再會吧,逸!”

車鈴一響,她果然去了。

逸飛也似馳下樓去出門望時,只見榆蔭錯落的黃土道上,明明縷著她香輪的蹤跡,遠遠一簇白衫,斷片鈴聲,她,她去了。

逸在門外留戀了一會,轉身進屋,順手把才纔在她腮邊撩拂那支喬出的籐花,折了下來恭敬地吻上幾吻,他耳邊還只蕩漾著她那“再會吧,逸!”的那個單獨“逸”字的密甜音調:他又神魂迷蕩了。

二 紅玫瑰——夏

“是逸先生嗎?”春痕在樓上喊道:“這裡沒有旁人,請上樓來。”

春痕的母親是舊金山人,所以她家的佈置,也參酌西式。樓上正中一間就是春痕的書室,地板上鋪著勻淨的台灣細席,疏疏的擺著些几案榻椅,窗口一大盆的南洋大櫚,正對著她凹字式的書案。

逸以前上課,只在樓下的客堂裡,此時進了她素雅的書屋,說不出有一種甜美愉快的感覺。春痕穿一件淺藍色紗衫,發上的緞帶也換了亮藍色,更顯得嫵媚絕俗。她拿著一管斑竹毛筆正在繪畫,案上放著各品的色碟和水盂。逸進了房門,她才緩緩地起身,笑道:“你果然能早來,我很歡喜。”

逸一面打量屋內的設備,一面打量他青年美麗的教師連著午後步行二里許的微喘,頗露出些跼蹐的神情,一時連話也說不連貫。春痕讓他一張椅上坐了,替他倒了一杯茶,口裡還不住地說她精巧的寒暄。逸喝了口茶,心頭的跳動才緩緩的平了下來,他瞥眼見了春痕桌上那張鮮艷的畫,就站起來笑道:“原來你又是美術家,真失敬,春痕姑娘,可以准我賞鑒嗎?”

她畫的是一大朵紅的玫瑰,真是一枝穠艷露凝香,一瓣有一瓣的精神,充滿了畫者的情感,彷彿是多情的杜鵑,在月下將心窩抵入荊刺瀝出的鮮紅心血,點染而成,幾百闋的情詞哀曲凝化此中。

“那是我的鴉塗,哪裡配稱美術”,說著她臉上也泛起幾絲紅暈,把那張水彩趑趄地遞入逸手。

逸又稱讚了幾句,忽然想起西方人用花來作戀愛情感的象徵,記得紅玫瑰是“我愛你”的符記,不禁脫口問道:“但不知哪一位有福的,能夠享受這輻精品,你不是預備送人的嗎?”

春痕不答,逸舉頭看時只見她倚在凹字案左角,雙手支著案,眼望著手,滿面緋紅,肩胸微微有些震動。

逸呆望著這幅活現的忸怩妙畫,一時也分不清心裡的反感,只覺得自己的顴骨耳根,也平增了不少的溫度,此時春痕若然回頭,定疑心是紅玫瑰的朱顏,移上了少年的膚色。

臨了這一陣緘默,這一陣色彩鮮明的緘默,這一陣意義深長的緘默,讓窗外桂樹上的小雀,吱的一聲啄破。春痕轉身說道:“我們上課吧,”她就坐下,打開一本英文選,替他講解。

功課完畢,逸起身告辭,春痕送他下樓,同出大門,此時斜照的陽光正落在桑抱的峰巔岩石上,像一片斑駁的琥珀,他們看著稱美一番,逸正要上路。春痕忽然說:

“你候一候,你有件東西忘了帶走。”她就轉身進屋去,過了一分鐘,只見她紅脹著臉,拿著一紙卷遞給逸說:“這是你的,但不許此刻打開看!”接A匆匆說了聲再會,就進門去了。逸左臂挾著書包,右手握著春痕給他紙卷,想不清她為何如此慌促,禁不住把紙卷展開,這一展開,但覺遍體的纖微,頓時為感激欣喜悲切情緒的彈力撼動,原來紙卷的內容,就是方纔那張水彩,春痕親筆的畫,她親筆畫的紅玫瑰——他神魂又迷蕩了。

