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既然已經走了這麼遠 > 2 >

2

縣令大人的門被急促的動作拍打,使這位前復員軍人不由怒容滿面。品味被繳獲的私煙正當緊急關頭,難以言喻的美妙況味直沁大腦,正使他的毛孔舒張、全身顫抖。然而敲門的手指勢必會挾來令人煩惱的公務,以及拖長了的、以睡眠不足來彰顯自己能幹的臉。大人不忿的手敲了敲楠木長案,銅鎮紙和毛筆嚇得滾在一旁。

「大人,」衙役說道,「大象死了。」

縣令大人面色泛青,為那未曾謀面的大象不識抬舉而大感惱怒。這玩意幾個月前被千位縴夫所扯的巨船拖運入境,身披五彩繡品,放在遠郊山間著意飼養,名義上宣諭百姓,說是要以此為基礎造本縣第一所動物園,實則暗懷心機,打算以此取悅前來巡查的上司。然而此物雖然身體呆蠢,卻是脾氣嬌貴。它像有戀母情結的少年,對故鄉跟來的喂像人情誼繾綣。「難道不是放在山間讓它吃點乾草就可以了嗎?」縣令發過這通脾氣後,只得聽取手下的建議,為喂像人建起了一座茅廬,以供他隨時飼養大象之用。不料此人得寸進尺,居然聲稱當地野菜不忍卒食,要政府調撥足量穀物以供食用。「好大膽!」縣令大人憤怒了,「七年以來雨災不停,布匹交易來的穀物衙役和屬吏尚且分配不均,何況庶民!」喂像人在政府堅持給予野菜和鹹魚待遇後憤然而去,臨走前詛咒了飼養大象的人們。沒有了這多年良伴,大象忘恩負義,開始生起病來。病中的它不免脾氣暴躁。獸醫們前來探病,被它一一用鼻子捲起,甩上了果樹。對於政府慇勤奉上的香蕉和鳳梨,大象採取不聞不問狀。當無計可施的衙役們回稟縣令大人時,他們看到憤怒的長官摔碎了一個剛收繳的綠瓷狐狸:

「它不吃,我們吃!」

縣府外的百姓目睹著衙役們吞下了堆積如山的鳳梨和香蕉,便預感到大象近況不妙。縣令大人料到百姓怨聲將起,於是搶先宣佈將北上朝廷,為百姓索要一批撫恤。他在船舷邊向百姓揮手,許諾了鹽、茶葉、穀物、陶器、可以在濕地發芽的花種、可以在雨氣裡生存的燕子、不沾水的錦袍。這些許諾在一個月後被迅速忘卻。當百姓膽大包天、向堂皇歸來的大人索要之前許諾的一切時,大人不能不為刁民不懂得體惜大人而更忠實於自己的記性感到惱怒了。他讓衙役亮起皮鞭,使不知深淺的刁民在滾爬於泥水之際,回憶起少年時追捕蛤蟆的遊戲。這一鬧劇直到有衙役勸告「大人小心貴體」才得以結束,因為縣令回憶起在京城某個煙霧繚繞的醫館,在輪流吃下一隻秋蟬和一隻螳螂後,那垂老的醫生掐指算計,對他所下的判斷:「濕氣太重,虛火太旺。不能動氣,不然折壽。」這一事件之後,縣令大人宣佈了新政。為免刁民誤會大人獨斷專行,即日起任何希望向大人進言者皆可直入公堂。百姓奔走相告,於是那頭大象自然被遺忘。除了路經郊野的孩子偶爾朝它扔去石頭,換來它低沉的吼聲外,沒有人再去關心這龐大的動物。

海利到達縣府時恰逢縣令大人知曉大象的死訊。縣令大人心情奇劣,自覺有資格對覲見的百姓擺出怒容。海利邁進了公堂紅漆破敗的大門,見衙役們三三兩兩享受大人慷慨分發的私煙。由於濕氣太重,煙霧凝結像棄置的米酒。海利對覲見大人毫無心得,只好將知心話先與衙役們陳述:

