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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說我們是自然世界的組成部分(如我們的細胞構造所表明的那樣),如果說有生命者是無生命者的一個方面,那麼,與製造者相關的偶然性便也同物質相關。也許,《韋伯斯特詞典》中「創造的能力」的說法,不多不少恰恰是物質表達自我的嘗試。由於製造者(以及與他站在一起的整個人類)是物質中的一顆極微小的顆粒,後者表達自我的嘗試便會十分罕見。其罕見呼應了找到合格代言人的困難性,而這種合格的資質,亦即感知非人類真理的能力,就是我們所謂的天賦。因此,這種罕見性也就是偶然之母。

我相信,物質或許只會在某種脅迫下才會借助人類的科學和人類的藝術表達自我。這話聽起來像一種擬人想像,但我們的細胞構造給了我們這個權利。物質的疲勞,它的磨損,或它在時間中的過飽和浸淫——這些,包括其他許多或淺明或深奧的進程,便是進一步發出「偶然」強音的現象,並且被實驗室的儀器或抒情詩人同樣敏感的筆記錄了下來。在這兩種情況下,你們獲得的都是漣漪效應。

就這一意義而言,製造的能力是一種消極能力,即一粒沙子對地平線作出的反應。因為,一件藝術傑作或一個科學發現給我們留下的印象就像是感覺到一條新開啟的地平線,不是嗎?若缺乏這種感覺,那便不是獨特,而是熟悉。換句話說,製造的能力有賴於地平線,而不取決於人們的決心、雄心或素養。因此,僅僅從我們這一端來分析這種能力便是錯誤的,不會有太大的收穫。

「創造力」就是巨大的海灘在一粒沙子被大海捲走時說出的東西。如果此話在你們聽來過於悲傷或過於華麗,那只能說明你們身在遠處的沙丘。一位藝術家或一位科學家的運氣概念或偶然概念所體現的其實就是他與海水的接近,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以說是與物質的接近。

原則上,人們可以憑借其意志不斷縮小這一距離,但實際上,此類事情幾乎總是在不經意間發生的。無論多少研究,無論多少咖啡因、卡路里、酒精或煙草,都無法使這粒沙子離波浪足夠近。這一切均取決於波浪本身,亦即物質自身的時機選擇,正是它,也僅有它在沖蝕著它那所謂的海灘。所有那些關於神的干預、偉大突破等等的閒談均來源於此。究竟是誰的偉大突破呢?

如果說詩歌在這一情境中相對比較成功,這是因為,語言就是無生命者向有生命者提供關於自己的信息時寫下的第一行文字。換一種或許較少引起爭議的話來說,語言就是物質的一種稀釋形態。詩人將語言置入和諧,甚或置入不諧時,他往往會不自覺地使自己步入一個純物質領域,你們願意的話,也可稱之為純時間領域,步入的速度之快會勝過其他任何一項活動。一首詩,尤其是一首具有循環詩節結構的詩,幾乎注定會產生一股離心力,其不斷擴大的半徑將使詩人最終的落點遠離他最初的目的地。

正是目的地的這種不確定性,或許還有最終湧起的感激,使得一位詩人會將他「製造」的能力視為一種消極能力。眼前的一切過於巨大,這使得他無法對其正規或不正規的工作過程報以任何其他的態度;首先,這無疑也會使創造力的概念不復存在。面對那令人恐懼之物是無創造力可言的。


[1] 1995年1月在「創造力和領導力基金會」於瑞士采爾馬特舉辦的研討會上的發言。——原注。譯者按:此文原題「The Cat's Meow」是句俚語,有「鳳毛麟角」、「了不起」等含義。俄文版題為「 『』」。

[2] 這是耶穌對彼拉多說的話,見《聖經·約翰福音》第18章第36節。

[3] 英國作家瑪麗·雪萊(1797—1851)的小說《弗蘭肯斯坦,又名現代普羅米修斯》(1818)中的主人公,他可以通過電擊屍體、重新組裝人體部件等方式再造新人。小說又譯《科學怪人》,被視為世界科幻小說的奠基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