三 茉莉花——秋

逸獨坐在他房內,雙手展著春痕從醫院裡來的信,兩眼平望,面容澹白,眉峰間緊鎖住三四縷愁紋,她病了。窗外的秋雨,不住地瀝淅,他憐愛的思潮,也不住地起落。逸的聯想力甚大,譬如他看花開花放就想起殘紅滿地;身歷繁華聲色,便想起骷髏灰燼;臨到歡會便想惋別;聽人病苦,便想暮祭。如今春痕病了,在院中割腸膜,她寫的字也失了尋常的勁致,她明天得醫生特許可以准客入見,要他一早就去。逸為了她病,已經幾晚不安眠,但遠近的思想不時湧入他的腦府。他此時所想的是人生老病死的苦痛,青年之短促。他懸想著春痕那樣可愛的心影,疑問像這樣一朵艷麗的鮮花,是否只要有戀愛的溫潤便可常葆美質,還是也同山谷裡的茶花,籬上的籐花,也免不了受風摧雨虐,等到活力一衰,也免不了落地成泥。但他無論如何拉長縮短他的想像,總不能想出一個老而且醜的春痕來!他想聖母瑪麗不會老,觀世音大士不會老,理想的林黛玉不會老,青年理想中的愛人又如何會老呢。他不覺微笑了。轉想他又沉入了他整天整晚迷戀的夢境。他最恨想過去,最愛想將來,最恨回想,最愛前想,過去是死的醜的痛苦的枉費的,將來是活的美的幸福的創造的,過去像塊不成形的頑石,滿長著可厭的蝟草和刺物。將來像初出山的小澗,只是在青林間舞蹈,只是在星光下歌唱,只是在精美的石樑上進行。他廿餘年麻木的生活,只是個不可信,可厭的夢。他只求拋棄這個記憶;但記憶是富有粘性的,你愈想和他脫離,結果膠附得愈緊愈密切。他此時覺得記憶的壓制愈重,理想的將來不過只是煙淡雲稀,渺茫明滅,他就狠勁把頭搖了幾下,把春痕的信折了起來,披了雨衣,換上雨靴,挾了一把傘獨自下樓出門。

他在雨中信步前行,心中雜念起滅,竟走了三里多路,到了一條河邊。沿河有一列柳樹,已感受秋運,枝條的翠色,漸轉蒼黃,此時彷彿不勝秋雨的重量,凝定地俯看流水,粒粒的淚珠,連著先凋的葉片,不時掉入波心,悠A浮去。時已薄暮,河畔的顏色聲音,只是淒涼的秋意,只是增添惆悵的惆悵。天上綿般的雲似乎提議來裹埋他心底的愁思,草裡斷續的蟲吟,也似輕嘲他無聊的意緒。

逸躑躅了半晌,不覺秋雨滿襟,但他的思想依舊纏綿在戀愛老死的意義,他忽然自言道:“人是會變老,會變醜,會死會腐朽,但戀愛是長生的,因為精神的現象決不受物質法律的支配,是的,精神的事實,是永久不可毀滅的。”

他好像得了難題的答案,胸中解釋了不少的積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轉身上歸家的路。

他路上無意中走入一家花鋪,看看初菊,看看遲桂,最後買了一束茉莉,因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喜歡。

他那天夜間又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來,修飾了一晌,用一張藍紙把茉莉裹了,出門往醫院去。

“你是探望第十七號的春痕姑娘嗎?”

“是。”

“請這邊走。”

逸跟著白衣灰色裙的下女,沿著明敞的走廊,一號二號,數到了第十七號。淺藍色的門上,釘著一張長方形的白片,寫著很戟目的英字:

“No.17 Admitting no visitors except the Patient’smo ther and Mr.Yi”

“第十七號,

除病人母親及逸君外,他客不准入內。”

一陣感激的狂潮,將他的心府淹沒。逸回復清醒時,只見房門已打開,透出一股酸辛的藥味,裡面恰絲毫不聞音息。逸脫了便帽,企著足尖,進了房門——依舊不聞音息。他先把房門掩上,回身看時,只見這間長形的室內,一體白色,白牆白床,一張白毛氈蓋住的沙發,一張白漆的搖椅,一張小几,一個唾盂。床安在靠窗左側,一頭用矮屏圍著。逸走近床前時,只覺靈魂底裡發出一股寒流,冷激了四肢全體。春痕臥在白布被中,頭戴白色紗巾,墊著兩個白枕,眼半闔著,面色慘澹得一點顏色的痕跡都沒有,幾於和白枕白被不可辨認,床邊站著一位白巾白衣態度嚴肅的看護婦,見了逸也只A頷示意,逸此時全身的冰流重複回入靈府,凝成一對重熱的淚珠,出眶簾。他定了定神俯身下去,小語道:“我的春痕,你……吃苦了!……”那兩顆熱淚早已跟著顫動的音波在他面上築成了兩條淚溝,後起的還頻頻湧出。

