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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們無需走得太遠,只需走到大約公元前的第一個千年,如果你們一定要一個精確的時間,這便是那個千年的第七個世紀。

在那個世紀,希臘書面語的標準形式被稱作「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boustrophedon)。這個詞的字面意思即「公牛方式」,它指一種與耕地相似的書寫方式:當耕地的犁鏵行至一塊土地的一端,便會掉頭往回,當時的書寫方式與此相同,一行字從左到右寫到頭,便會掉頭從右往左寫,如此一直持續下去。當時希臘的大部分文字均用這個我所說的「公牛方式」寫成,人們無法確知的只是:「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這個術語是否與這一現象同時出現,抑或是後世的生造,甚或是事先的預見?因為定義通常即表明存在著與之競爭的概念。

「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至少有兩個競爭者,即希伯來方式和蘇美爾方式。希伯來方式過去和現在都是自右往左寫。蘇美爾的楔形文字則與我們如今的書寫方式大體一致,即自左往右寫。這並非某種文明在為其書面語言尋求表達方式,但這個術語的存在卻顯示出一種清晰的特質,這一特質意味深長。

我猜想,自右往左的希伯來寫法(經由腓尼基人傳至希臘人)可追溯至石雕工藝,亦即雕刻匠人的工作過程:左手握著鑿子,右手拿著錘頭。換句話說,這一書面語言並非完全產生於書寫,因為古代的書寫者若是自右往左寫字,他的衣袖或肘部一定會弄髒他剛剛寫下的字。蘇美爾寫法(直接傳至希臘人)則將其敘述文字和記實文字更多地托付給黏土而非石頭,書寫者可以輕鬆地把楔形物刺入柔軟的表面,一如他用筆(或其他任何替代物)在紙莎草紙或羊皮紙上書寫。在此種情況下,寫字的那隻手就是右手。

像梭子一樣來回運動的古希臘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則暗示,其書寫者在書寫過程中不會遭遇任何物體上的障礙。換句話說,催生這種書寫過程的似乎不是書寫材料的特質。這種寫法十分隨意地來回轉換,看上去近乎裝飾花紋,會讓人想起古希臘陶器上那些極具繪畫感和裝飾性的奔放銘文。很有可能,古希臘的書面語言就產生於陶器,因為象形文字通常出現在表意文字之前。我們還應記住,古希臘語與希伯來語或蘇美爾語不同,它是一種群島文明的語言,搬運石頭可不是各島嶼間最好的交流方式。

最後,由於陶器運用圖畫,那麼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書面語言——事實上是銘文——也運用圖畫。它的流暢和不被界線切斷的本領就由此而來。「好吧,」一行快寫到陶板邊緣的句子會說,「我只要轉個彎,就能在可供使用的表面繼續我的談話。」因為,無論文字還是圖畫,更不用說那些裝飾,很有可能都是由那同一隻手完成的。

換句話說,古希臘書寫法當時所使用的材料及其相對脆弱的特性暗示,這一書寫過程或許簡便易行,應用頻率很高。就這一意義而言,古希臘的書面語言無論是否左右交替起首,都要比希伯來或蘇美爾書寫方式更像是書寫法[18],也很有可能比後兩種書寫法演化得更快。至少,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相對較短的歷史以及它在考古發掘中的難得一見便證明了這一進化過程的速度。作為這一進化過程的一個部分,詩歌在古希臘語中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就歸功於這種難得一見的考古奇觀,因為我們很難不在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中辨認出詩行的先兆,至少就視覺而言是這樣的。

二一

因為,英語中的「詩」(verse)來自拉丁語的「versus」,其含義即「轉折」。即掉轉方向,從一件事情轉向另一件事情,左轉,右轉,大轉彎;或從主題轉向反題,變形,比較,悖論,隱喻,尤其是成功的隱喻;最後是韻腳:兩個事物發音相同卻含義相悖。

這一切均來自拉丁語的「versus」。就某種意義而言,這整首詩以及這則關於俄耳甫斯的神話就是一個很長的詩句,因為它訴諸的正是轉折。或者,由於它寫的是俄耳甫斯在自陰間回來路上的轉身,我們可否說這就是回頭路裡的回頭路呢?可否說神的禁忌也像你們的交通規則一樣合理呢?

或許。儘管我們能肯定的事情只有一件,即俄耳甫斯的感官分裂以及那個比喻首先應歸功於這個表達媒介本身,亦即詩句,其次應歸功於為這一媒介所決定的詩人的想像力。這個比喻的運動本身也非常出色地傳達出了這一媒介自身的前行方式,這也許是有史以來一條狗對「公牛方式」的最佳模仿。

二二

 

有時他恍惚覺得它一路向後
延伸,直到另外那二人的腳步前,
他們應該正跟著他一路向上。
隨後再一次,他身後一無所有,
只有他腳步的回音和斗篷的風聲。
但他告訴自己他們還跟在身後,
他說出聲來,又聽見這聲音逐漸隱去。
他們還跟在身後,只是這兩人,
他們的腳步輕得嚇人。如果他敢
回頭一看(如果回頭一看
不會毀滅這有待完成的壯舉,
該有多好!),他定能看見他們,
兩人腳步輕盈,默默跟在他身後……

 

如果說我們能從裡爾克對俄耳甫斯的描寫中找到任何情感投入的話(而我們這位詩人從寫下標題開始就竭盡所能地迴避對其主人公表現出任何感情),那麼在這些詩行中我們也許能察覺出一絲端倪來。這並不讓人感到驚奇,因為這些詩行圍繞的是極端的自我認知,每一位詩人由於其所從事事業之本質,對於它都不會陌生,而且注定無法與之分道揚鑣,無論詩人多麼努力地試圖掙脫。

這一節心理描寫極其精確的詩並不需要任何具體的解釋,除了作者在括號裡探討的那個小問題。但就整體而言,這些詩行的確體現出了敘述者對那位始祖詩人之態度的輕微轉變,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很勉強的同情,儘管裡爾克在盡其所能地控制情感,其中包括前面提及的那個括號裡的問題。

我們或許應該說是「括號自身的問題」?因為這個打了括號的問題,是在我們的文明史中一位詩人面對此類素材做出的最大膽的嘗試。

被裡爾克先生作為某種次要的或更次要的問題在此置入括號的,卻是這則神話的主要條件,不對,是這則神話的前提,也不對,是這則神話自身。因為,俄耳甫斯下到地獄試圖帶回妻子並最終失敗,這整個故事的主題正是奧林匹亞山諸神的禁忌以及禁忌的被觸犯。世界詩歌的一半寫的都是這一禁忌!好吧,即便只是十分之一,從維吉爾到歌德,也有大量的詩作訴諸這一禁忌!而裡爾克卻將它漫不經心地打發了。為什麼?

就因為他是一位將一切都看作心理衝突的現代詩人嗎?還是因為在他之前所有這些崇高華麗的詩句均已寫盡,而他又想另闢蹊徑,比如說顯得面無表情?他真的把俄耳甫斯當成了一個疲憊不堪、不知所措的人物,在步出陰間的路上面臨著又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而這項協定的主要條款則被他埋藏在了意識的角落裡?或者,這一切也與韻腳的慣性和左右交替起首書寫法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