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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風雪中

一腳下去,撲通一聲,整個人掉進雪裡。

世間很多事情都有雙面性,你看到的只是你想看,或者你知道的一面。但永遠有另一面是你看不到或不知道的。當你事業有多成功、生活有多光鮮,背後就一定有多大的付出;同理,當你有多痛苦,你另一面的收穫也將有多寶貴。很多人不理解,“你已經有相對成功的事業,本可以去享受人生、享受生活,為什麼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去轉山?去經歷那痛苦甚至有生命危險的體驗?”其實,這正是硬幣的兩面,轉山時有痛苦的一面,但背後也一定有一個巨大的精神財富支撐著我。

我說不清這是一種怎樣的財富,但它有一種力量,我能真實感受到的力量。以至於我覺得轉山已經成為我生命和靈魂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飯、睡覺,自然而然,不可缺少。自離開神山後,我時刻都會想到它,也終於明白了牽腸掛肚是什麼感覺。也許,神山在千里之外也在牽掛著我。在這種朦朧的感覺下,就有了比2007年更險象環生的2008年風雪中轉神山。

臨行前,我四處鼓動朋友們,但沒有人去。他們的理由是,忙。我說,你們在人生路上走得太快,應該慢下來,聽聽自己的心跳,回首最溫柔的往事,而這一切,都能在轉山過程中實現。

依然沒有人和我去,一位朋友說,不是我不虔誠,我是被你上次回來後說的情景嚇著了,所以,我不敢去。

最後,還是上師陪我去。

我個人認為,人類是適應力最強大的動物,所以2008年去西藏前,因為有了前一年的高反體驗,我以為自己已適應高反,至少,不會像上次那麼嚴重。然而在拉薩貢嘎機場一落地,高反症狀馬上附體,低燒迅速演變為高燒,頭痛欲裂,嘴唇發紫、心跳加速,步履輕飄,如同踩到了棉花堆。

我和上師在拉薩休整了三天,我發現自己即使休整一年,只要是在高原,高反症狀就不可能離我而去,甚至都不會憐憫我一點,使我的痛苦稍有緩解。於是我決定,就帶著痛苦去轉山。當然,我思念神山,感覺到神山在呼喚我,也是我迫不及待地想即刻去轉山的原因。

我們在路上顛簸了三天兩夜,才抵達神山腳下,當天夜裡休息時,還感覺天旋地轉。比這還讓人沮喪的是,當時已是10月,大雪已開始封山。就在旅店休整時,已經陸續有人從原路返回旅店,他們告訴我,神山背後已是冰雪世界,根本不適合轉了。

我不禁回想去年的轉山之路,那是轉山最好的時間,而我們所遇到的艱難已無法想像,現在的情形,不必多想,一定是條更為艱險的路。

我猶豫起來,並非是為我自己,而是擔心上師。上師似乎看出了我的擔憂,他說,別擔心我,你要是想轉,我就陪你轉。

現在想來,當時有點意氣用事,明知道大雪封山,親眼看到很多轉山客紛紛折回,卻還要去轉,這簡直就是拿生命開玩笑。我不知道當時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堅決,也許是已經到了神山腳下,心有不甘,也許是潛意識裡認為神山會保佑我們,不論是哪種想法,第二天凌晨,我、上師和兩個藏民滿懷信心地上路了。

在去往神山背後的路上,看到了大批轉山客折返,其中有高大健碩的西方人、精幹的印度人,他們用蹩腳的漢語警告我們,不要去了,神山背後全是冰雪,寸步難行。

一個困難,一個人對你說,你可能沒有感覺,10個人對你說,你還可以置若罔聞,可100個人對你說時,你可就有想法了。我沒有金剛之軀,也不會呼風喚雨,聽了很多這樣的話後,偶爾會犯嘀咕。可一想到神山的傲然身姿就在前面,我又把退縮的心猛地收起。為了給自己增添勇氣,我問兩個藏民:真有那麼難嗎?你們在十月份沒有轉過山嗎?

兩個藏民見多識廣,摸了摸腦袋,想了一下,猶豫地說,應該沒有那麼難吧,十月份來轉山的人,應該也有吧。

雪有多厚,這張圖說明一切。

好!我心裡想,他們敢轉,我就敢!

轉到神山背後時,2007年的慘痛經驗提醒我,要原地休息,第二天再轉。那一晚,我聽著外面肆虐的狂風,無動於衷。我的心情還出奇地好,因為我們已經轉一半了!

睡前,我和上師與兩位藏民朋友制訂了明天的計劃,兩位藏民說,凌晨4點就要出發。

我大惑不解,為什麼這麼早?

