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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女人身旁,這男人佔據了她那個有利位置。因為他比她高大,還因為這是他的房子(如第二十三行所示)——他在裡面也許已經住了大半生,可以想像,他必須略微彎腰才能和她的視線齊平。現在他們處在樓梯的頂部,在臥室的門口,兩人並肩站在一起,幾乎是親密無間。臥室裡有一扇窗戶,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一片風景。在此,弗羅斯特使用了這首詩中、或許也是他整個創作中最為精彩的一個比喻:

 

「奇怪的是,我沒有馬上看見。
我以前從未在這裡注意到它。
我大概是看習慣它了——就是這個原因。
這小小的墓地埋著我的親人!
真小,從這窗框間可以看見它的全貌。
它還沒有一間臥室大呢,不是嗎?
那裡有三塊青石和一塊大理石,
還有寬肩膀的小石板躺在陽光下,
在山坡上。我們對這些不必在意。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一些石頭,
而是孩子的墳墓——」
「The wonder is I didn't see at once.
I never noticed it from here before.
I must be wonted to it — that's the reason.
The little graveyard where my people are!
So small the window frames the whole of it.
Not so much larger than a bedroom, is it?
There are three stones of slate and one of marble,
Broadshouldered little slabs there in the sunlight
On the sidehill. We haven't to mind those.
But I understand:it is not the stones,
But the child's mound —」

 

「這小小的墓地埋看我的親人!」(The little graveyard where my people are!)這一句製造出一種親密的氣氛,而「真小,從這窗框間可以看見它的全貌」(So small the window frames the whole of it.)正是在這種氣氛中展開的,接著卻又話鋒一轉——「它還沒有一間臥室大呢,不是嗎?」(Not so much larger than a bedroom, is it?)這裡的關鍵詞是「框」(frames),因為它身兼兩職,既是實際的窗框,也是臥室牆上的一幅畫。也就是說,窗戶就像是懸掛在臥室牆上的一幅畫,而這幅畫上描繪的是一座墓地。不過,「描繪」就意味著將窗外的景色縮小到一幅畫裡去。想像一下,你們的臥室也掛著這樣一幅畫。但是在下一行裡,墓地又恢復了它原來的尺寸,因此便與臥室一樣大小了。這一相等既是心理意義上的,也是空間意義上的。無意之間,男人道出了他對婚姻的總結(這在此詩標題所具有的冷酷的雙關含義中即有所體現[11])。同樣是出於無意,「不是嗎?」(is it?)一句是在請女人同意他的這個總結,幾乎是在暗示她與他心照不宣。

似乎這還不夠,在接下來的兩行裡,作者用青石和大理石繼續強化比喻效果,用墓地來比喻鋪好的床鋪,上面還有一些被安排成五音步的枕頭和墊子,臥在床上的是那些小小的,無生命的孩子們:「寬肩膀的小石板」(Broadshouldered little slabs)。這是一個無所顧忌、橫衝直撞的皮格馬利翁。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這個男人已經侵入那女人的思想,侵犯了她的精神需求,如果你們願意,也可以說是使之骨化,呆滯。隨後,這只引發骨化的手——確切地說,是石化——伸向了她頭腦中那些依舊鮮活的東西: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一些石頭,
而是孩子的墳墓——」

 

問題並不在於石頭與墳堆之間的對比過於強烈,儘管這個對比的確強烈;問題在於他的能力,更確切地說是他的企圖:他試圖道出她難以忍受的東西。因為,一旦他成功了,一旦他找到了那些能夠道出她精神痛苦的詞語,那麼,這座墳塚就將在那幅「畫」中與石頭融為一體,變成一塊小石板,變成他們床上的一個枕頭。而且,這也就等於完全深入到了她的內心深處,亦即她的思想。他已經很接近這個目標了:

 

「不,不,不,
不,」她哭喊著。
她向後退縮,從他擱在扶手上的胳膊下
退縮出來,然後滑下樓去。
她用令人膽怯的目光直盯著他,
他連說兩遍才明白自己的意思:
「難道男人就不能提他死去的孩子?」
「Don't, don't, don't,
don't.」 she cried.
She withdrew, shrinking from beneath his arm
That rested on the banister, and slid downstairs;
And turned on him with such a daunting look,
He said twice over before he knew himself:
「Can't a man speak of his own child he's lost?」

 

這首詩聚集起了它陰鬱的力量。四個「不」(don't)便製造出了間歇的非語義爆炸。我們已講了太多的故事,埋頭於故事線索,可能早已忘了這首詩還是一出芭蕾,還是一連串的鏡頭,還是詩人的一種舞台調度。事實上,我們已經打算在兩個主人公中選邊站了,是不是這樣的?好的,我建議我們先將這一點擱置一旁,稍稍想一想這首詩向我們介紹了有關我們這位詩人的哪些事情。舉例來說,我們可以想像一下,故事線索源於生活體驗——比如說,第一個孩子的夭折。你們從目前讀到的所有這些文字中對作者以及他的敏感有了怎樣的瞭解?他在多大程度上為這個故事著魔?更為重要的是,他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擺脫這個故事?

