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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見這尊青銅騎士是在二十年前,透過一輛出租車的擋風玻璃,回想起來那簡直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我那時剛剛首次飛抵羅馬,正在前往酒店的路上,我的一位熟人為我預訂了這家酒店。這酒店的名稱很不羅馬,叫「玻利瓦爾」。空氣中已經有了點騎士味道,因為這位偉大的解放者[5]通常都被描繪成一位騎著揚蹄駿馬的騎士。他是戰死疆場的嗎?我不記得了。我們遭遇了晚間的堵車,那場面看上去就像是火車站廣場和足球賽散場這兩者的結合。我本想問問司機到酒店還有多遠,可我的意大利語卻只夠問一句「我們在哪裡」。「威尼斯廣場。」他隨口答道,同時朝左邊點了點頭。「卡比托利歐廣場。」他朝右邊點了點頭。接著他再次點頭:「馬可·奧勒留。」當然,還伴有對交通狀況的激烈言辭。我看了看右邊。「馬可·奧勒留。」我暗自重複了一遍,感覺到兩千年轉瞬即逝,伴隨著拼出這位皇帝名字的那熟悉的意大利語發音而融化在了我的口腔裡。這名字在我聽來永遠像是一部史詩,具有地道的帝國味,抑揚頓挫,洪亮悠揚,就像是歷史的大管家發出的雷鳴般的宣示:馬可!——停頓——奧勒留!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我在中學時就是這樣知道他的,當時的歷史大管家是我們那位又矮又胖的薩拉·伊薩科夫娜,一位地道的猶太人,一位非常溫和的五十多歲的女子,她是歷史課老師。儘管她性格溫和,但在講到那些羅馬皇帝的名字時,她卻會挺直腰板,擺出一副莊重的姿勢,聲若洪鐘,越過我們的頭頂,把一個個羅馬皇帝的名字拋向教室裡貼著斯大林畫像的斑駁粉牆:蓋烏斯·儒略·愷撒!愷撒·屋大維·奧古斯都!愷撒·提庇留!愷撒·維斯帕西亞努斯·弗拉維烏斯!羅馬皇帝安東尼·庇護!然後,就是馬可·奧勒留!這會讓人覺得,這些帝王的名字比她本人還要大,那些名字在她體內不斷膨脹,似乎要衝向一個更大的空間,無論是她的身軀,還是一個房間、一個國家或一個時代,都無法容納這些名字。她陶醉於這些古色古香的外國人名,陶醉於構成這些名稱的那一串串出人意料的元音和輔音,說實話,她這樣做很有感染力。一個孩子會很喜歡此類東西,即奇怪的單詞和奇怪的發音,因此我覺得,歷史應該在童年學習。一個人在十二歲時或許難以理解歷史的錯綜複雜,但奇怪的發音卻會使他感覺到另一種現實。「馬可·奧勒留」這個名字就對我產生了這樣的作用,那個現實事後證明是個龐然大物,事實上比那位皇帝的帝國還要大。如今,馴服這一現實的時候顯然已經到來,我想,我來到羅馬的原因正在於此。「馬可·奧勒留?」我嘀咕了一句,又轉身問司機:「在哪兒?」他指了指通向山上的大理石階梯瀑布的頂部,我們的正前方,就在汽車一個急轉彎、只是為了在車海裡搶奪寸步的先機時,我在一瞬之間看到了被燈光照亮的兩隻馬耳朵、一張大鬍子臉龐和一隻前伸的手臂。之後,車海便吞噬了我們。半個小時後,在玻利瓦爾酒店的入口處,我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拿著錢,問司機該付多少錢,此時我內心突然湧起一陣友愛和感激之情,畢竟,他是我在羅馬與之說話的第一個人,他還把我拉到了酒店,他甚至沒向我多要錢,或是似乎沒有多要。我問他叫什麼名字。「馬可。」他說道,然後駕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