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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剖文集

——文集之三

自剖輯第一

自剖

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彷彿就跟著跳蕩。我做的詩,不論它們是怎樣的“無聊”,有不少是在旅行期中想起的。我愛動,愛看動的事物,愛活潑的人,愛水,愛空中的飛鳥,愛車窗外掣過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閃動,草葉上露珠的顫動,花須在微風中的搖動,雷雨時雲空的變動,大海中波濤的洶湧,都是在觸動我感興的情景。是動,不論是什麼性質,就是我的興趣,我的靈感。是動就會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來卻大大的變樣了。第一我自身的肢體,已不如原先靈活;我的心也同樣的感受了不知是年歲還是什麼拘縶。動的現象再不能給我歡喜,給我啟示。先前我看著在陽光中閃爍的金波,就彷彿看見神仙宮闕——什麼荒誕美麗的幻覺不在我的腦中一閃閃的掠過;現在不同了,陽光只是陽光,流波只是流波,任憑景色怎樣的燦爛,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靈。我的思想,如其偶爾有,也只似巖上的籐蘿,貼著枯乾的粗糙的石面,極困難的蜒著;顏色是蒼黑的,姿態是倔強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這變遷來得這樣的兀突,這樣的深徹。原先我在人前自覺竟是一注的流泉,時時有飛沫,時時有閃光;現在這泉眼,如其還在,彷彿是叫一塊石板不留余隙的給鎮住了。我再沒有先前那樣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覺著那石塊的重壓,怎麼也掀不動,怎麼也推不開,結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麼了,你再沒有什麼可想的了;”“你再不用開口了,你再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我常覺得我沉悶的心府裡有這樣半嘲諷半弔唁的諄囑。

說來我思想上或經驗上也並不曾經受什麼過分劇烈的戟刺。我處境是向來順的,現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順了的。那麼為什麼這變遷?遠的不說,就比如我年前到歐洲去時的心境:啊!我那時還不是一隻初長毛角的野鹿?什麼顏色不激動我的視覺,什麼香味不奮興我的嗅覺?我記得我在意大利寫遊記的時候,情緒是何等的活潑,興趣何等的醇厚,一路來眼見耳聽心感的種種,哪一樣不活栩栩的叢集在我的筆端,爭求充分的表現!如今呢?我這次到南方去,來回也有一個多月的光景,這期內眼見耳聽心感的事該有不少。我未動身前,又何嘗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機會飽餐西湖的風色,鄧尉的梅香——單提一兩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這閒暇的假期中採集一點江南風趣,歸來時,至少也該帶回一兩篇爽口的詩文,給在北京泥土的空氣中活命的朋友們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實上不但在南方時我白瞪著大眼,看天亮換天昏,又閉上了眼,拼天昏換天亮,一枝禿筆跟著我涉海去,又跟著我涉海回來,正如巖洞裡的一根石筍,壓根兒就沒一點搖動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後這十來天,任憑朋友們怎樣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樣的責備,我的筆尖上還是滴不出一點墨瀋來,我也曾勉強想想,勉強想寫,但到底還是白費!可怕是這心靈驟然的呆頓。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的疑惑。

說來是時局也許有關係。我到京幾天就逢著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發生時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編花籃兒玩,翡冷翠山中只見明星與流螢的交喚,花香與山色的溫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間到了倫敦我才理會國內風光的慘淡,等到我趕回來時,設想中的激昂,又早變成了明日黃花,看得見的痕跡只有滿城黃牆上墨彩斑斕的“泣告”!

這回卻不同,屠殺的事實不僅是在我住的城子裡發現,我有時竟覺得是我自己的靈府裡的一個慘象。殺死的不僅是青年們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彷彿遭著了致命的打擊,比是國務院前的斷頭殘肢,再也不能回復生動與連貫。但深刻的難受在我是無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釋的。這回事變的奇慘性引起憤慨與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時我們也知道在這根本起變態作用的社會裡,什麼怪誕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殺無辜,還不是年來最平常的現象。自從內戰糾結以來,在受戰禍的區域內,哪一處村落不曾分到過遭姦污的女性,屠殘的骨肉,供犧牲的生命財產?這無非是給冤氛團結的地面上多添A團更集中更鮮艷的怨毒。再說哪一個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濃濃的染Martyrs的腔血?俄國革命的開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宮的血景,只要我們有識力認定,有膽量實行,我們理想中的革命,這回羔羊的血就不會是白塗的。所以我個人的沉悶決不完全是這回慘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愛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殘殺的空氣中,我的神經每每感受一種不可名狀的壓迫。記得前年奉直戰爭時我過的那日子簡直是一團黑漆,每晚更深時,獨自抱著腦殼伏在書桌上受罪,彷彿整個時代的沉悶蓋在我的頭頂——直到寫下了《毒藥》那幾首不成形的咒詛詩以後,我心頭的緊張才漸漸地緩和下去。這回又有同樣的情形;只覺著煩,只覺著悶,感想來時只是破碎,筆頭只是笨滯。結果身體也不會暢,像是蠟油塗抹了全身毛竅似的難過,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我這裡又在重演更深獨坐箍緊腦殼的姿勢,窗外皎潔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諷我內心的枯窘!