春痕聽了他的聲音,微微睜開她倦絕的雙睫,一對鉛似重鈍的睛球正對著他熱淚溶溶的濕眼,唇腮間的筋肉稍稍緩弛,露出一些勉強的笑意,但一轉瞬她的腮邊也濕了。

“我正想你來,逸,”她聲音雖則細弱,但很清爽,“多謝天父,我的危險已經過了!你手裡拿的不是給我的花嗎?”說著笑了,她真笑了。

逸忙把紙包打開,將茉莉遞入她已從被封裡伸出的手,也笑說道:“真是,我倒忘了:你愛不愛這茉莉?”

春痕已將花按在口鼻間,闔攏了眼,似乎經不住這強烈香味,點了點頭,說“好,正是我心愛的,多謝你。”

逸就在床前搖椅上坐下,問她這幾日受苦的經過。

過了半點鐘,逸已經出院,上路回家。那時的心影,只是病房的慘白顏,耳畔也只是春痕零落孱弱的音聲——但他從進房時起,便引起了一個奇異的幻想。他想見一個奇大的墳窟,沿邊齊齊列著黑衣送葬的賓客,這窟內黑沉沉地不知有多少深淺,裡面卻埋著世上種種的幸福,種種青年的夢境,種種悲哀,種種美麗的希望,種種污染了殘缺了的寶物,種種恩愛和怨艾,在這些形形色色的中間,又埋著春痕,和在病房一樣的神情,和他自己——春痕和他自己!

逸——他的神魂又是一度迷蕩。

四 桃花李花處處開——十年後春

此時正是清明時節,箱根一帶滿山滿谷,儘是桃李花競艷的盛會。

這邊是紅錦,那邊是白雪,這邊是火焰山,那邊是銀濤海,春陽也大放驕矜艷麗的光輝來籠蓋這驕矜艷麗的花園,萬象都穿上最精美的袍服,一體的歡欣鼓舞,慶祝春明。整個世界,只是一個嫵媚的微笑,無數的生命,只是報告他們的幸福:到處是歡樂,到處是希望,到處是春風,到處是妙樂。

今天各報的正張上,都用大號字登著歡迎支那偉人的字樣。那偉人在國內立了大功,做了大官,得了大名,如今到日本,他從前的留學國,來遊歷考察,一時哄動了全國注意,朝野一體歡迎,到處宴會演說,演說宴會,大家爭求一睹丰采。尤其因為那偉人是個風流美丈夫。

那偉人就是十年前寄寓在省花字瑞香花院子裡的少年。他就是每天上春痕姑娘家習英文的逸。

他那天記起了他學生時代的蹤跡,忽發雅興,坐了汽車,繞著桑抱山一帶行駛遊覽,看了燦爛繽紛的自然,呼著香甜溫柔的空氣,甚覺舒暢愉快。

車經過一處鄉村,前面被一輛載木料的大車攔住了進路,只得暫時停著等候。車中客正瞭望桑抱一帶秀特的群峰,忽然春痕的愛影,十年來被事業塵埃所掩翳的愛影,忽然重複歷歷心中,自從那年匆匆被召回國,便不聞春痕消息,如今春色無恙,卻不知春痕何往,一時動了人面桃花之感,連久干的眶睫也重複潮潤起來。

但他的注意,卻半在觀察村街的陋況,不整齊的店舖,這裡一塊鐵匠的招牌,那首一張頭痛膏的廣告,別饒風趣。

一家雜貨鋪裡,走來一位主客,一個西裝的胖婦人,她穿著藍呢的冬服,肘下肩邊都已霉爛,頭戴褐色的絨帽,同樣的破舊,左手抱著一個將近三歲的小孩,右臂套著一籃的雜物——兩棵青菜,幾枚蛤蜊,一枝蠟,幾匣火柴——方才從店裡買的,手裡還挽著一個四歲模樣的女孩,穿得也和她母親一樣不整潔。那婦人蹣跚著從汽車背後的方向走來,見了這樣一輛美麗的車和車裡坐著的華服客,不覺停步注目。遠遠的看了一晌,她索性走近了,緊靠著車門,向逸上下打量。看得逸倒煩膩起來,心想世上那有這樣臃腫惓曲不識趣的婦人……

那婦人突然操英語道:“請饒恕我,先生,但你不是中國人逸君嗎?”

