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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的「喵嗚」[1]

我非常希望從一個遙遠的話題開始這場獨白,或至少先來上一段免責聲明。但是,我這個人學會新把戲的能力要次於忘掉舊把戲的能力。因此,就讓我直接切入正題吧。

許多事情都在我們眼前發生了變化,但我相信,對現象的研究依然有效,依然有趣,只要這一研究是在外部進行的。而在內部進行的觀察則注定是歪曲的,結論狹隘的,儘管它聲稱具有紀實性。精神失常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因為醫生的觀點比病人的觀點要重要得多。

從理論上講,對「創造力」的觀察也是如此;然而事實上,這一現象的本質意味著不存在一個觀察它的制高點。在這件事情上,委婉地說,觀察過程本身會使觀察者低於他所觀察的現象,無論他置身於這一現象之內還是之外。也就是說,醫生的診斷也像病人的瘋話一樣是無效的。

位置較低的人來評價位置較高的人,自然會使用某種謙卑的語氣,在銀河系的我們這一端,我們已經相當熟悉這種步驟。因此我希望,我不願將創造力具體化的態度並不表明我缺乏謙卑,而恰恰說明我缺乏那種制高點,這就使得我無法就這一話題道出某些有價值的意見。

我沒有醫生的資格,作為一個病人我也已無可救藥,不值得認真對待。此外,我並不喜歡「創造力」這一說法,這種厭惡感也蔓延到了這一說法所指的現象。即便我可以壓下我的這種厭惡感,我就這一話題說出口的話至多也只是一隻貓在試圖抓住自己的尾巴。這自然是一種有趣的遊戲,但是那樣的話,我恐怕就該發出「喵嗚喵嗚」的叫聲了。

考慮到任何一項人類探究的唯我論性質,這或許就是這世上對創造力這一概念的最真誠反應了。從外部看,創造力就是迷戀或嫉妒的對象;從內部看,就是沒完沒了的不確定性練習,就是一所巨大的疑惑學校。無論從外部看還是從內部看,面對任何一種與創造力有關的概念,最恰當不過的反應就是發出貓的喵嗚或其他語無倫次的聲音。

因此,請允許我擺脫這個說法引起的胸悶和憋氣,也就是說,請允許我完全擺脫這個說法。《韋伯斯特大學詞典》將「創造力」定義為一種創造的能力,那麼就請允許我來琢磨一下這個定義。這樣一來,我們中間或許至少有一個人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儘管並非完全明白。

麻煩就源自「創造」(create),我想,這個詞就是動詞「製造」(to make)的拔高體,善良的老人韋伯斯特關於「創造」給出的解釋是「使之從無到有」(to bring into existence)。此處的拔高,或許與我們善於在人的作為中區分常見結果和新奇結果的能力有關。常見的結果就是「製造出來的」(made),而不常見的結果,或曰新奇的結果,就是「創造出來的」(created)。

在工作的過程中,沒有一個誠實的手藝人或工匠能確知他究竟是在製造還是在創造。他在其工作過程的某一階段或許會為某種莫名其妙的激情所控制,他甚至會產生這樣一種想法,即他正在製造某種本質上全新的或獨一無二的東西,但對於他來說,第一、第二和最終現實均為工作本身,為工作過程本身。過程高於結果,即便僅僅因為沒有過程便難言結果。

某種本質上全新的東西之出現,是一種偶然事件。也就是說,工作者和旁觀者之間、藝術家和觀眾之間並無顯見的區別。在招待會上,前者至多也許會因其更長的頭髮或奇裝異服而鶴立雞群,而在當今,相反的情景也可能出現。無論如何,在工作完成時,工作者有可能走入旁觀者中間,甚至會採納他們對自己作品的視角,運用起他們的語彙。但是,他在返回書房、工作坊或實驗室的時候,卻未必會打算再次擺開自己的工具。