不,我還得往更深處挖。我不能叫這時局來替我思想驟然的呆頓負責,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裡找去。

平常有幾種原因可以影響我們的心靈活動。實際生活的牽制可以劃去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閒暇,積成一種壓迫。在某種熱烈的想望不曾得滿足時,我們感覺精神上的悶與焦躁,失望更是顛覆內心平行的一個大原因;較劇烈的種類可以麻痺我們的靈智,淹沒我們的理性。但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為我在實際生活裡已經得到十分的幸運。我的潛在意思裡,我敢說不該有什麼壓著的慾望在作怪。

但是在實際上反過來看另有一種情形可以阻塞或是減少你心靈的活動。我們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標,我們因此推想我們痛苦的起點是在望見那些目標而得不到的時候。我們常聽人說“假如我像某人那樣生活無憂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現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瑣碎的煩惱上”。我們又聽說“我不能做事就為身體太壞,若是精神來得,那就……”我們又常常設想幸福的境界,我們想“只要有一個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奮發,什麼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實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幫助或獎勵心靈生活的條件,它們有時正得相反的效果。我們看不起有錢人,在社會上得意的人,肌肉過分發達的運動家,也正在此;至於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滿幸福,我敢說等得當真有了紅袖添香,你的書也就讀不出所A然來,且不說什麼在學問上或藝術上更認真的工作

那末生活的滿足是我的病源嗎?

“在先前的日子,”一個真知我的朋友,就說,“正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為你有慾望不得滿足,你的壓在內裡的Libido就形成一種昇華的現象,結果你就借文學來發洩你生理上的鬱結,(你不常說你從事文學是一件不預期的事嗎?)這情形又容易使你的意識裡形成一種虛幻的希望,因為你的寫作得到一部分讚許,你就自以為確有相當創作的天賦以及獨立思想的能力。但你只是自冤自,實在你並沒有什麼超人一等的天賦,你的設想多半是虛榮,你的以前的成績只是昇華的結果。所以現在等得你生活換了樣,感情上有了安頓,你就發現你向來寫作的來源頓呈萎縮甚至枯竭的現象;而你又不願意承認這情形的實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煩悶。你只是對你自己生氣,不甘心承認你自己的本相。不,你原來並沒有三頭六臂的!

“你對文藝並沒有真興趣,對學問並沒有真熱心。你本來沒有什麼更高的志願,除了相當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個平常人,享你命裡鑄定的‘幸福’;在事業界,在文藝創作界,在學問界內,全沒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沒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問在你心裡的心裡有沒有那無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惱著你,逼著你,督著你,放開實際生活的全部,單望著不可捉摸的創作境界裡去冒險?是的,頂明顯的關鍵就是那無形的推力或是衝動(The Impulse),沒有它人類就沒有科學,沒有文學,沒有藝術,沒有一切超越功利實用性質的創作。你知道在國外(國內當然也有,許沒那樣多)有多少人被這無形的推力驅使著,在實際生活中變成一種離魂病性質的變態動物,不但人間所有的虛榮永遠沾不上他們的思想,就連維持生命的睡眠飲食,在他們都失了重要,他們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們那無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應用。怪不得有人說天才是瘋癲,我們在巴黎倫敦不就到處碰得著這類怪人?如其他是一個美術家,惱著他的就只怎樣可以完全表現他那理想中的形體;一個線條的準確,某種色彩的調諧,在他會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與國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們知道專門學者有終身掘墳墓的,研究蚊蟲生理的,觀察億萬萬里外一個星的動定的。並且他們決不問社會對於他們的勞力有否任何的認識,那就是虛榮的進A;他們是被一點無形的推力的魔鬼蠱定了的