如果這是一個研討班,我就很想聽到你們的回答。既然這並非一個研討班,我就只好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了。我的答案是:他完全擺脫了這個故事。絕對的自由。運用,或曰隨心所欲地駕馭這種材料的能力暗示著一種游刃有餘的超然。而將這種材料轉化成一首無韻詩、一首單調五音步詩的能力更加強化了這種超然的程度。對家族墓地和臥室床鋪間關係的觀察也是如此。這一切合在一起,使超然的程度顯得更為醒目。而這一程度注定會摧毀他的人際關係,使交流難以進行,因為交流的前提是一個旗鼓相當的交流對象。這一點很像皮格馬利翁和他的模特之間那種尷尬的關係。問題並不在於這首詩講述的故事具有某種自傳性;問題在於,這首詩就是作者的一幅自畫像。這就是為什麼人們討厭文學傳記,因為它會簡化一切。這也就是為什麼我不大願意向你們介紹弗羅斯特的真實生平。

你們可能會問,他要帶著這種超然去向何方呢?答案就是:去向完全的自主。在那裡,他可以在不相像的事物中看到相似之處;在那裡,他用詩句模仿白話。你們想見一見弗羅斯特先生嗎?那你們只有去閱讀他的詩,此外再無他法;否則,你們就只能接受那種低級的文學批評。你們想成為他嗎?你們想成為羅伯特·弗羅斯特嗎?也許我應該奉勸人們放棄這樣的追求。有了他這樣的敏感,人們志趣相投或夫妻相敬相愛的希望就變得很渺小了;實際上,他身上很少落有通常象徵如此希望的浪漫主義薄塵。

這些並非離題之語,不過還是讓我們回到詩行上來吧。請你們回憶一下間歇以及導致間歇的原因,回憶一下這個技巧。事實上,作者也用下面兩行詩對你們做了提醒:

 

她向後退縮,從他擱在扶手上的胳膊下
退縮出來,然後滑下樓去。

 

你們看,這依舊是一段芭蕾舞,舞台提示被插進了文本。這裡最富含義的一個細節就是樓梯扶手(banister)。作者為什麼要把它放置在這裡呢?首先,為了再次提起樓梯,因為這時我們或許已經把它給忘了,還在因為臥室的被毀而感到震驚。其次,樓梯扶手預示著她將滑下樓梯,因為每個小孩都滑過樓梯。「她用令人膽怯的目光直盯著他」(And turned on him with such a daunting look),這是又一個舞台提示。

 

他連說兩遍才明白自己的意思:
「難道男人就不能提他死去的孩子?」

 

這是非常出色的一行詩。它明顯具有一種白話的味道,近乎諺語。作者也對這一行的出彩深信不疑。因此,他既想突出這一行的效果,又想掩飾他對此的清楚意識,以表明他的這個表述完全是出於無意:「他連說兩遍才明白自己的意思。」(He said twice over before he knew himself.)從文字意思上看,在敘事層面上我們看到這個男人因為女人嚇人的目光而感到震驚,正在尋找合適的詞句。弗羅斯特非常善於使用這些套話般的、半諺語式的單行詩句。比如,其《劈開星星的人》一詩中的「學會社交就是學會寬恕」(For to be social is to be forgiving.),其《僕人的僕人》一詩中的「最好的步出方式永遠是穿過」(The best way out is always through)等。而在下面的幾行詩裡,你們將看到又一個例證。它們大多是五音步的,而五音步抑揚格與這樣的內容很匹配。

詩中自「不,不,不,不」開始的這整個部分明顯地帶有性的含義,即她拒絕了那個男人。這就是皮格馬利翁和他的模特之間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從字面意義上看,《家葬》的情節發展似乎也順著「若即若離,欲擒故縱」的脈絡。儘管弗羅斯特達到了自主的境界,但我不認為他意識到了這一點。(畢竟,《波士頓以北》表明,他對弗洛伊德的術語並不熟悉。)如果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那我們的這種解讀就是不合適的。儘管如此,我們在分析這首詩的主幹時,還是應該注意到這一點:

 

「你不能!——哦,我的帽子呢?
哦,我並不需要它!我要出門。我要透口氣。
我不知道哪個男人有這個權利。」「艾米!這個時候別去別人那裡。
聽我說。我不會下樓的。」
他坐下來,用兩個拳頭托著腮。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親愛的。」「你才不知該如何問。」
「那你就幫幫我。」她伸手推動門閂作為全部回答。「Not you! — Oh, where's my hat? Oh, I don't need it!
I must get out of here. I must get air. —
I don't know rihgtly whether any man can.」「Amy! Don't go to someone else this time.
Listen to me. I won't come down the stairs.」
He sat and fixed his chin between his fists.
「There's something I should like to ask you, dear.」「You don't know how to ask it.」
「Help me then.」Her fingers moved the latch for all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