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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馬可是一位好君王,也是一個孤獨的人。在他的事業中,這孤獨自然與他的疆土有關,可他卻比大多數人都更孤獨。比起他的書信,《沉思錄》能讓你們更好地品嚐到這種孤獨的味道,但也僅僅是淺嘗。這份大餐由多道菜構成,且份量十足。首先,他知道他的生活已被顛覆。對於古人而言,哲學並非生活的副產品,而是相反,斯多葛主義的要求則尤其嚴格。或許我們應在此暫時放棄「哲學」一詞,因為斯多葛主義,尤其是其羅馬版本,並不能被歸納為對知識的熱愛[27]。它更像是一場持續一生的耐力實驗,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實驗鼠,不是研究工具,而是研究材料。在馬可·奧勒留的時代,這一學說的知識與其說是被熱愛的,不如說是被體驗的。其唯物主義的一元論,其宇宙進化論,其邏輯,以及其真理的標準(一種無法抗拒地迫使主體認同其正確性的觀念),這一切均已各就其位,對於一位哲學家而言,生活的目的就在於證明這種知識的正確性,其證明方式即將這種知識運用於現實生活,直到他的生命終點。換句話說,一位斯多葛主義者的一生就是一次倫理學研究,因為倫理學只接受身體力行。馬克·奧勒留知道,他的實驗被中斷了,或是受到了他本人無法理解的限定;更為糟糕的是,他的那些發現——如果他有所發現的話——均無法實踐了。他相信柏拉圖,但尚未達到這種程度。無論如何,他或許是用個人不幸成就公共幸福的第一人,這或許就是《沉思錄》的全部內容,亦即對《理想國》所作的附註。他知道,他作為一位哲學家已經完結,因為注意力已無法集中,他最大的奢望也只能是為凌亂的思緒偷得片刻沉思的時光。他的生活能夠達到的最大高度或許就是關於永恆的幾片斷想,或時而作出的一些準確的猜想。他接受了這一切,當然是為了公共幸福,但由此而來的《沉思錄》中那無處不在的憂鬱——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也可稱之為悲觀主義——卻越來越深重,因為這個人一定意識到這還遠不是全部。《沉思錄》於是成了一部散亂的書,滋養它的就是外界的紛擾。這是一段雜亂無章的內心獨白,其間不乏迂腐之處,也有天賦才華的閃現。它能向你們表明他有可能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而非他實際上曾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它展示的是他的矢量,而非實際抵達的目的地。此書似乎是在多次戰鬥(或許是勝仗)後的嘈雜聲中匆忙記下的,這位斯多葛派哲學家坐在篝火旁,士兵的斗篷充作他的被褥。換句話說,此書之寫作是撇開歷史的,你們也可以說是抗拒歷史的,而他的命運卻恰恰在使他成為歷史的組成部分。他或許是一位悲觀主義者,但肯定不是一位宿命論者。因此,他成了一位出色的統治者,因此,共和制和帝王制之統一在他治下看上去並不虛幻。(人們甚至可以說,當今世界這些龐大的民主體制似乎越來越推崇他的公式。好的範例是有傳染性的;但是美德,如我們前文所言,卻會拒人於千里之外。更不用說時間將它的複寫紙都浪費在了臣民們的身上,而留給統治者的卻似乎很少。)至少,他是一位出色的守護者,他未曾丟掉一寸他所繼承的疆土;他的帝國在他的治下沒有擴大,但也未曾縮小,恰如奧古斯都所言:「要適可而止。」他統領著如此之大的疆域,統領的時間如此之久(實際長達三十三年,自他岳父在公元一四七年把皇位傳給他始,直到他於公元一八一年死於後來的維也納城附近[28]),可他的雙手所沾的鮮血卻非常之少。對於那些反抗他的人,他更願意寬恕而非懲罰;對於那些與他作戰的人,他也更願意征服而非消滅。他制定的法律有利於弱者,即寡婦、奴隸和孩童,儘管應該指出,正是他在起訴元老院成員的犯罪行為時首次引入雙重標準(特別檢察官的職位就是他的發明)。他嚴守國庫,自己從不揮霍,也試圖鼓勵他人節儉。在帝國急需金錢的好幾個關頭,他寧願出售皇宮的珍寶,而不是向臣民暴征新稅。他也從未大興土木,既未造萬神殿亦未建鬥獸場。這首先因為,萬神殿和鬥獸場已經有了;其次由於他在埃及的逗留時間很短,不曾步出亞歷山大城,他不像阿格裡帕[29],不像提圖斯和哈德良,埃及建築那能與無垠沙漠相匹配的巨大規模未在他的意識中留下印記。此外,他也很不喜歡競技表演,據說他在看表演時常常讀書或寫作,或是在演出過程中聽取匯報。不過,恰恰是他讓人在羅馬競技場為演員安裝了安全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