藏民說,從這裡到卓瑪拉山口都是冰雪,在冰上行走本來速度就慢,而且雪一般都有幾尺,甚至1米厚,夾雜在亂石當中。如果我們不能在上午11點翻過山口,冰雪那時就化了,下山那段路根本走不了,上一腳是雪,下一腳是石頭不說,很多地方看著是雪,踩上去就是個陷阱。

我當時對藏民的話理解很隨意,向來謹慎的上師說,還是聽他們的,咱們4點出發。

4點出發,其實都晚了。由於當時太陽還沒出來,從神山背後的旅店到卓瑪拉山口,一片冰天雪地。走在冰上,重心稍不穩,就是一個趔趄。

大多數北方人都有在冰上走路的經驗,那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溫度又低,寒風如刀子一樣刺在臉上,每走一步,下一步就不知該怎麼走。

因為有冰的緣故,平時三小時的路,我們走了6個小時,11點時,還未到山口。兩個藏民臉上呈現著焦急的顏色,催促我們加快腳步。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著急,跟他們解釋說,真的走不起來。慢慢地,我們被兩位藏民落下很遠。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在山口消失,心裡並沒有慌,只是莫名其妙為什麼這麼心急?直到我和上師快到山頂,腳下的冰冒出水來後,我才隱約感覺到,兩個藏民快步走的原因:冰已融化,如果你停下來,靜靜地聽,就能聽見冰下面有水在汩汩流淌。這時候還不走,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我這才明白兩位藏民著急的原因。到達山頂,向下看,一片銀色世界,我用腳試了下雪的硬度,一腳踩空,腰以下全都在雪裡了。

上師好像吃了一驚,急忙去拽我,我在上師的幫助下,從裡面爬了出來。放眼望去,下山的路好長好長,全是正在融化的雪,雪上偶爾有露出頭的石頭,據藏民說,那石頭只是冰山一角,有一人多高,可以想見,當時的雪有多厚。

山石再加上厚厚的積雪,2008年的轉山,是深一腳淺一腳忐忑著走出來的。

我站在山頂,俯瞰山下,狂風起來,吹起紛飛雪花,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知道那兩個藏民在哪裡,我終於徹底明白,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雪融化後,難以走出去。

我和上師對望了一眼,大家心照不宣:肯定要繼續走下去,無論前面是刀山火海,因為已經到了這裡,就沒有返回的道理。況且,返回的路比前行的路容易不到哪去。

這段下山的路,說用“走”,顯然不適合,我和上師幾乎就是“爬”過去的。一腳下去,撲通一聲,整個人掉進雪裡,上師在後面站在石頭上,驚慌地喊:沒事吧?快,把手給我。

下山的路,腳邊就是深淵,要走下去,需要得不僅僅是膽量,還有細緻和耐心。

我把手伸給上師,上師用盡渾身力氣,把我拽到石頭上,我站穩後,上師向前,一腳下去,整個人消失了一半。我也驚慌起來,去拽上師。就這樣,我和上師像是完成一個機械動作一樣,我把他從冰雪窟窿裡拽出,他又把我從冰雪窟窿裡拽出,到後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我們從冰雪窟窿裡出來後,就用“爬”的方式前進。

這種方式提高了安全性,可速度明顯減慢,而且非常消耗體力。從凌晨4點到中午時分,我們什麼都沒吃,所有吃的東西都在兩個藏民身上,渴了就吃雪,餓了,什麼都沒有。我摸遍全身,奇跡出現:摸出了一個小蘋果,是西藏當地的小蘋果,特別瓷實,以我當時的狀況,這種小蘋果,我能一口氣吃掉10個。我先給上師,上師從嘴邊過了一下,放到我手中時,我發現蘋果毫髮無損,再仔細看,才能看到如瓜子大的一塊咬痕。

上師說,你吃。

我的眼淚要流了下來,看著上師,輕輕地咬了一口。這個小蘋果,直到我們11個小時後下了山,還剩一半。雖然只是一個小蘋果,但在那時候它就是幸福和希望的源泉,舔一下,感覺像是在沙漠中遇到了甘泉一樣。那種甘甜的滋味過了半個小時,仍然會在嘴中回味。那時候,我們都需要靠它來維繫生存的希望,同時我們又都捨不得去啃。就這樣,我們咬了很多次,它就像有了魔力,怎麼吃都吃不完。

這就是那個最終也沒有吃完的小蘋果。

下山那段路,只有五公里,我們走了接近十二小時,確切地說,是“爬”了十二小時。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耳邊狂風吹起的冷酷雪花和上師急促的呼吸。我們就像是一對落難的父子,互相攙扶著,緊緊依偎著,埋頭向前挪著如灌了鉛一樣的雙腿。

眼前無邊的黑暗帶來壓抑沉重的氣氛,我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要走多久,我知道前面還有很長的一段路,一想到這段路,一聞到狂風捲起冰雪的歎息聲,我的絕望情緒頓生。我用了最大的意志力把這種情緒好不容易排除出去,可它很快又回來。

其實今天想來,黑夜並不可怕,狂風肆虐的黑夜也不可怕。一切外部環境其實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讓你看不到希望,你耳聞目睹的全是絕望。記得剛創業那會,因為工作壓力,當某些項目不順時,整宿整宿地失眠,大概也是這種情況。但只要你不放棄自我,甚至把絕望當希望來過,總是能挺過去的。

就在我和上師疲憊地摸索在黑暗中時,突然前方飄忽來一點光芒,耳邊響起了時斷時續的琴聲。我當時的心情真的無以言表,尋著那微弱的光芒和琴聲,我們的腳步快了起來。光芒越來越亮,琴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把整個暗夜的恐懼與絕望逼退了。最後,我們看到了兩個人影,在一盞燈下飄忽遊蕩,是那兩個藏民!