“這是關於文藝創作的話。你自問有沒有這種情形。你也許經驗過什麼‘靈感’,那也許有,但你卻不要把剎那誤認作永久的,虛幻認作真實。至於說思想與真實學問的話,那也得背後有一種推力,方向許不同,性質還是不變。做學問你得有原動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熱情和態度去做求知識的工夫。真思想家的準備,除了特強的理智,還得有一種原動的信仰;信仰或尋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發點,極端的懷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種努力。從古來沒有一個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們,各按各的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問題是實在有的;神的有無,善與惡,本體問題,認識問題,意志自由問題,在他們看來都是含逼迫性的現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嶺的崇高,水的流動,愛的甜密更真,更實在,更聳動。他們的一點心靈,就永遠在他們設想的一種或多種問題的周圍飛舞、旋繞,正如燈蛾之於火焰:犧牲自身來貫徹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們共有的決心。

“這種慘烈的情形,你怕也沒有吧?我不說你的心幕上就沒有思想的影子;但它們怕只是虛影,像水面上的雲影,雲過影子就跟著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這樣說下來,你倒可以安心了!因為個人最大的悲劇是設想一個虛無的境界來謊騙你自己;騙不到底的時候你就得忍受‘幻滅’的莫大的苦痛。與其那樣,還不如及早認清自己的深淺,不要把不必要的負擔,放上支撐不住的肩背,壓壞你自己,還難免旁人的笑話!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來享你現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分,文藝創作不是你的分,獨立的事業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扛了重擔來的那也沒法想(哪一個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來輕鬆的,這是多可羨慕,多可賀喜的一個發現!算了吧,朋友!”

三月二十五至四月一日

再剖

你們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難受不是?這就是我現在的苦惱;腸胃裡一陣陣的作惡,腥膩從食道裡往上泛,但這喉關偏跟你別紐,它捏住你,逼住你,逗著你——不,它且不給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來的幾口苦水,過後只是更難受,更覺著往上冒。我告訴你我想要怎麼樣。我要孤寂:要一個靜極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裡,牢獄的暗室裡——再沒有外界的影響來逼迫或引誘你的分心,再不須計較旁人的意見,喝彩或是嘲笑;當前唯一的對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時它們再不會躲避,不會隱遁,不會裝作;赤裸裸的聽憑你察看,檢驗,審問。你可以放膽解去你最後的一縷遮蓋,袒露你最自憐的創傷,最掩諱的私褻。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機會。

但我現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樣一個時機,白天太忙(在人前一個人的靈性永遠是縮在殼內的蝸牛),到夜間,比如此刻靜是靜了,人可又倦了,惦著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羨慕我台上放著那塊唐磚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蓮台上瞑目坐著,什麼都搖不動他那入定的圓澄。我們只是在煩惱網裡過日子的眾生,怎敢企望那光明無礙的境界!有鞭子下來,我們躲;見好吃的,我們垂涎;聽聲響,我們著忙;逢著痛癢,我們著惱。我們是鼠,是狗,是刺蝟,是天上星星與地上泥土間爬著的蟲。哪裡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親近你自己,哪裡有機會,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幾天也不知無形中經過幾度掙扎,才嘔出那幾口苦水,這在我雖則難受還是照舊,但多少總算是發洩。事後我私下覺著愧悔。因為我不該拿我一己苦悶的骨鯁,強讀者們陪著我吞嚥。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惡味。我承認這A全是我自私的行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這幾口苦水的確從我自己的腸胃裡嘔出——不是去髒水桶裡舀來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們認識我的深淺——(我的淺?)我最怕朋友們的容寵容易形成一種虛擬的期望;我這操刀自剖的一個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該扛上的擔負。

是的,我還得往底裡挖,往更深處剖。

最初我來編輯副刊,我有一個心願,我想把我自己整個兒交給能容納我的讀者們,我心目中的讀者們,說實話,就只這時代的青年。我覺著只有青年們的心窩裡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著他們的熱血,聽他們的脈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裡發現他們的情感,在自己的思想裡反映他們的思想。假如編輯的意義只是選稿,配版,付印,拉稿,那還不如去做銀行的夥計——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編輯《晨報副刊》的機會,就為這不單是機械性的一種任務。(感謝《晨報》主人的信任與容忍,)《晨報》變了我的喇叭,從這管口裡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調諧的音調。它是我的鏡子,在這平面上描畫出我古怪的不調諧的形狀。我也決不掩諱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記得我第一次與讀者們相見,就是一篇供狀。我的經過,我的深淺,我的偏見,我的希望,我都曾經再三的聲明,怕是你們早聽厭了。但初起我的一種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時間為什麼原因我竟有那活靈靈的一副勇氣。我宣言我自己跳進了這現實的世界,存心想來對準人生的面目認他一個仔細。我信我自己的熱心(不是知識)多少可以給我一些對敵力量的。我想拼這一天,把我的血肉與靈魂,放進這現實世界的磨盤裡去捱,鋸齒下去拉——我就要嘗那味兒!只有這樣,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辦的刊物多少是一個有生命氣息的東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與讀者間發生一種活的關係;才可以期望讀者們覺著這一長條報紙與黑的字印的背後,的確至少有一個活著的人與一顆動著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臉上,他的歡喜,他的惆悵,他的迷惑,他的傷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確是從一個可認識的主體上發出來的變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態——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虛影。

