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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相信,我接觸到的最初幾個英文單詞就是「His Master's Voice」[13],因為我們一般自三年級開始學英文,這時我們大約十歲,而我父親自遠東服役歸來時我才八歲。對於我父親而言,戰爭是在中國結束的,但他帶回的東西卻大多是日本貨而非中國貨,因為日本最終戰敗了。或者說,當時的情形似乎如此。他帶回的東西主要是唱片。它們被裝在厚實但精緻的硬紙盒裡,盒上寫有金色的日文字母,有的封套上繪有一位衣著很少的少女,她正在陪一位身穿禮服的紳士跳舞。每個盒子裡裝有一打烏黑珵亮的唱片,唱片上貼有金紅相間和金黑相間的標籤,在厚厚的封套裡隱約可辨。它們大多是「His Master's Voice」和「Columbia」[14]的產品,儘管後一個公司的發音要簡單一些,可該公司的唱片上只有文字,於是那只若有所思的小狗便佔了上風。這隻狗的存在居然影響到了我的音樂選擇。其結果便是,我在十來歲時就熟悉恩裡科·卡魯索和蒂托·斯基帕,勝過我對狐步舞和探戈舞的瞭解,後者的唱片數量同樣豐富,對於它們我其實是很偏愛的。這些唱片裡還有斯托科夫斯基和托斯卡尼尼指揮的各種序曲和經典傑作,有瑪麗安·安德森演唱的《聖母頌》,還有完整的《卡門》和《羅恩格林》,我想不起後兩部歌劇的演唱者了,但我記得我母親對他們的表演讚不絕口。實際上,這套唱片包含了戰前歐洲中產階級的所有音樂食糧,它們很晚才抵達我們這裡,或許因此才讓我們感覺雙倍甜蜜。它們就是由這只若有所思的小狗帶給你的,更確切地說,是它用嘴巴叼來的。我至少花費了十年時間來搞清「His Master's Voice」是什麼意思:一隻狗在傾聽它主人的聲音。我起先以為這隻狗在聽它自己吠聲的錄音,因為我不知為何把留聲機的揚聲器也當成了話筒,由於狗通常都跑在主人的前面,因此我整個童年時期一直認為這個標籤的意思就是:這條小狗發出聲音,預告他的主人即將到來。不管怎樣,這隻小狗反正跑遍了整個世界,因為我父親是在關東軍潰敗之後於上海找到這些唱片的。毫無疑問,它們是從一個出人意料的方向抵達我的現實的,我記得我不止一次做過這樣的夢:一列長長的火車,其車輪就是一張張飾有「His Master's voise」和「Columbia」字樣的烏黑珵亮的唱片,列車在鐵軌上緩緩前行,軌道上刻有這樣一些字:「國民黨」,「蔣介石」,「台灣」,「朱德」……這些都是鐵路車站的站名嗎?目的地大約就是我們那台有一層褐色皮套的留聲機,我微不足道的自我在轉動留聲機上的鍍鉻鐵手柄。椅子的後背上搭著我父親那件深藍色的、帶有金色肩章的海軍服,衣架上掛著我母親那只縮起尾巴的銀狐,空中有一行字:「Una furtiva lagrima.」[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