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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入魔

我無法拒絕神山,正如我無法拒絕內心的良知一樣。

從2007年到2011年,轉山次數越來越多,但困難並沒有隨著經驗的增加而減少。

哲學家說,人最莫名其妙的地方就是在同一個地方犯兩次錯誤。我卻覺得,犯這種錯誤有兩種原因,一種是無奈之舉,一種是好了傷疤忘了痛。2011年的風雪即將來臨時的轉山,可謂二者兼備。

說是無奈之舉,因為那年我們在大雪未封山時就已經到了西藏,可就在西藏休整期間,家裡出了點事,轉山固然重要,可家庭同樣重要,我無奈之下回了北京,處理完事後,離大雪封山只有幾天的時間。我幾乎沒有做任何思考,就堅決地去了西藏。

2011年前的四次轉山,都是師父陪同一起轉的,2011年是第一次沒有師父陪同下去轉山。

當時的想法在今天看來很天真:我已經連續轉了四年,不能因為大雪就中斷一年,同時又想,已經有在風雪中轉山的經驗,相信這次就不會那麼難了。

為了節省時間,趕在大雪封山前轉山,我從北京直飛成都,又從成都直飛阿里,對我這個高反重度患者,這是玩命,從平原到盆地倒還好,可從盆地在短短幾個小時突然到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縱然是高反症狀輕微的人,也受不了。

就在阿里落地,艙門打開的剎那,詭異的一幕出現了:我的臉如同氣球一樣被吹起來,我分明能感覺到臉在慢慢膨脹,膨脹到不用鏡子就能看到兩腮的程度。幾乎沒有給我片刻的適應過程,頭劇烈地爆炸似的疼痛起來,嘴唇像是塗抹了紫色唇膏一樣開始迅速發黑。

轉山多年,每次都經歷嚴重的高原反應,但2011年這次絕對是最刻骨銘心的一次,膨脹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明。

抵達神山腳下,前幾年要休整至少兩天,而那一次我只適應了一天,就和一個助手踏上了轉山之路。高燒,從未有過的頭痛開始攻擊我,還沒有走出村口,我就感覺到天昏地暗。顯然,這是沒有充足的休整時間造成的。

那次轉山,因為搶時間,未遇到現實中的風雪,但比遇到風雪還要艱難。第一天裡,我的頭痛就使我眼前昏花,眉頭一直鎖著,為了緩解疼痛,每隔三小時就吃一片退燒藥,治療頭疼的沖劑更是一天吃了十幾袋。這種藥,只能緩解頭痛,並不能治癒,而且它的副作用極大。可為了成功轉完神山,我當時沒有顧忌那麼多。當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只要能轉完神山,吃什麼都可以。

轉山過程中,因為高原反應而不得不吸氧、掛吊瓶,吃大量的藥物支撐,這給我的身體造成了很大的負擔。

當天夜裡在埡口腳下的旅店休息時,我頭痛、高燒得幾乎是人事不知。

助手慌慌張張地搬來氧氣罐,而我連拿起氧氣罩的力氣都沒有了。我睜開眼,就那麼看著氧氣,眼前幻覺連連,一會兒是神山,一會兒是上師,一會兒又是我的家人,一會兒是魔鬼。所有出現的事物都像幻燈片,毫無聯繫、毫無規律地在我眼前劇烈地晃動,我連把它們拼湊到一起的力氣都沒有。意識似乎又清醒又不清醒,清醒是因為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臨近,那種恐懼感震懾著我的腦海,彷彿有個魔鬼要帶走我,而我就在那裡看著,沒有絲毫力氣反抗。

所有的一切化成了一個念頭:我不想死!

但很快,這個念頭也消失不見了。我感覺眼前一黑,隱約間助手的面孔又模糊地出現在我面前……

助手幫我吸上氧氣。這時候我那幾乎開始喪失的意識只剩下感受周圍的聲音了,耳膜一直在震動,是我自己在說話嗎?還是助手在身邊呼喚我?

後來,我聽助手說,當時我在說胡話。我隱約感覺自己也聽見了,但一句是一句,前句和後句毫不搭邊。

這就是傳說中的走火入魔?!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氧氣起了作用,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意識了。我當時想,人死的剎那可能就是這樣的吧,看到很多幻境,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然後魂魄慢慢離開肉身,飛向開滿蓮花的天空,飛得連最快的鳥兒都追不上我了。我想,我的魂魄可能在離開肉身的時刻,會回頭看一眼,我那時會看見一具屍體,腫脹著臉,嘴唇青紫,微閉著眼睛,渾身塵土,躺在床上,那應該就是我吧!

我想像這種情景的出現,但幻燈片漸漸慢了下來,我的話也漸漸少了,最後這一切都憑空消失,就如肥皂泡在空中消失一樣,我沒有見到開滿蓮花的天空,也沒有看到我的屍體。

我欣慰地笑了笑,我想,我還沒有死。

兩個多小時後,我漸漸甦醒,如同從沉睡中甦醒過來。我看到助手在我身邊一臉的緊張,額頭上全是汗。他後來說,我的胡言亂語快把他嚇死了。

我看到他,看到了現實世界,如釋重負地笑了,還開了句玩笑:來轉山,居然轉走火入魔了。

助手也笑了。其實我知道,這種玩笑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都太殘酷了。

而那時在我的心裡,那種恐懼感仍然沒有完全消退,我之所以開玩笑,也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恐懼吧。那一刻,一股寒意從我腳跟一直竄上來。我的不謹慎,操之過急,不僅將我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也給陪我同去的助手等人帶來了很大的麻煩。這讓我開始感到後悔。

回北京後,我的身體始終沒有恢復過來,去看醫生,講了那天胡言亂語的情況。醫生盯著我,如同在看一件出土怪物,看了好久,才說,你知道那是什麼嗎?那叫腦水腫,一旦腦水腫,三小時內不吸氧、不吊水,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你了。

我露出僥倖的一笑,心裡卻後怕得要命。

我深深地自責,自己太任性,太不負責,竟然這麼拿生命開玩笑!以後再也不能這麼做了。

信仰的力量真的大到值得讓我用自己的生命來虔敬嗎?神山的魅力真的大到讓我肯為它拿著生命去冒險?

我的腦海裡突然閃出來這兩個念頭。

我沒有死,是命大嗎?神山已眷顧我一次,在風雪中生還,又照顧了我一次,在腦水腫中復活,可如果我自己不懂得珍惜自己,上天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佑我嗎?!

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2012年,我被檢查出高血壓。我確信的一點是,它和我前一年的轉山有毋庸置疑的關係,大量服用緩解頭痛的藥物和高反症狀的侵襲,使我的身體受了傷害。然而,我沒有任何抱怨,也毫無沮喪。除了醫生的一句話讓我感到有一點小難過外,我還想著去轉山。

醫生說,以你現在的血壓情況,如果再去轉山,會非常危險。你現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別去轉山,甚至最好連高原也別去。

我不可能不去,縱然我不想去,神山也會召喚我去。我無法拒絕神山,正如我無法拒絕內心的良知一樣。所以,2013年我去了,2014年,我又去了。查出高血壓後,我一直採用中藥保守治療,為了去轉山,2014年,我開始吃西藥。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高血壓吃上西藥,就再也停不下來。而且長期服用治療高血壓的藥物也有一定的副作用,對健康有一定程度的傷害。然而,這些危險和轉山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