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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人類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們的因果關係體系便是線性的,亦即自指的。他們關於偶然的概念同樣如此,因為偶然並非沒有起因;它只不過是另一種因果關係體系突然介入的某一時刻,不論那套體系的模式在我們的體系中顯得多麼反常。這樣一個字眼的存在本身——更遑論與其相伴的各種修飾語了(如「盲目的」)——便表明,我們關於秩序和偶然的概念實際上都是類人的。

如果人類的探究範圍僅限於動物王國,這樣的概念便是可行的。但情況顯然並非如此;我們的探究範圍要大得多,而且人類還堅持要去認知真理。真理的概念自身也是類人的,它預先假定其研究對像——亦即世界——隱瞞了事情的全貌,如果不是公然欺騙的話。

以最精細的手法探索宇宙的眾多學科就由此而來,這些學科的激情,尤其是它們的語言之激情,可與嚴刑拷打相媲美。無論如何,如果說關於萬物的真理直到今天仍遠未被把握,我們也只能將之歸咎於世界那非同尋常的韌性,而不應怪罪我們努力不夠。當然還有另外一個解釋,即真理是不存在的。我們不能接受這種不存在,因為這會對我們的倫理學產生巨大的後果。

倫理學——換一種更少堂皇、但或許更加準確的說法,就是純粹意義上的末世論——會是科學的載體嗎?或許是。無論如何,人類的探究歸根結底就是對無生命的東西發出有生命的審問。因此,那些模稜兩可的審問結果也就不足為奇了;更加不足為奇的是,我們在這一過程中所採用的方法和語言會越來越近似於手頭的研究對象。

理想的狀況或許是,有生命者和無生命者互換位置。這當然符合那些格外注重客觀性的、心平氣靜的科學家的口味。嗚呼,這種事情大概不會發生,因為無生命者似乎並未對有生命者表現出任何興趣,世界對世界中的人並無興趣。當然,除非我們將這個世界的起源歸結於神,而時間過去了好幾個千年,我們卻一直未能論證這個假說。

關於萬物的真理如果的確存在,考慮到我們是這個世界的後來者,這個真理也一定是非人類的。無論它反常與否,它一定會使我們的因果關係概念失效,也會使我們的偶然概念失效。同樣受到此種對待的還有我們關於世界起源的猜想,無論我們認為世界起源於神還是起源於分子,或是神與分子共同作用的結果,因為一個概念的生命力取決於其接受者的生命力。

這也就是說,我們的探究實際上是一種高度唯我論的嘗試。因為,有生命者可與無生命者互換位置的唯一機會即前者肉體上的滅亡,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人又復歸於物。

不過,人們可借助想像稍稍拓展一下這個問題,即不是有生命者研究無生命者,而是相反。這話聽起來太有玄學意味了。當然,無論是科學還是宗教都很難立足於這一基礎。但這種可能性不應被排除,哪怕僅僅因為這一可能性能使我們的因果關係概念得以保全。更不用說關於偶然的概念了。

無限者會對有限者產生什麼樣的興趣呢?想看一看後者如何調整其倫理學嗎?但倫理學本身就包含著其對立面。想進一步考驗人類的末世論嗎?但結果可能是顯而易見的。無限者為何要盯著有限者看呢?

也許,是出於無限對於其有限過去的眷念?如果它曾有自己的過去。是想看看那可憐的、上了年紀的有限如何在逆境中掙扎?儘管它有顯微鏡、望遠鏡,有天文台穹頂和教堂穹頂,但有限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逆境的宏大呢?

如果有限表明其有能力揭示無限的秘密,無限又會作何反應呢?它又會採取什麼行動呢?畢竟,無限的全部本領只有兩樣:懲罰或仁慈。仁慈是我們較為陌生的一樣東西,因此,它又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呢?

如果它就是某個版本的永生——天堂、烏托邦,那兒的所有東西都沒有終結——可那些從未踏足這些地方的人又如何是好呢?如果我們有可能使他們復活,我們關於因果關係的概念將發生什麼變化呢?更不用說關於偶然的概念了。也許,復活他們的可能性,生者與死者相逢的可能性,就是那種被稱為「偶然」的東西?有限成為無限的機遇,莫非就等同於有生命者成為無生命者?這是一種提升嗎?

也許,無生命者只是在有限的眼裡才是無生命的?如果有生命與無生命間並無什麼區別,除了少數幾個尚未破解的秘密,那麼待到那些秘密被解開之時,我們又將身居何處?如果我們可以選擇,我們能夠從無限再變回有限嗎?這兩者之間的交通方式是什麼樣的?或許是通過注射?一旦我們失去了有限和無限之間的區別,我們還會在意我們置身何處嗎?這至少會成為科學的終結,更不用說宗教的終結了?