他想又逢到了一個看了報上照相崇拜英雄的下級婦女,但他還保留他紳士的態度,微微欠身答道:“正是,夫人,”淡淡說著,漫不經意的模樣。

但那婦人急接說道:“果然是逸君!但是難道你真不認識我了?”

逸免不得眸凝向她辨認:只見豐眉高顴,鼻樑有些陷落,兩腮肥突,像一A熟桃,就只那細小的眼眶,和她方才“逸君”那聲稱呼,給他一些似相識的模糊印象。

“我十分的抱歉,夫人!我近來的記憶力實在太差,但是我現在敢說我們確是曾經會過的。”

“逸君,你的記憶真好!你難道真忘了十年前伴你讀英文的人嗎?”

逸跳了起來,說道:“難道你是春……”但他又頓住了,因為他萬不能相信他腦海中一刻前活潑可愛的心影,會得幻術似的變形為眼前粗頭亂服左男右女又肥又蠢的中年婦人。

但那婦人卻絲毫不顧戀幻象的消散,絲毫不感覺哲理的憐憫。十年來做妻做母負擔的專制,已經將她原有的浪漫根性,殺滅盡淨。所以她寬弛的喉音替他補道:“春……痕,正是春痕,就是我,現在三……夫人。”

逸只覺得眼前一陣昏沉,也不曾聽清她是三什麼的夫人,只瞪著眼呆頓。

“三井夫人,我們家離此不遠,你難得來此,何不乘便過去一坐呢?”

逸只微微的頷首,她已經將地址吩咐車伕,拉開車門,把那小女孩先送了上去,然後自己抱著孩子挽著筐子也擠了進來。那時攔路的大車也已經過去,他們的車,不上三分鐘就到了三井夫人家。

一路逸神意迷惘之中,聽她訴說當年如何嫁人,何時結婚,丈夫是何職業,今日如何湊巧相逢,請他不要介意她寒素嘈雜的家庭,以及種種等等,等等種種。

她家果然並不軒敞,並不恬靜。車止門前時,便有一個七八歲赤腳亂髮的小孩,高喊著“娘坐了汽車來了……”跳了出來。

那漆髹駁落的門前,站著一位滿面皺紋,彎背馱腰的老婦人,她介紹給逸,說是她的姑,老太太只咳嗽了一聲,向來客和她媳婦,似乎很好奇似的溜了一眼。

逸一進門,便聽得後房哇的一聲嬰兒哭:三井夫人報怨她的大兒,說定是他頑皮又把小妹驚醒了。

逸隨口酬答了幾句話,也沒有喝她紫色壺倒出來的茶,就伸出手來向三井夫人道別,勉強笑著說道:“三井夫人,我很羨慕你豐滿的家庭生活,再見吧!”

等到汽輪已經轉動,三井夫人還手抱著襁褓的兒,身旁立著三個孩子,一齊慇勤地招手,送他的行。

那時桑抱山峰,依舊沉浸在艷日的光流中,滿谷的櫻花桃李,依舊競賽妖艷的顏色,逸的心中,依舊涵葆著春痕當年可愛的影像。但這心影,只似夢裡的紫絲灰線所織成,只似遠山的輕靄薄霧所形成,澹極了,微妙極了,只要蠅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風的指尖,便能挑破……

兩姊妹

三月。夜九時光景。客廳裡只開著中間圓桌上一座大傘形紅綢罩的擺燈。柔荏的紅輝散射在附近的陳設上,異樣的恬靜。靠窗一架黑檀幾上那座二尺多高薇納司的雕像,彷彿支不住她那矜持的姿態,想順著軟美的光流,在這溫和的春夜,望左側的沙發上,倦倚下去,她倦了。

安粟小姐自從二十一年前母親死後承管這所住屋以來,不曾有一晚曾向這華麗、舒服的客廳告過假,缺過席。除了線織、看小說和瑪各,她的妹妹,閒談,她再沒有別的事了。她連星期晚上的祈禱會,都很少去,雖則她們的教堂近在前街,每晚的鐘聲叮噹個不絕,似乎專在提醒,央促她們的赴會。