並且我當初也並不是沒有我的信念與理想。我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則,有我愛護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愛心與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樂的方向走,A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這是我那時的一點“赤子心”。我恨的是這時代的病象,什麼都是病象:猜忌,詭詐,小巧,傾軋,挑撥,殘殺,互殺,自殺,憂愁,虛偽,骯髒。我不是醫生,不會治病;我就有一雙手,趁它們活靈的時候,我想,或許可以替這時代打開幾扇窗,多少讓空氣流通些,濁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潔淨的進來。

但緊接著我的狂妄的招搖,我最敬畏的一個前輩(看了我的《吊劉叔和》文)就給我當頭一棒:——

……既立意來辦報而且鄭重宣言‘決意改變我對人的態度’,那麼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單憑主覺,隨便說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一時的興奮,是無用的,說話越覺得響亮起勁,跳躑有力,其實即是內心的虛弱,何況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給他們以可怕的影響,似乎不是志摩這番挺身出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來!這一喝這幾個月來就沒有一天不在我“虛弱的內心”裡迴響。實際上自從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後,即使不曾撐開了往後退,至少我自己覺不得我的腳步曾經向前挪動。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這樣夢想下去。算清虧欠,在還算得清的時候,總比窩著渾著強。我不能不自剖。冒著“說出衰頹懊喪的語氣”的危險,我不能不利用這反省的鋒刃,劈去糾著我心身的累贅,淤積,或許這來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來這做人真是奧妙,我信我們的生活至少是復性的。看得見,覺得著的生活是我們的顯明的生活,但同時另有一種生活,跟著知識的開豁逐漸胚胎,成形,活動,最後支配前一種的生活,就比是我們投在地上的身影,跟著光亮的增加漸漸由模糊化成清晰,形體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奧妙的存在,你動它跟著動,你不動它跟著不動。在實際生活的匆遽中,我們不易辦認另一種無形的生活的並存,正如我們在陰地裡不見我們的影子;但到了某時候某境地忽的發現了它,不容否認的踵接著你的腳跟,比如你晚間步月時發現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靈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覺到你有超實際生活的性靈生活的俄傾,是你一生的一個大關鍵!你許到極遲才覺悟(有人一輩子不得機會),但你實際生活中的經歷動作,思想,沒有一絲一屑A同時在你那跟著長成的性靈生活中留著“對號的存根”,正如你的影不放過你的一舉一動,雖則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見。

我這時候就比是一個人初次發現他有影子的情形。驚駭,訝異,迷惑,聳悚,猜疑,恍惚同時並起,在這辨認你自身另有一個存在的時候,我這輩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衝,一時踹入一個泥潭,一時踏折一隻草花,只是這無目的的奔馳;從哪裡來,向哪裡去,現在在哪裡,該怎麼走,這些根本的問題卻從不曾到我的心上。但這時候突然的,恍然的我驚覺了。彷彿是一向跟著我形體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責問我這匆匆的究竟是為什麼!

一稱新意識的誕生。這來我再不能盲衝,我至少得認明來蹤與去跡,該怎樣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該怎樣準備如其前程還在遙遠?

啊,我何嘗願意吞這果子,早知有這麼多的麻煩!現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這“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決定掉落在這生活道上的“我”的趕路方法。以前種種動作是沒有這新意識作主宰的;此後,什麼都得由它。

四月五日

求醫

To understaud that the sky is everywhere blue,it is not necessary to have travelled all round the world.—