「我死去的妻子在夢裡告訴我,她要喝我釀的酒。可是我沒有米。」海利說。

「那是你也快死了的緣故。」一個衙役說。其他人「唔」了幾聲,表示贊同。

海利暗暗吃驚。雖則在雨災成患的鎮上死人與死貓一樣常見,但詛咒一個人死亡畢竟是極其嚴重的事。曾經一個女孩因為蝴蝶結被撕壞,氣急敗壞的對另一個女孩發出死亡的警告,當天晚上她就被六個手持燭台和木棍的悍婦圍住,逼迫她改口和飲下苦茶,以至於嘴角燎傷,腫得像櫻桃。海利希望縣大老爺並非如此。他躲開神魂飄蕩、或倚或坐的衙役們,小心翼翼的踩著青磚地,一邊默背著台詞一邊向後堂走去。後堂盡頭是縣令衙署的大門,門上飾有代表威儀與公正的青天滄海。海利推開了門,便望見了他要見的人。

「縣令老爺,我是你轄下一個鎮的子民。我盼望見到您已有七年,瞻仰您的威儀,目睹您的尊容。如今終於能夠得償心願了。」

「唔,唔。起來說話。」

「大人,我是來求一些恩典。我是來向縣府求一些幫助。」

「有什麼冤情,說來。」

「大人,我並沒有冤情。大人愛民如子,體察下情,我們又能有什麼冤情呢?」

「不是說來求恩典嗎?」

「是,我是來向大人求一些稻米的。」

「稻米?要稻米何用?莫非是你們鎮鬧了災荒,不能夠吃魚?吃野菜也可以充飢啊。」

「大人,我過世的妻子口渴,想要些酒喝。我原是個釀酒的,沒有稻米,釀不出酒。」

「牛吃草,人喝水。渴了喝酒便可以了。讓你妻子將就一下吧。」

「可是,大人哪,她看上去實在痛苦得很。她想念我,想念喝一口酒啊。」

「你又不是不知。七年前淫雨成災,縣裡田地都成了魚塘。縣府都沒有餘糧。稻米得向上要恩典才能發放。」

「大人,我知道這件事千難萬難。可是大人你們為民做主,一定能提供幫助。」

「縣府也不是魔術師的百寶囊,應有盡有。縣府不過是為民辦事,做些分內的力所能及的公務。」

「大人,我故去的妻子正痛苦之極,我們都是平民百姓。您就不能為她做些事嗎?」

「縣府也難哪。為一兩個百姓大動干戈,就不能為廣大百姓辦事了。這中間利弊權衡,自然要斟酌得好。」

「大人,雨災來時,我們不求縣府施捨什麼;田地被淹時,我們不求縣府施捨什麼。如今我也是個老漢,離死不遠。不過要圓亡妻的一個心願。求求您發發慈悲吧。」

「你們能不驚擾縣府自力更生,足見你們是順民善民。可是縣府確實愛莫能助啊。呃,或者縣府開恩,給你一些水果拿去釀酒?」

「大人,我只會用稻米釀酒。我死去的妻子也只喝稻米釀的酒。」

「你們這樣挑三揀四,給縣府帶來多大的麻煩!」

「大人,您體念我一下吧!我那些釀酒的器具,已經空了七年有餘。您體念一下一個老鰥夫的痛苦,體念一下死者吧。」

「體念下情是理所當然,不然你也沒法進來和我說話。只不過……嗯,這個……你剛才說……等等,你說你老婆死了?」

「是的,我妻子故去已有七年。在雨災剛開始醞釀饑荒的那一年,她便過世了。」

「你瘋了麼?一個死人要喝酒?你瘋了!快給我下去!不許再靠近一步!快下去!」

「大人,大人我沒有瘋。大人,我真的是為她來求恩典的。」

「不要胡扯了,你這個刁民。死人!你居然為了一個死人來求恩典!快來人,把這人拉出去,快來人!」

「大人,是她在夢裡告訴我說她渴,她要喝酒。大人,您知道死者,他們總是……」

「唯心主義的刁民,浪費了我太多時間。你現在立刻出去,不要想用饑荒為借口博取可憐。如果你相信死者也會說話,就想辦法朝陰雲射箭,射出一個晴天,然後你去播種種稻。我會親自為你撐傘遮陽。但現在,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