今夜她依舊坐在她常坐的狼皮椅上,雙眼半闔著,似乎與她最珍愛的雕像,同被那私語似的燈光薰醉了。書本和線織物,都放在桌上,她想繼續看她的小說,又想結束她的手工,但她的手像痙攣了似的,再也伸不出去。她忽然想起瑪各還不回進房來,方才聽得杯碟聲響,也許她乘便在準備她們臨睡前的可可茶。

瑪各像半山裡雲影似的移了進來,一些不著聲息,在她姊姊對面的椅上坐了。

她十三年前犯了一次痺症,此後左一半的軀體,總不十分自然。並且稍一勞動,便有些氣喘,手足也常發震。

“啊,我差一點睡著了,你去了那麼久……”說著將手承著口,打了小半個呵欠。瑪各微喘的聲息,已經將她驚覺。此時安粟的面容,在燈光下隔著桌子望過去,只像一團干確了的海綿,那些覆疊的橫皺紋,使人疑心她在苦A,又像憂愁。她常常自憐她的血弱,她面色確是半青不白的。她聲帶像是新鮮的蘆管做成的,不自然的尖銳。她的笑響,像幾枚新栗子同時在猛火裡爆烈,但她妹子最怕最厭煩的,尤其是她發怒時帶著鼻音的那聲“扼衡”。

“扼衡!瑪麗近來老是躲懶,昨天不到四點鐘就走了,那兩條飯巾,一床被單,今天還放著沒有燙好,真不知道她在外面忙的是什麼!”

“哼,她哪兒還有工夫顧管飯巾……我全知道!每天她出了我們的門,走不到轉角上——我常在窗口望她——就躲在那棵樹下拿出她那粉拍來,對著小手鏡,裝扮她那貴重的鼻子——有一天我還見她在廚房裡擦胭脂哪!前天不是那克萊媽媽說她一禮拜要看兩次電影,說常碰到她和男子一起散步……”

“可不是,我早就說年輕的誰都靠不住,要不是找人不容易,我早就把她回了,我看了她那細小的腰身,就有氣!扼衡!”

瑪各幽幽的喟息了一聲,站了起來,重複半山裡雲影似的移到窗前,伸出微顫的手指,揭開墨綠綠絨的窗幔,仰起頭望著天上,“天倒好了,”她自語著,“方才怪怕人的烏雲現在倒變了可愛的月彩,外面空氣一定很新鮮的,這個時候……哦,對門那家瑞士人又在那裡跳舞了,前天他們才有過跳舞不是,安粟?他們真樂呀,真會享福,他們上面的窗簾沒有放下,我這兒望得見他們跳舞呀,果然,那位高高的美男子又在那兒了……啊唷,那位小姐今晚多樂呀,她又穿著她那件棗紅的,安粟你也見過的不是,那件銀絲鑲邊的禮服?我可不愛現在的式樣,我看是太不成樣兒了,我們從前出手稍為短一點子,昂姑母就不願意,現在她們簡直是裸體了——可是那位小姐長得真不錯,肉彩多麼勻淨,身段又靈巧,她貼住在那美男子的胸前,就像一隻花蝶兒歇在玉蘭花瓣上的一樣得意……她一對水一般的妙眼盡對著了看,他著了迷了……他著了迷了,這音樂也多趣呀,這是新出的,就是太艷一點,簡直有點猥褻,可是多好聽,真教人愛呀……”

安粟側著一隻眼望過來,只見她妹妹的身子有點兒搖動,一雙手緊緊的擰住窗幔,口裡在吁吁的響應對面跳舞家的樂音……

“扼衡!”