——Goethe

新近有一個老朋友來看我,在我寓裡住了好幾天,彼此好久沒有機會談天,偶爾通信也只泛泛的;他只從旁人的傳說中聽到我生活的梗概,又從他所聽到的推想及我更深一層的生活的大致。他早把我看作“丟了”。誰說空閒時間不能離間朋友間的相知?但這一次彼此又撿起了,理清了早年息息相通的線索,這是一個愉快!單說一件事:他看看我四月間副刊上的兩篇《自剖》,他說他也有文章做了,他要寫一篇《剖志摩的自剖》。他卻不曾寫,我幾次逼問他,他說一定在離京前交卷。有一天他居然謝絕了約會,躲在房子裡裝病,想試他那柄解剖的刀,晚上見他的時候,他文章不曾做起;臉上倒真的有了病容!“不成功;”他說,“不要說剖,我這把刀,即使有,早就在刀鞘裡銹住了,我怎麼也拉它不出來!我倒自己發生了恐怖,這回回去非發奮不可。”打了全軍覆沒的大敗仗回來的,也沒有他那晚談話時的沮喪!

但他這來還是幫了我的忙;我們倆連著四五晚通宵的談話,在我至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的朋友正是那一類人,說話是絕對不敏捷的,他那永遠茫然的神情與偶爾激出來幾句話,在當時極易招笑,但在事後往往透出極深刻的意義,在聽著的人的心上不易磨滅的,別看他說話的外貌亂石似的粗糙,他那核心裡往往藏著直覺的純璞。他是那一類的朋友,他那不浮誇的同情心在無形中啟發你思想的活動,引逗你心靈深處的“解嚴”;“你盡量A露你自,”他彷彿說,“在這裡你沒有被誤解的恐怖。”我們倆的談話是極不平等的;十分裡有九分半的時光是我佔據的,他只貢獻簡短的評語,有時修正,有時讚許,有時引申我的意思;但他是一個理想的“聽者”,他能盡量的容受,不論對面來的是細流或是大水。

我的自剖文不是解嘲體的閒文,那是我個人真的感到絕望的呼。聲“這篇文章是值得寫的,”我的朋友說,“因為你這來冷酷的操刀,無顧戀的劈剖你自己的思想,你至少摸著了現代的意識的一角;你剖的不僅是你,我也叫你剖著了,正如歌德說的‘要知道天到處是碧藍,並用不著到全世界去繞行一周’。你還得往更深處剖,難得你有勇氣下手;你還得如你說的,犯著噁心嘔苦水似的嘔,這時代的意識是完全叫種種相衝突的價值的尖刺給交佔住,支離了纏昏了的,你希冀回復清醒與健康先得清理你的外邪與內熱。至於你自己,因為發現病象而就放棄希望,當然是不對的;我可以替你開方。你現在需要的沒有別的,你只要多多的睡!休息,休養,到時候你自會強壯。我是開口就會牽到歌德的,你不要笑;歌德就是懂得睡的秘密的一個。他每回覺得他的創作活動有退潮的趨向,他就上床去睡,真的放平了身子的睡,不是喻言,直到精神回復了,一線新來的波瀾逼著他再來一次發瘋似的創作。你近來的沉悶,在我看,也只是內心需要休息的信號。正如潮水有漲落的現象,我們勞心的也不免同樣受這自然律的支配,你怎麼也不該挫氣,你正應得利用這時期;休息不是工作的斷絕,它是消極的活動;這正是你吸新營養取得新生機的機會。聽憑地面上風吹的怎樣尖厲,霜蓋得怎麼嚴密,你只要安心在泥土裡等著,不愁到時候沒有再來一次爆發的驚喜。”

這是他開給我的藥方,後來他又跟別的朋友談起,他說我的病——如其是病——有兩味藥可醫,一是“隱居”,一是“上帝”。煩悶是起源於精神不得充分的怡養;煩囂的生活是勞心人最致命的傷,離開了就有辦法,最好是去山林靜僻處躲起來。但這環境的改變,雖則重要,還只是消極的一面;為要啟發性靈,一個人還得積極的尋求。比性愛更超越更不可搖動的一個精神的寄托——他得自動去發現他的上帝。

上帝這味藥是不易配得的。我們姑且放開在一邊(雖則我們不能因他字面的兀突就忽略他的深刻的涵義,那就是說這時代的苦悶現象隱示一種漸次形成宗教性大運動的趨向);暫時脫離現社會去另謀隱居生活那味藥,在我不但在事實上有要得到的可能,並且正合我新近一天迫似一天的私願,我不能不計較一下。

