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轉山八年 > 未發出的遺言 >

未發出的遺言

她發現四下無人,只剩蒼茫天地,不由得恐懼起來。

2009年秋,和幾個同事在阿里做完慈善後,我第三次來到神山。來神山之前,我對幾個高反依然嚴重的同事說,在高反的侵襲下轉山,痛苦程度和危險程度很大,大家如果下了決心去轉山,那一定要做好思想準備。

他們卻說,跟著你,我們什麼都不怕。他們這樣信任我,我應該感到自豪,畢竟我已來了兩次;可一想到我本人就是個高反患者,我又感到緊張,肩上的擔子馬上重了起來。

在神山腳下休整時,一位同事過生日。在那種條件下,擺生日宴實在是種奢望。那位同事也說,算了,等回北京後再補上吧。

我說,那怎麼成啊,就充分利用現有的條件,為你慶祝個特別的生日吧。

這個生日非常特別。首先是,當地沒有蛋糕,有個同事出奇制勝,弄了一個饅頭當作蛋糕。這還不是最特別的,最特別的要數生日蠟燭,是一根白色的粗大蠟燭。

壽星看到奇異的蛋糕和蠟燭時,臉色微微一變。其他同事也覺得氛圍瘆人,尤其是關掉燈,慘淡的燭光忽左忽右時,好像我們在做一場弔詭的法事。

生日歌唱完,燈開啟,我急忙打圓場:在神山腳下,任何事都是吉利的。

同伴們哈哈大笑,那位壽星也露出真誠的笑容。飯店的老闆此時也貢獻愛心,為我們每人送上一碗長壽麵,其樂融融中,壽星頑皮地對我上師說,今天是我生日,您有什麼特別的儀式為我慶祝嗎?

我上師微微笑著,招呼壽星到他面前,一面唸經,一面用手摸壽星的頭。壽星興奮地叫起來:你們看啊,我整個人都“開光”了。

說來也奇怪,我的這位同事自那次整個人被“開光”後,順風順水,這是上師的力量,還是神山的力量,或者是她本人的虔誠,就不得而知了。

那次轉山之前,有幾個同事的高反症狀已經嚴重。安全起見,我勸他們要不就在旅館等我們,但沒有人願意。因為看上去,大家對這轉山非常有興趣,也認為這是難得的一次心靈洗禮的機會。我心上雖然高興,可依然緊繃著臉。我提醒他們,如果半路上實在痛苦不堪,那就立即停止,我會找人送你們回來。

眾人信誓旦旦,就是累吐血也會轉下來。我心說,這可不是累吐血的問題,它不但會慢慢地消耗你的體力,還會消磨你的意志,直到你舉手投降。

昨天那位壽星豪氣干雲地說,沒有任何事會讓我停下腳步!

大家都很樂觀,轉山,越是樂觀,當遇到困難時,就會越悲觀,這是我多年來轉山的經驗之談。

果然,不太好的事真就發生了。

一如往常,剛上路時,大家都特別健談,欣賞著道路兩旁的美景,看著莊嚴的神山,所有人渾身都散發著輕鬆愉快的氣息。

第一天晚上,在休息站休息,有兩個同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當時給出的建議是,原地等我們,但沒有人聽我的。我對他們說,沒必要玩命,因為高反真是可以要人命的,當你感到天暈地轉、渾身無力、氣喘吁吁時,就是高反開始向你進攻的時候,此時,你應該停下來。

有個同事小心翼翼地問我,您一路上臉色發紫,很少說話,看得出您的高反症狀比我們任何人都嚴重,為什麼您不停下來?

我被問住了。

是啊,我為什麼不停下來?是想證明我的意志力比別人強?我的虔誠心比別人大?還是說,我根本不想證明什麼,我只是覺得轉下來是理所應當的,不論有多困難,不論有多少次崩潰!

轉山兩個最大的敵人是恐懼和崩潰,不管你轉多少次,它們都會如影隨形,但當你轉完之後回望,世間其他的事情好像也就沒那麼難了。

艱辛地翻過卓瑪拉山口後,我和上師在山頂開始做法事。由於山頂溫度奇低,有幾位同事決定先下山,在休息站等我們。

等我們在會合時,已是兩小時之後的事情。可誰知,恰恰這兩小時,一位同伴的命差點丟了。

直到今天,說起這件事,她都覺得,這一生中,恐怕沒有比這次印象更深刻的事情了。而她在經歷了這件事後,也就沒有什麼事可以難住她了。

據她說,在茫茫風雪中,她越走越快,可齊腰深的雪阻擋了她的步伐,飛雪打在她臉上,如同沙子。開始,她只是覺得疲憊,接著,她發現四下無人,只剩蒼茫天地,不由得恐懼起來。她於是找了個石頭縫,鑽了進去。當時她的想法是,等一段時間,也許後面的人就上來了。

狂風怒吼,在石頭縫中形成鬼哭狼嚎的氣勢,她越來越害怕,下意識地就哭起來。哭了很長時間,她發現缺氧,呼吸困難,於是趕緊省下力氣,停住哭泣。疲憊、絕望、崩潰統統來襲,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或許是潛意識發揮作用,她不由自主地拿出MP3,開始錄音。當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事後一聽,才知道那是她給父母留下的話,是一份走火入魔似的遺囑。

再後來,當她感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時,突然聽到唸經的聲音。實際上,在大風雪咆哮中,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她說她的確聽到了,於是睜開眼,看到兩個磕長頭的藏民,正向她靠近。

她像是在水中看到了一個救生圈,哇呀哇呀地叫起來,哭聲和叫喊聲混雜在一起,把那兩個藏民嚇了一跳。

兩個藏民停止了磕長頭,把她從石頭縫裡拉出來,給她喝酥油茶,鼓勵她堅強起來。“我當時的求生慾望非常強烈,一整瓶的速效救心丸,我全吞了下去。可是,沒有力氣咽啊。你能理解那種感受嗎?”她已經記不清兩位好心人是怎樣把她送到休息站的。只記得,到休息站時,她激動地給兩人跪下,謝謝他們救了自己的性命。

而兩位藏民只是憨厚地笑著,喝了幾口茶,又向回走去,他們會走到那個大石頭縫那裡,繼續他們的磕長頭!在風雪中,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她站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