原來,他們先到了山頂之後,等了我們許久,看我們仍然未到,知道不能再等了,於是拿上東西就先下山了。走下山後,又等了我們很久,但一直等到天黑都沒有看到我們。他們就一直向前,在一個帳篷裡歇息了一會兒,然後挑起燈,拿起琴,灌了一壺熱酥油茶,前來接應我們。藉著燈光,我看到他們愧疚的眼神和滿臉的歉意。

我被兩位藏民的行為所感動,忘記了周圍的寒冷,忘記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我抱住他們,很想大哭一場。

兩個藏民先讓我們喝了熱熱的酥油茶,然後攙扶著我們走向他們休息的帳篷。一進帳篷,我和上師就躺倒在地,居然歡笑起來,是那種絕處逢生的欣慰之笑。

2008年,和上師再一次圓滿完成轉山之旅,我們都很高興,中間拿著琴的是彭措。

帳篷並不完美,外面的大風撕扯著帳篷兩塊薄薄的簾子,發出淒慘的聲音,猶如孤魂野鬼在哭泣。我們蜷縮起來,保持著呼吸最順暢的姿勢,可稍有睏意來襲,就被缺氧趕走,那種迅疾進入夢鄉又馬上被憋醒的情形讓人生不如死。

其中一個叫彭措的藏民此時顯示了他的重要,他彈起琴,琴聲蓋住了暴風的聲音,漸漸地把我們送進夢鄉。後半夜,或許是沒有了琴聲的緣故,我被憋醒,風停雪住,我悄悄地走出帳篷,像是穿越進了冰川時代。

那是一幅我永生難忘的情景:星空和神山清晰可見,無數星星離你的頭頂是那麼近,幾乎伸手就能摘到它。神山從容地矗立在那裡,石壁發出點點星光,夢幻般的場景,恐怕只有在岡仁波齊,只有勇敢的人才能見到。

那天夜裡還有件事值得一提,彭措的琴聲引來了幾匹“狼”,它們的叫聲渾厚又淒厲,讓人頭皮發麻。我當時想,在高原上,狼會不會有高反,如果有高反,它的叫聲肯定是在發洩痛苦。如果它們已經適應了高反,那應該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狼。據藏民們說,神山背後有一種神獸,相貌如豹,吼聲如雷,而且精通人語。有時候,它閒得發慌,就會站在帳篷外,叫你的名字——天知道它是怎麼知道你名字的——你千萬不要答應,一旦應答,它就會衝進帳篷把你吃掉。

我問彭措,這是傳說吧。神獸可能就是狼。

彭措一本正經地搖頭,大驚小怪地說,神獸的,有!

我只好同意他的見解,因為深不可測的神山周邊,必有深不可測的事物。只是,再兇猛的動物都擋不住我的睏意,連怕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可顧忌呢?我看著手邊僅剩的一個被我分了幾十次都捨不得吃完的蘋果,想到平日裡意氣風發的自己,想到在公司裡每個人都尊稱我一聲“李總”的自己,伴隨著帳篷外的狼叫聲,思緒萬千。

第二天的路,雖然和第一次轉山時一樣漫長,無數次的崩潰,無數次的希望和絕望的不停轉換,但因為有昨天在風雪中的慘痛經歷,這條路似乎就不算什麼了。

這是我第二次轉山,十二分的驚險,付出了比前一次數倍的努力,最終圓滿。可那天夜裡在塔欽的旅館中忍受高反折磨時,我沒有任何狂喜,甚至連高興都沒有。想起讓本來並不太需要轉山的上師經歷了這般危險,我感到非常愧疚。同時,上師對我的關愛和慈悲,讓我頂禮和敬重。我的前四次轉山,都是由上師陪同去的,他就這樣陪著我,直到我對轉山輕車熟路。

藏民相信,在神山天上飛的鳥,地上的各種動物都是諸位神靈的化身。

突然,有這樣一種感覺充盈了我的大腦:我轉山,是我分內之事,它只是我修行路上的一小段修行而已,根本沒必要為勝利灑下感情之光。說到感情,我對神山更加濃厚,離開時,我對著它虔誠地朝拜,心裡默默地說,明年再會。

當然,我也明白,以後再也不會在封山後轉山了。可是,神山像是考驗我一樣,三年後的2011年,我又一次面對封山,又一次毫無顧慮地走進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