我們都是在生活的蜘網中膠住了的細蟲,有的還在勉強掙扎,大多數是早已沒了生氣,只當著風來吹動網絲的時候頂可憐相的晃動著,多經歷一天人事,做人不自由的感覺也跟著真似一天。人事上的關連一天加密一天,理想的生活上的依據反而一天遠似一天,儘是這飄忽忽的,彷彿是一塊石子在一個無底的深潭中無窮無盡的往下墜著似的——有到底的一天嗎,天知道!實際的生活逼得越緊,理想的生活宕得越空,你這空手僕僕的不“丟”怎麼著?你睜開眼來看看,見著的只是一個悲慘的世界,我們這倒運的民族眼下只有兩種人可分,一種是在死的邊沿過活的,另一種簡直是在死裡面過活的;你不能不發悲心不是,可是你有什麼能耐能抵擋這普遍“死化”的凶潮,太淒慘了呀這“人道的幽微的悲切的音樂”!那麼你閉上眼吧,你只是發現另一個悲慘的世界:你的感情,你的思想,你的意志,你的經驗,你的理想,有哪一樣調諧的,有哪一樣容許你安舒的?你想要——援但是你的力量?你彷彿是掉落在一個井裡,四邊全是光油油不可攀援的陡壁,你怎麼想上得來?就我個人說,所謂教育只是“畫皮”的勾當,我何嘗得到一點真的知識?說經驗吧;不錯,我也曾進貨似的運得一部分的經驗,但這都是硬性的,雜亂的,不經受意識滲透的;經驗自經驗,我自我,這一屋子滿滿的生客只使主人覺得迷惑,慌張,害怕。不,我不但不曾“找到”我自己;我竟疑心我是“丟”定了的。曼殊斐兒在她的日記裡寫——

“我不是晶瑩的透徹。”

“我什麼都不願意的。全是灰色的;重的,悶的……我要生活,這話怎麼講?單說是太易了。可是你有什麼法子?”

“所有我寫下的,所有我的生活,全是在海水的邊沿上。這彷彿是一種玩藝。我想把我所有的力量全給放上去,但不知怎的我做不到。”

“前這幾天,最使人注意的是藍的彩色。藍的天,藍的山——一切都是神異的藍!……但深黃昏的時刻才真是時光的時光。當著那時候,面前放著非人間的美景,你不難領會到你應分走的道兒有多遠。珍重A的筆,得不辜負那上升的明月,那白的天光。你得夠‘簡潔’正如你在上帝跟前得簡潔。”

“我方才細心的刷淨收拾我的水筆。下回它再要是漏,那它就不夠格兒。”

“我覺得我總不能給我自己一個沉思的機會,我正需要那個。我覺得我的心地不夠清白,不識卑,不興。這底裡的渣子新近又漾了起來。我對著山看,我見著的就是山。說實話,我念不相干的書……不經心,隨意?是的,就是這情形。心思亂,含糊,不積極,尤其是躲懶,不夠用工——白費時光。我早就這麼喊著——現在還是這呼聲。為什麼這麼闌珊的,你?啊,究竟為什麼?”

“我一定得再發奮一次,我得重新來過。我再來寫一定得簡潔的,充實的,自由的寫,從我心坎裡出來的。平心靜氣的,不問成功或是失敗,就這往前去做去。但是這回得下決心了!尤其得跟生活接近。跟這天,這月,這些星,這些冷落的坦白的高山。”

“我要是身體健康,”曼珠斐兒在又一處寫,“我就一個人跑到一個地方,在一株樹下坐著去。”她這苦痛的企求內心的瑩徹與生活調諧,哪一個字不在我此時比她更“散漫,含糊,不積極”的心境裡引起同情的迴響!啊,誰不這樣想:我要是能,我一定跑到一個地方,在一株樹下坐著去。但是你能嗎?

想飛

假如這時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牆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簷下偎著一個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攏著睡眼,看棉團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著玩……假如這是夜是一個深極了的夜,不是壁上掛鐘的時針指示給我們看的深夜,這深就比是一個山洞的深,一個往下鑽螺旋形的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這樣一個深夜,它那無底的陰森捻起我遍體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篩的雪,篩淡了遠近間揚動的市謠,篩泯了在泥道上掙扎的車輪,篩滅了腦殼中不妥協的潛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靜。那在樹蔭濃密處躲著的夜鷹,輕易不敢在天光還在照亮時出來睜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裡有一點子黑的,正衝著太陽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著眼,對著那兩株樹縫裡瞧,黑的,有橙子來大,不,有桃子來大——嘿,又移著往西了!