人們會說「我做」(I make),卻不大會說「我創造」(I create)。這一選擇動詞的方式所體現出的不僅是謙卑,而且還有行會和市場的區別,因為做和創造的區別只能在事後由旁觀者作出。旁觀者其實就是消費者,因此,一位雕塑家就很少去購買另一位雕塑家的作品。因此,關於創造力的任何話語,無論它具有多麼濃重的分析色彩,都是一種市場話語。一位藝術家承認另一位藝術家的天賦,實際上就是在承認偶然現象的力量,或許也是在承認他人在創造機會迎接偶然現象降臨時所付出的勤勉。

我希望,這些文字已經解釋了《韋伯斯特詞典》給出的定義中關於「製造」的那一半。我們再來看看剩下的「能力」(ability)。「能力」這一概念源於經驗。從理論上講,一個人經驗越多,他就會對自己的能力越自信。在現實中(在藝術中,我想同樣也在科學中),經驗以及與之相伴的專業知識卻是製造者最兇惡的敵人。

你越是成功,你在從事一項新項目時對其所能取得的成果便越是沒底。比如說,你剛剛完成的作品越是傑出,你在明天再次完成同樣傑作的可能性就越低。換句話說,你的能力便會顯得越是可疑。「能力」這一概念本身在你們的意識中獲得了一個永久的問號,漸漸地,你們就會將你們的工作視為一項旨在抹去這個問號的不懈努力。在那些從事文學,尤其是從事詩歌的人士中,情況更是如此,因為詩歌與其他藝術門類不同,它注定要傳導出可以感知到的意義。

但是,即便被冠上一個驚歎號,能力也不能保證次次出傑作。我們大家都知道,大量極有天賦的藝術家和科學家卻成果寥寥。枯竭期,休歇期,寫作障礙,這些情況其實每位大名鼎鼎的天才都曾遭遇,他們也全都為此哀歎不已,在這一點上他們和那些遠不及他們的小名人們別無二致。一家畫廊簽約了一位畫家,或是一家研究機構簽約了一位科學家,之後卻往往發現他們結出的果實是多麼的差強人意。

換句話說,能力既不能歸結於技藝,也不能歸結於個人的力量,更不能歸結於一個人所面對的合適條件,或是他的經濟窘況,或是他的社交圈子。否則,我們手頭的傑作就會比現在多得多。簡而言之,本世紀從事藝術創作和科學研究的人數與可見成果的數量如此不成比例,這很難不讓人產生一種將能力等同於偶然的衝動。

看來,在《韋伯斯特詞典》為創造力所下定義的兩個組成部分中,偶然這一因素均無處不在 ,甚至於我突然覺得:或許,「創造力」這一概念所指的與其說是人的能動作用的一個方面,不如說是這一能動不時訴諸的材料之特性;或許,這一概念的醜陋一面畢竟還是有存在意義的,因為它表明了無生命物質的柔韌性和可塑性;或許,第一個訴諸這種材料的人並非被平白無故地稱為「造物主」(Creator)。創造力就由此而來。

《韋伯斯特詞典》中的定義或許還需要一個限定語。「製造的能力」(the ability to make)之前還應加上「向偶然宣戰的」(war on chance)。當然,隨之而來的就是這樣一個好問題,即材料與其製造者,究竟孰先孰後?儘管我們滿嘴謙卑,但在銀河系的我們這一端,答案顯而易見,而且充滿驕矜。此外,還有另一個更好的問題,即我們談論的究竟是誰的偶然,是製作者的偶然還是材料的偶然?

無論驕矜還是謙卑,在此都幫不上什麼忙。或許,我們在試圖對這一問題做出回答時,就不得不徹底拋棄價值評判。可我們卻一直受到這方面的誘惑。因此,就讓我們來利用一下這個機會吧,與其說是為了學術研究,不如說是為了韋伯斯特的名聲。

不過,我覺得我們還需要一個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