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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之所以覺得羅馬皇帝們的生活十分有趣,就因為我們是一種對自己很感興趣的造物。至少,我們將自己視為我們自己的宇宙之中心,我們的宇宙自然大小不一,但畢竟是宇宙,且均有其中心。一個帝國和一個家庭、一個朋友圈、一段羅曼史、一門專業知識等等之間的區別只是規模上的差異,而非結構上的不同。此外,由於那些愷撒們在時間上距離我們如此遙遠,他們的窘境之複雜性便顯得很好理解了,借助兩千年的透視,它似乎縮減為一則童話,充滿了奇異與天真。我們的通訊錄就是他們的帝國,尤其是在晚間。人們閱讀蘇埃托尼烏斯[6]、艾利烏斯[7]或普賽羅[8],尋找歷史原型,即便他只開了一家自行車商店或只有一個兩口之家。人們不知為何更容易把自己等同於愷撒,而不是執政官、扈從或奴隸,即便後者更符合人們在當今現實中的地位。這與自我膨脹或遠大抱負毫無關聯,而應歸咎於一種可以理解的魅力,這魅力源自厚重堅實、王者氣派、稜角分明的美德、罪孽或自我欺騙,而非他們那面目模糊、口齒不清的原型——後者往往就在你家隔壁,或者也可能是在鏡中。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人們愛看他們的雕像,尤其愛看大理石雕像。因為歸根結底,一張橢圓形人臉的容量畢竟有限。最多兩隻眼睛,最少一張嘴巴。超現實主義那時尚未發明出來,非洲面具尚未成為時尚。(或許有過這樣的時尚,羅馬人因此才抱著希臘的標準不放。)於是到最後,你必定會在其中一尊雕像中認出你自己。因為,每位愷撒都留有雕像,就像每隻天鵝都留下了倒影。他們剃淨臉頰或鬍鬚滿面,他們禿著腦袋或戴著頭飾,全都向你投來那種沒有瞳孔、空空如也的大理石眼神,很像護照或通緝令照片上的眼神。你不會知道他們想幹什麼。而把這些臉龐帶入他們各自的故事之後,我們似乎的的確確使他們成為了經典原型。這樣做還能使他們更接近我們,因為他們被描繪得太多了,他們無疑已能與其物理現實拉開一定距離。無論如何,胸像或雕像之於他們,的確就像照片之於我們,而愷撒顯然就是被「照」得最多的那個人。被照的自然還有其他一些人,如他們的妻子、元老院議員、執政官、偉大的運動員、美女、演員和演說家等。但就整體而言,就現有的遺存來判斷,男性雕像多於女性雕像,這大約反映了當時究竟是誰掌管著錢財和社會思潮。根據這兩個標準來判斷,愷撒應該是贏家。在卡匹托爾丘博物館裡,你們可以一連數小時流連於那些擺滿一排又一排大理石胸像的展廳,愷撒、帝王、專政者和奧古斯都們[9]被從他們原先掌管的疆域中的各個角落搜羅來囤積在這裡。一個人在這樣的職位上待得越久,他的「照片」就會越多。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時期都會得到描繪,有時,一個人的兩尊雕像之間似乎僅相隔一兩年。用大理石造像似乎是一門產業,再瞧瞧歲月侵蝕在雕像上留下的刻度,這又像是一門殯葬產業。最終,這些大廳會使你覺得像是一座圖書館,裡面收藏著一部由砍下的腦袋構成的百科全書。但這部書很難「閱讀」,因為大理石的著名特徵即它的漠然。就某種意義而言,它與照片——更確切地說,是以前的照片——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單色的。這首先使每個人的頭髮都成了淺色的。然而在實際生活中,某些模特卻並非淺色頭髮,至少愷撒們的妻子有些就不是,因為她們很多人來自小亞細亞,那裡沒有金髮女郎。不過,人們幾乎會因大理石的潔白無瑕而感激它,一如他們會感激黑白照片,因為黑白照片會釋放人們的想像和直覺,使觀察成為一種參與行為,恰如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