我們吃了中飯出來到海邊去。(這是英國康槐爾極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麗麗的叫響從我們的腳底下勻勻的往上顫,齊著腰,到了肩高,過了頭頂,高入了雲,高出了雲。啊!你能不能把一種急震的樂音想成一陣光明的細雨,從藍天裡衝著這平鋪著青綠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點都是跳舞的小腳,安琪兒的。雲雀們也吃過了飯,離開了它們卑微的地巢飛往高處做工去。上帝給它們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著,這兒一隻,那邊又起了兩隻!一起就衝著天頂飛,小翅膀活動的多快活,圓圓的,不躊躇的飛——A們就認識青天。一起就開口唱,小嗓子活動的多快活,一顆顆小圓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們讚美的是青天。瞧著,這飛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刺的一屑,直頂著無底的天頂細細的搖——這全看不見了,影子都沒了!但這光明的細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飛。“其翼若垂天之雲……背負蒼天,而莫之夭閼者”;那不容易見著。我們鎮上東關廂外有一座黃泥山,山頂上有一座七層的塔,塔尖頂著天。塔院裡常常打鐘,鐘聲響動時,那在太陽西曬的時候多,一枝艷艷的大紅花貼在西山的鬢邊回照著塔山上的雲彩——鐘聲響動時,繞著塔頂尖,摩著塔頂天,穿著塔頂雲,有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有時五隻六隻蜷著爪往地面瞧的“餓老鷹”,撐開了它們灰蒼蒼的大翅膀沒掛戀似的在盤旋,在半空中浮著,在晚風中泅著,彷彿是按著塔院鐘的波蕩來練習圓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時的“大鵬”。有時好天抬頭不見一瓣雲的時候聽著豹猇憂憂的叫響,我們就知道那是寶塔上的餓老鷹尋食吃來了,這一想像半天裡禿頂圓睛的英雄,我們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豁出了一銼銼鐵刷似的羽毛,搖起來呼呼響的,只一擺就衝出了書房門,鑽入了玳瑁鑲邊的白雲裡玩兒去,誰耐煩站在先生書桌前晃著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難背的書!阿,飛!不是那在樹枝上矮矮的跳著的麻雀兒的飛;不是那奏天黑從堂匾後背衝出來蚊趕子吃的蝙蝠的飛;也不是那軟尾巴軟嗓子做窠在堂簷上的燕子的飛。要飛就得滿天飛,風攔不住雲擋不住的飛,一展翅膀就跳過一座山頭,影子下來遮得蔭二十畝稻田的飛,到天晚飛倦了就來繞著那塔頂尖順著風向打圓圈做夢……聽說餓老鷹會抓小雞!

飛。人們原來都是會飛的。天使們有翅膀,會飛,我們初來時也有翅膀,會飛。我們最初來就是飛來的,有的做完了事還是飛了去,他們是可羨慕的。但大多數人是忘了飛的,有的翅膀上掉了毛不長再也飛不起來,有的翅膀叫膠水給膠住了,再也拉不開,有的羽毛叫人給修短了像鴿子似的只會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對翅膀上當鋪去典錢使過了期再也贖不回……真的,我們一過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飛的本領。但沒了翅膀或是翅膀壞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你再也飛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著飛不上A的天,看旁人有福氣的一程一程的在青雲裡逍遙,那多可憐。而且膀又不比是你腳上的鞋,穿爛了可以再問媽要一雙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沒法給補的。還有,單顧著你翅膀也還不定規到時候能飛,你這身子要是不謹慎養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樣難不是?一對小翅膀馱不起一個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時候你聽人家高聲的招呼說,朋友,回去罷,趁這天還有紫色的光,你聽他們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搖響,朵朵的春雲跳過來推著他們的肩背,望著最光明的來處翩翩的,冉冉的,輕煙似的化出了你的視域,像雲雀似的只留下一瀉光明的驟雨——Thou art unseen,but yet I hear the shrill delight——那你,獨自在泥塗裡淹著,夠多難受,夠多懊惱,夠多寒傖!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沒有不想飛的。老是在這地面上爬著夠多厭煩,不說別的。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到雲端裡去,到雲端裡去!哪個心裡不成天千百遍的這麼想!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裡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動,就擲了它,可能的話,飛出這圈子,飛出這圈子!

