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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永遠無法得知,這究竟是一個偶然出現的話題,還是斯蒂芬對天真無知的我進行潛移默化教育的既定計劃。不管怎樣,這些速寫對我而言具有非同尋常的衝擊力。我之前看過不少莫爾作品的複製品,均為一些斜倚的小腦袋人體,或單個或成組。大多是在明信片上,雖然我也弄到過一兩本畫冊。我對前哥倫布風、有機形式、空實對比概念等多有耳聞,但不太感興趣。常見的現代藝術空話,缺乏安全感的歌。

《防空洞速寫》與現代藝術很少關聯,而與安全感休戚相關。如果這組圖畫能生出根來,它們或許就能長成曼特尼亞的(或貝利尼的)《花園裡的痛苦》[17]。莫爾顯然依舊著迷於橢圓體,而大轟炸則提供給他一個真正的機遇。這一切都發生在地鐵裡,而地鐵在這裡是一個多重意義的恰當詞彙[18]。雖然在這裡看不見那手持杯盞的空中天使,可每個人大約都會作出「但願它能放過我」的禱告。變換一下溫斯坦的句式,可以說:《防空洞速寫》並非一組畫作,而是一部學術著作。首先,一切都被處理成橢圓體,從遍佈站台、被包裹著的人體到地鐵車站的拱頂。但這也是一種關於屈從的研究,因為一旦一具軀體由於安全原因而不得不降格到其原初的形態,它便再也無法忘記這種降格,再也無法完全挺直。你只要有一次因屈服於恐懼而蜷縮,你的脊椎之未來便已被決定:你將再次蜷縮。從人類學的意義上講,戰爭最終將導致退化,當然,除非你是個傻孩子。

我就是這樣一個傻孩子,當莫爾在忙著研究他的橢圓體,當斯蒂芬在忙著勘察他的探照燈時。看著《防空洞速寫》,我事實上回憶起了我們家附近的那個防空洞——那是由一座教堂的地下墓穴改建成的,洞裡橫樑交錯,擠滿了被覆蓋、被包裹著的人體,其中就有我的母親和我的。洞外,「三角形,平行線,四邊形,/各種假說的試驗/正在黑板的天空進行……」[19]我入迷地翻看著這一幅幅圖畫,心裡暗暗對自己說,照這樣下去,我甚至會回憶起我的降生,甚至比降生還要早的事情;實際上,我或許會變成一個英國人(我從未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