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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有過一個很好的美國暖壺,軍裝綠色,波形塑料外殼,內膽是鏡子般的鍍汞玻璃,它屬於我的叔叔,被我在一九五一年給摔破了。瓶膽內部是一個變幻無窮的光學漩渦,我會一直盯著其中的層層倒影看。這大約就是我打破暖壺的原因,我失手將它摔在地板上。還有我父親那只同樣是美國貨的手電筒,也是從中國帶回來的,我們很快就用光了手電筒裡的電池,但是它那純淨明亮的反光鏡卻遠遠勝過我的瞳孔,在我的學生時代一直令我迷戀不已。最後,當鐵銹開始侵蝕它的邊緣和按鈕時,我拆開電筒,加上兩枚放大鏡片,把這個光滑的圓筒變成了一副什麼東西也看不清的望遠鏡。還有一隻英國軍用指南針,是我父親從一位在劫難逃的英國水兵手裡得來的,我父親在摩爾曼斯克附近遇見他們的船隊。這指南針的表盤是磷光的,躲在被子裡可以看清其刻度。表盤上的字是拉丁字母,因此指示出的方位就有了一種數字般的感覺,我總是覺得我所在方位的讀數與其說精確,不如說是絕對的。或許正因為如此,這個方位最初才會令我厭惡。最後,還有我父親那雙棉軍靴,我如今已記不清其產地(美國?中國?但肯定不是德國)。這是一雙淡黃色的高靿鹿皮鞋,襯裡在我看來像是一團羊毛。它被擺在雙人床前,更像是兩顆炮彈而非一雙鞋子,雖然那咖啡色的鞋帶從未繫上,因為我父親從不穿它出門,只將它當拖鞋穿;這雙鞋要是被穿出去,它和它的主人都會受到特別的關注。就像那個時代的多數衣著一樣,鞋子也應該是黑色、深灰(靴子)的,至多是褐色的。我覺得,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之前,甚至直到三十年代之前,俄國還保持著某些與西方相近的有關生存的用品和知識。但是之後,一切都突然中止。甚至在我們發展受阻時爆發的那場戰爭,也未能使我們擺脫這一窘境。那雙黃色棉靴儘管穿起來十分舒適,在我們的大街上卻會遭千夫指。另一方面,這也使這兩隻獅子一般[17]的怪物存活得更久,我長大之後,它便成了父親與我相互爭奪的對象。戰爭結束三十五年之後,那雙鞋子依然完好無損,仍舊是我們的爭論話題,爭論誰更有權穿它。最終獲勝的是父親,因為在他去世的時候,我離那雙鞋所在的地方十分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