人顙初發明用石器的時候,已經想長翅膀,想飛。原人洞壁上畫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著翅膀;拿著弓箭趕野獸的,他那肩背上也給安了翅膀。小愛神是有一對粉嫩的肉翅的。挨開拉斯(Icarus)是人類飛行史裡第一個英雄,第一次犧牲,安琪兒(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個標記是幫助他們飛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畫上的表現。最初像是一對小精緻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兒們的背上,像真的,不靈動的。漸漸的翅膀長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豐滿了。畫圖上的天使們長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類初次實現了翅膀的觀念,徹悟了飛行的意義。挨開拉斯閃不死的靈魂,回來投生又投生。人類最大的使命,是製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飛!理想的極度,想像的止境,從人到神!詩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盤旋的。飛:超脫一切,籠蓋一切,掃蕩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邊山峰頂上試去,要是度不到這邊山峰上,你就得到這萬丈的深淵裡去找你的葬身之地!“這人形的鳥會有一天試他第一次的飛行,給這世界驚駭,使所有的著作讚美,給他所從來的棲息處永久的光榮。”啊達文謇!

但是飛?自從挨開拉斯以來,人類的工作是製造翅膀,還是束縛翅膀?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還能飛嗎?都是飛了來的,還都能飛了去嗎?鉗住了,烙住了,壓住了——這人形的鳥會有試他第一次飛行的一天嗎?……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裡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十四——十六日

“迎上前去”

這回我不撒謊,不打隱謎,不唱反調,不來烘托;我要說幾句至少我自己信得過的話,我要痛快的招認我自己的虛實,我願意把我的花押畫在這張供狀的末尾。

我要求你們大量的容許,准我在我第一天接手《晨報·副刊》的時候,介紹我自己,解釋我自己,豉勵我自己。

我相信真的理想主義者是受得住眼看他往常保持著的理想煨成灰,碎成斷片,爛成泥,在這灰這斷片這泥的底裡,他再來發現他更偉大更光明的理想。我就是這樣的個一個。

只有信生病是榮耀的人們才來不知恥的高聲嚷痛,這時候他聽著有腳步聲,他以為有幫助他的人向著他來,誰知是他自己的靈性離了他去!真有志氣的病人,在不能自己豁脫苦痛的時候,寧可死休,不來忍受醫藥與慈善的侮辱。我又是這樣的一個。

我們在這生命裡到處碰頭失望,連續遭逢“幻滅”,頭頂只見烏雲,地下滿是黑影;同時我們的年歲,病痛,工作,習慣,惡狠狠的壓上我們的肩背,一天重似一天,在無形中嘲諷的呼喝著,“倒,倒,你這不量力的蠢才!”因此你看這滿路的倒屍,有全死的,有半死的,有爬著掙扎的,有默無聲息的……嘿!生命這十字架,有幾個人扛得起來?

但生命還不是頂重的負擔,比生命更重實更壓得死人的是思想那十字架。人類心靈的歷史裡能有幾個天成的孟賁烏育?在思想可怕的戰場上我們就只有數得清有限的幾具光榮的屍體。我不敢非分的自誇;我不夠狂,不夠妄。我認識我自己力量的止境,但我卻不能制止我看了這時候國內思想界萎癟現象的憤懣與羞惡。我要一把抓住這時代的腦袋,問它要一點真思想的精神給我看看——不是借來的稅來的冒來的描來的東西,不是紙糊的老虎,搖頭的傀儡,蜘蛛網幕面的偶像;我要的是筋骨裡迸出來,血液裡激出來,性靈裡跳出來,生命裡震盪出來的真純的思想。我不來問他要,是我的懦怯;他拿不出來給我看,是他的恥辱。朋友,我要你選定一邊,假如你不能站在我的對面,拿出我要的東西來給我看,你就得站在我這一邊,幫看我對這時代挑戰。

我預料有人笑罵我的大話。是的,大話。我正嫌這年頭的話太小了,我們是得造一個比小更小的字來形容這年頭聽著的說話,寫下印成的文字;我們得請一個想像力細緻如史魏夫脫(Dean Swift)的來描寫那些說小話的小口,說尖話的尖嘴。一大群的食蟻獸!他們最大的快樂是忙著他們的尖喙在泥土裡墾尋細微的螞蟻。螞蟻是吃不完的,同時這可笑的尖嘴卻益發不住的向尖的方向進化,小心再隔幾代連螞蟻這食料都顯太大了!

我不來談學問,我不配,我書本的知識是真的十二分的有限。年輕的時候我念過幾本極普通的中國書,這幾年不但沒有知新,溫過都說不上,我實在是固陋,但卻抱定孔子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決不來強不知為知;我並不看不起國學與研究國學的學者,我十二分尊尊敬他們,只是這部分的工我只能艷羨的看他們去做,我自己恐怕不但今天,竟許這輩子都沒希望參加的了。外國書呢?看過的書雖則有幾本,但是真說得上“我看過的”能有多少,說多一點,三兩篇戲,十來首詩,五六篇文章,不過這樣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