瑪各嚇的幾乎發噤,也自覺有些忘情,趕快低著頭回轉身。在原先的椅上A下,一雙手還是震震的,震震的…

安粟在做她的針線,低著頭,滿面的皺紋疊得緊緊的,像秋收時的稻屯。瑪各偷偷的瞟了她幾眼,順手把桌上的報紙,拿在手裡……隔街的樂音,還不時零續地在靜定的夜氣中震盪。

“鐺!”門鈴。格托的一聲,郵件從門上的信格裡落在進門的鬃氈上。瑪各說了聲,讓我去看去,出去把信撿了進來。“昂姑母來的信。”

安粟已經把眼鏡夾在鼻樑上,接過信來拆了。

野鴨叫一陣的笑,安粟稻屯似的面孔上,彷彿被陽光照著了閃閃的在發亮。“真是!瑪各,你聽著。”

“湯麥的蜜月已經完了。他們夫妻倆現在住在我家裡。新娘也很和氣的,她的相片你們已經見過了不是?他們倆真是相愛,什麼時候都挨得緊緊的,他們也不嫌我,我想他們火熱的年輕人看了我們上年紀的,板板的像塊木頭,說的笑話也是幾十年的老笑話,每星期總要背一次的老話,他們看了我一定很覺得可憐——其實我們老人的快活,才是真快活。我眼也花了,前面本來望不見什麼,樂得安心靜意等候著上帝的旨意,我收拾收拾廚房,看看年輕人的快樂,說說乾癟的笑話,也就過了一天,還不是一樣?

“間壁史太太家新收了一個寄宿的中國學生。前天我去吃晚飯看見了。一個矮矮的小小的頂好玩的小人,圓圓的頭,一頭蓬蓬的頭髮,像是好幾個月沒有剪過,一雙小小的黑眼,一個短短的鼻子,一張小方的嘴,真怪,黃人真是黃人,他的面色就像他房東太太最愛的,蒸得稀爛的南瓜餅,真是蠟黃的。也虧他會說我們的話,一半懂得,一半懂不得。他也很自傲的,一開口就是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我們的孔夫子怎麼說——總是我們的孔夫子。前天我們問起中國的婦女和婚姻,引起了他一大篇的議論。他說中國人最有理性,男的女的,到了年紀——我們孔夫子吩咐的——一定得成家成室,沒有一個男子,不論多麼窮,沒有妻子。沒有一個女人,不論多麼醜,沒有丈夫。他說所以中國有這樣的太平,人人都很滿意的。真是,怪不得從前的‘賴耶鴻章’見了格蘭士頓的妹妹,介紹時聽見是小姐,開頭就問為什麼還沒有成親!我頂喜A那小黃人。我幾時想請他吃飯,你們也來會會他好不好——他是大學的學生哩!

你的鍾愛的姑母。”

“附。安粟不是想養一條狗嗎?昨天晚報上有一條賣狗的廣告,說是頂好的一條西伯利亞種,尖耳朵,灰色的,價錢也不貴,你們如其想看,可以查一查地址。我是不愛狗的,但也不厭惡。有的真懂事,你們養一條,解解悶兒也好。

姑母。”

瑪各坐著聽他姐姐念信,出神似的,兩眼汪汪的像要滴淚。安粟念完了打了一個呵欠,把信疊好了放在桌上對瑪各說,“今晚太遲了,明天一早你寫回信吧,好不好?伴‘鏹那門’(Chinaman)吃飯我是不來的,你要去你可以答應姑母。我倒想請湯麥夫妻來吃飯——不過……也許你不願意。隨你吧。謝謝姑母替我們留心狗的廣告,說我這一時買不買還沒有決定。我就是這幾句話……時候已不早,我去拿可可茶來吃了去睡吧。”

