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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與理智[1]

我應當告訴你們,以下的文字是四年前我在巴黎國際哲學學院一個講習班上的演講稿。因此,這裡有一些過頭的話;同樣因為這一點,作家生平方面的材料也顯得不足,但在我看來,對於一般的藝術作品分析而言,生平材料是無關緊要的,尤其在你面對外國聽眾的時候。無論如何,這些文字中的代詞「你們」是指那些對羅伯特·弗羅斯特詩歌的抒情和敘事力量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的人。但是首先,還是來介紹一些基本情況。

羅伯特·弗羅斯特生於一八七四年,卒於一九六三年,享年八十八歲。他只結過一次婚,有六個孩子;年輕時他很貧窮;他先是種地當農民,後來在幾所學校裡教書。他很少出去旅行,直到晚年這一情況才有所改變;他一生主要居住在東海岸,在新英格蘭地區。如果說生平能夠解釋詩歌,那麼他的生平就不該產生出任何詩歌來。然而,他卻先後出版了九部詩集,其中第二部《波士頓以北》還是在他四十歲時發表的,他因此成名。那是在一九一四年。

此後,他的事業稍稍順利了一些。但是,文學聲譽並不意味著暢銷。恰在這時,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戰爭使弗羅斯特的作品開始受到普通大眾的關注。一九四三年,美國戰時圖書理事會將五萬份弗羅斯特的詩《進入》分發給駐在海外的美國軍隊,以鼓舞士氣。到一九五五年,他的《詩選》已出至第四版,你可以說他的詩歌也已獲得國家級的地位。

的確如此。在《波士頓以北》發表後近五十年的時間裡,弗羅斯特獲得了一位美國詩人所能得到的幾乎所有獎勵和榮譽;在弗羅斯特去世前不久,約翰·肯尼迪曾邀請他在美國總統就職典禮上朗誦詩作。伴隨認可的自然也有大量的嫉妒和反感,這些東西甚至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弗羅斯特傳記作者的行文。不過,無論是奉承還是反感,兩者都有一個一致的特徵,即幾乎完全誤解了弗羅斯特所代表的一切。

他通常被視為一位鄉村詩人,鄉間歌手,一個具有民間氣質、有些粗獷、愛說俏皮話的人,一個年老的紳士加農夫,對世界的整體看法是正面的。簡而言之,一個地道的美國人,就像蘋果派那麼地道。公平地說,他通過一生中無數次的公開演說和採訪恰恰投射出了這樣的自我形象,這大大加深了人們對他的這一角色的認同。我認為,這樣做對他來說並非難事,因為這些品質原本就是他固有的。究其本質而言,他的確是一位美國詩人,不過,要弄清這種本質的構成以及「美國詩人」這一概念的內涵,或許就不得不去談一談作為整體的詩歌。

一九五九年,在紐約的一場為羅伯特·弗羅斯特八十五歲生日而舉行的宴會上,當時最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裡奧奈爾·特裡林[2]起身舉杯,說羅伯特·弗羅斯特是「一位可怖的詩人」。當然,他的話引起了一定的騷動,但這個修飾語卻選擇得十分準確。

此刻,我希望你們能對「可怖的」和「悲劇性的」這兩個詞加以區分。你們也知道,悲劇永遠是既成事實[3],而恐怖則總是與預測有關,與一個人認識到自己的負面潛質有關——與他感知到自己能夠做出怎樣可怕的事有關。弗羅斯特的強項恰在於後者。換句話說,他的立場與詩人作為悲劇主人公的歐洲大陸傳統是根本不同的。而正是這一不同使他成了一位「美國人」,既然沒有更好的術語,只好暫用此詞。

從表面上看,他對他所處的環境,尤其是大自然,持一種非常正面的看法。僅憑他「熟稔各種鄉村事物」這一點,就的確能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然而,一個歐洲人接受大自然的方式卻與一個美國人接受大自然的方式有所不同。溫·休·奧登曾在一篇有關弗羅斯特的短論(或許是關於詩人弗羅斯特的評論中最好的一篇)中談到這一不同,他的大意是:當一個歐洲人想與自然相遇時,他會走出自己的農舍,或是走出聚滿朋友或家人的小旅店,一個人傍晚去戶外散步。如果他遇見一棵樹,那麼這就會是一棵因為歷史而知名的樹,它是歷史的見證人。這位或那位國王曾坐在這棵樹下,想出這樣或那樣的法律,如此等等。樹立在那兒,枝葉發出沙沙聲,像是在引經據典。我們的這個歐洲人會感到心滿意足,有些若有所思,他的精神爽快了起來,但是並沒有因這次與樹的相遇而有所改變,他回到自己的旅店或農舍,發現朋友或家人一如方纔,於是繼續享受這段開心的時光。如果走出門來的是一個美國人,他也遇到一棵樹,那麼這就是一場勢均力敵的相遇。人和樹面對面站著,各自都帶有原始的力量,沒有任何關聯:兩者都沒有過去,誰的未來會更好,則勝負難料,兩者機會均等。基本上,這是人的表皮與樹的表皮的相遇。我們的這位美國人返回他的小木屋時會滿心困惑,如果不是感到震驚或恐怖的話。

顯而易見,這是一幅浪漫的漫畫,但它著重勾勒出了兩者的特徵,而這也正是我在此想表達的。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將後者稱為羅伯特·弗羅斯特自然題材詩歌的實質。對於這位詩人來說,大自然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更不是人類戲劇舞台上的背景,而是這位詩人的一幅可怖的自畫像。現在,我打算從他的一首詩開始,此詩收在一九四二年出版的詩集《一棵見證樹》裡。我打算道出自己對他這些詩句的觀點和意見——其中的一些還可能是很陰鬱的——而不會去考慮學術上的客觀性。我能夠為自己提供的辯護是:一,我的確非常喜歡這個詩人,並打算如實地將他介紹給你們;二,這些陰鬱看法的起因部分地並不在我,是他詩中的積澱使得我的大腦陰鬱了起來,換句話說,我的陰鬱源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