「你深受維特根斯坦的影響。」讀者會說。

承認人類探究的唯我論本質自然不應導致一道旨在限定這一探究範圍的禁令。這樣的禁令不會有效,因為任何一項立足於承認人類缺陷的法律都不會有效。此外,每一位立法者,尤其是尚未得到承認的立法者,反過來也會時時覺察到,他打算推出的法律自身也具有同樣的唯我論本質。

不過,更為謹慎、更有效果的做法還是去承認:我們關於外部世界的所有結論,其中包括關於世界起源的結論,都只是我們肉體自我的反應,或更恰當地說只是我們肉體自我的表達。

因為,那構成發現的東西,或者更廣泛地說,那構成自在真理的東西,就是我們對它的承認。遇到那些證據充足的觀察或結論,我們就會喊道:「是的,這是真的!」換句話說,我們認出了那些置於我們眼前的東西是我們自己的。歸根結底,承認就是在讓內在現實與外在現實相互等同,即讓後者進入前者。不過,要想進入內在的聖所(比如思想),這位客人至少必須具有某些與主人相似的結構特徵。

這當然能夠用來解釋各種各樣的微觀研究所取得的可觀成就,因為所有的細胞和粒子都美妙地呼應著我們的自尊。不過,撇開謙卑不談,當高貴的客人最終作出回報,邀請他慇勤的主人造訪他的地盤,後者這時常常會發現,他在這些理論上的陌生之地待得相當舒服,時而甚至能在那個名叫「運用科學」的村莊中小住一陣,且有所收穫,離開時不是能得到一小罐盤尼西林,就是帶走一油箱能克服萬有引力的燃料。

換句話說,你若想認出什麼,你就必須具有某種需要相認的東西,某種能夠將它認出的東西。我們認為,能幫助我們完成相認的工具就是我們的大腦。不過,大腦並非一個自主的實體,它只能在我們身體系統其餘部分的協助下才能發揮功能。此外,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大腦的能力並不僅僅在於把握那些有關外部世界的概念,它同時也在生成這些概念;我們也意識到了這一能力的相對依賴性,比如對我們的運動神經功能和代謝功能的依賴。

這足以讓我們懷疑研究者和研究對像間存在著某種等價關係,而懷疑往往就是真理之母。無論如何,這足以讓我們感覺到被發現對像和發現者自身的細胞構造間明顯存在相似性。這自然不無根據,即便僅僅因為我們與這個世界血肉相連,至少,我們的進化理論承認了這一點。

因此,我們能夠發現或理解關於這個世界的某些真理也就不足為奇了。事實上,是太不足為奇了,甚至會使人們覺得「發現」很可能是個誤稱,如同「認出」、「承認」、「認同」等詞。

人們會覺得,我們通常所謂的發現只是我們內心事物的外在投射。世界、自然(或你們所使用的其他說法)的具體現實只不過是一幅銀幕,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稱之為一堵牆,那上面大大小小地寫滿了我們自己的結構祈使句和不規則句。對於我們圍繞自身神秘組織的那些思想和概念來說,外部的世界就是一塊黑板或一塊傳音板。

歸根結底,人類的知識與其說取自外部世界,不如說深藏於內心。人類的探究就是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任何高級存在或其他智慧系統均無法打破這一循環。即便它們有這種能力,也不會受到歡迎,僅僅因為那一高級存在或智慧系統也許會成為我們中間的一分子,可我們的數量已足夠多了。

他們最好待在可能性的王國裡,待在偶然的區域中。此外,就像他們中的一位所說的那樣:「我的國不屬這世界。」[2]無論可能性之聲名多麼狼藉,它也不會將任何人拋入我們中間,因為可能性不是自殺者。因為找不到一座更好的宅邸,它暫居在我們的思想裡,但它肯定不會毀壞它的這唯一居所。如果無限真的使我們成了它的聽眾,可能性便一定會竭盡全力地將無限展示為一種道德遠景,尤其會渲染一幅我們最終將步入這一遠景的畫面。

懷著這一目的,可能性甚至會派遣一位彌賽亞,因為無人指引,聽之任之的我們在面對那關於我們自身存在的倫理學時就已經殫精力竭了(儘管我們的存在十分有限)。很有可能,這位彌賽亞會採取任何一種偽裝形式,未必一定是人的裝束。舉例來說,他可能以一種科學思想的形式出現,比如一個重大的微生物學發現,認為個體的獲救取決於一個囊括整體的鏈式反應,這種反應要求,為使個人獲得永恆,必須保障所有人的安全,反之亦然。

還有一些更奇特的事情。無論如何,任何讓生命變得更為安全或是給予它綿延不絕之希望的東西都應被視為是來自於超自然的,因為自然既不友好,也很少給人以希望。另一方面,在科學和信仰之間,人們最好還是選擇科學,因為信仰被證明太容易引發分歧。

我想說的只是,如果真的會有一位彌賽亞出現,他在核物理或微生物學、尤其是病毒學方面的知識大約要超過今天的我們。比起獲得永生的我們,此世的我們自然更用得上這些知識,可是在當下,我們即便知識少一些也還過得去。

其實,這或許是一個檢驗可能性、尤其是偶然的好辦法,因為,因果關係的線性系統會直接把我們送往滅絕。讓我們看一看,偶然是否真的是一個獨立概念。讓我們看一看,較之於在一家郊外酒吧遇見一位電影明星或中了彩票大獎,偶然是否還有什麼更多的內涵。當然,這取決於贏了多少錢:一筆大獎就很接近於個人的獲救。

「但你受維特根斯坦影響太深了。」讀者會堅持說。

「不,不是維特根斯坦,」我答道,「是弗蘭肯斯坦[3]。」

腳注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