兩姊妹吃完了她們的可可茶,一前一後的上樓,瑪各更不如她姊姊的輕捷,只是扶著樓梯半山裡雲影似的移,移,一直移進了臥室。她站在鏡台前怔怔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的是什麼,在愁的是什麼,她總像落了什麼重要的物品似的,像忘了一樁重要的事不曾做似的——她永遠是這怔怔的,怔怔的。她想起了一件事,她要尋一點舊料子,打開了一隻箱子,僂下身去撿。她手在衣堆裡碰著了一塊硬硬的,她就順手掏了出來,一包長方形的硬紙包,細繩拴得好好的。她手微震著,解了繩子,打開紙包看時,她手不由得震得更烈了。她對著包裹的內容發了一陣呆,像是小孩子在海砂裡掏貝殼,掏出了一個螞蝗似的。她此時已在地毯上坐著,呆呆的過了一晌,方才調和了喘息,把那紙包放在身上,一張一張的拿在手裡,仔細的把玩。原來她的發現只是幾張相片,她自己和旁人早年的痕跡,也不知多少年前塞在舊衣箱的底裡,早已忘卻了。她此時手裡擎著的一張是她自己七歲時的小影。一頭絕美的黃發散披在肩旁,一雙活潑的秀眼,一張似笑不笑的小口,兩點口唇切得像荷葉邊似的嫵媚……她拿到口邊吻了一下,笑著說:“多可愛A孩子!”第二張相片是又隔了十年的她,正當她的妙年,一個絕美的影子。她的眉,她的眼,她的不豐不瘦的嫩頰,頰上的微笑,她的發,她的項頸,她的前胸,她的姿態——那時的她,她此時看著,覺得有說不出的可愛,但……這樣的美貌,哪一個不傾倒,哪一個捨得不愛……羅勃脫,傑兒,湯麥……哦,湯麥,他如今……蜜月,請他們來吃飯……難道是夢嗎,這二十幾年怎樣的過的……哦,她的痺症,惡毒的病症……從此,從此……安粟,親愛的母親,昂姑母,自己的病,誰的不是,誰的不是……是夢嗎?……真是一張雪白的紙,二十幾年……瑪麗和男子散步……對門的女子跳舞的快樂……哦,安粟說什麼,中國,黃人的樂土……太平洋的海水……照片裡的少女,被他發癡似的看活了,真的活了!這不是她的鬈發在惺忪的顫動,這不是她像牙似的項頸在輕輕的扭動,她的口在說話了……

這二十幾年真是過的不可信!她現在已經老了,已經是廢人了,是真的嗎?生命,快樂,一切,沒有她的份了,是真的嗎?每天伴著她神經錯亂的姐姐,廚房裡煮菜,客廳裡念日報,聽秋天的雨聲,葉聲,聽春天的鳥聲,每晚喝一杯濃煎的可可茶,白天,黑夜,上樓,下樓……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二十幾年的我,你說話呀!她的心臟在舂米似的跳響,自己的耳都震聾了。她發了一個寒噤,像得了熱病似的。她無意的伸上手去,在身旁的鏡台上,拖下了一把手鏡來。她放下那隻手裡的照片,一雙手惡狠狠的擒住那面手鏡,像擒住了一個敵人,向著她自己的臉上照去……

安粟的房正在她妹子房的間壁,此時隱隱的聽得她在床上翻身,口鼻間哼出一聲“扼衡!”

老李

他有文才嗎?不,他做文課學那《平淮西碑》的怪調子,又寫的怪字,看了都叫人頭痛。可是他的見解的確是不尋常?也就只一個怪字。他七十二天不剃髮,不刮鬍子。大冷天人家穿皮褂穿棉襖,他禿著頭,單布褲子,頂多穿一件夾袍。他倒寶貝他那又黃又焦的牙齒,他可以不擦臉,可是擦牙漱口彷彿是他的情人,半天也捨不了,每天清早,擾我們好夢的是他那大排場的漱口,半夜裡攪我們不睡的又是他那大排場的刷牙。你見過他的算草本子沒有,那才好玩,代數、幾何,全是一行行直寫的,倒虧他自己看得清楚!總而言之,一個字,老李就是怪,怪就是老李。

這是老李同班的在背後討論他的話,但是老李在班裡雖則沒有多大的磁力,雖則很少人真的愛他,他可不是讓人招厭的人,他有他的品格,在班裡很高的品格,他雖是怪,他可沒有斑點,每天他在自修室的廊下獨自低著頭伸著一個手指走來走去的時候,在他心版上隱隱現現的不是巷口錫箔店裡穿藍竹布衫的,不是什麼黃金台或是吊金龜,也不是湖上的風光,男女、名利、遊戲、風雅,全不是他的份,這些花樣在他的靈魂裡沒有根,沒有種子。他整天整夜在想的就是兩件事:算學是一件,還有一件是道德問題——怎樣叫人不卑鄙有廉恥。他看來從校長起一直到聽差,同學不必說,全是不夠上流,全是少有廉恥。有時他要是下輸了棋,他愛下的圍棋,他就可以不吃飯不睡覺的想,想倘然他在那角上早應了一子,他的對手就沒有辦法,再不然他只要顧自己的活,也就不至於整條的大魚讓人家囫圇的吞去……他愛下圍棋,也愛想圍棋,他說想圍棋是值得的,因為圍棋有與數學互相發明的妙處,所以有時他怨自己下不好棋,他就打開了一章溫德華斯A小代數,兩個手指頂住了太陽穴,細細的研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