「大人,我沒有胡言亂語。大人,死者無所不知。我們虧欠死者的,我們不能就此不管。他們在那一邊等著我哪!」

「來人哪,來人哪,來——人——哪!」

在縣令大人憤怒的呼喊敲打衙役們的鼓膜時,海利的命運正在被許多男人們低聲討論。在這一天稍早的時刻,輕捷的少年已經隔窗打量過老釀酒人的屋子——那空蕩蕩的房間裡只有許多乾涸的酒器,以及魚型鍾悠長的鳴聲。用泥土與老頭玩過活埋遊戲的人們,曾經在夜晚討論過燒掉老頭屋子的人們,對老頭素來不懷好意的人們,包括因沒有找到棋伴而寂寞難耐的廩斯,齊集在曾擔任酒店責任的房居,繼續開著惡意的玩笑,戲噱著老鰥夫。既然如廩斯這樣的棋伴都不再袒護老頭,人們自然樂得有一個公眾對像好欺負。遠在縣府的海利正被衙役們的皮鞭抽打,但鎮上的人們對此毫不知情。然而,近午時分,在鎮北爬樹攫取鳥巢的少年報來消息,說老頭在清晨便離鎮而去。男人們停下了鋒利的譏刺,面面相覷。剛才還因促狹的嘲弄而閃射快活光芒的眼睛,在此刻看到了彼此臉色的恐懼。他們吐出的話語落進了黑暗,激起了他們的想像力。在絲絲細雨中搖擺來去的鴨子嘎嘎聲中,男人們品味著口中的苦澀,就像品味著絞刑架上那贖取靈魂的硬幣。

「毫無疑問,」廩斯代表大家的意志說,「他是去告密的。」

人們回憶起歷年來對老頭的詛咒和捉弄的把戲,回憶起老頭逆來順受,不置可否的態度。啊,原來老頭那溫順的緘默,蘊藏著的竟是如此寬宏的耐心。人們的投擲出貶低和嘲笑的標槍,被他毫不揀擇的一一接納。有人不失時機的回想起他每局必輸的下棋習慣,用不安的聲調輕聲道出,彷彿怕被偷聽,記載在睚眥必報的算簿行。人們恍然大悟:原來他並非棋藝拙劣,而是隱忍不發。他的絮叨原來並非寂寞無依,而是障眼之法。反應快的想起了他偶爾瞥向人群的感情複雜的目光,便開始認真的向人們描述:他是如何如何用犀利和惡毒眼神,細密陰狠的表示對群眾的嫉恨。前前後後的細節被羅織了起來,人們因恐懼放低了語聲。想像著零雨空朦中,承負如此之多的海利傴僂遠行的背影。

「你們想多了。」一個女人嚷道,「也許他不過是厭倦了雨,想要去別的鎮棲居。」

「不可能。」廩斯大聲回擊,「他留下了他的釀酒器具。」

男人們把長滿鬍子的嘴在桌面上方貼緊,像間諜一樣斜睨著蜘蛛與烏鴉,輕聲細語的討論著。海利帶走了什麼秘密?噢,勿庸置疑,他與鎮上的居民生活了那麼久,他熟悉鎮上人們的一切。他豈不是總因寂寞而像游魚一般晃蕩過人們窗下麼?他豈不是總在絮叨下棋時偷窺各家的住戶麼?他瞭解每一家的茶和飯食,知道男女之間的秘密,瞭解偷情、詛咒、陰謀、背叛和男人們夜歸的原由。他是在淫雨成災的鎮上唯一從不動怒的人。他緩緩經過或萎靡或暴躁的人群,一年年。正是,他瞭解所有的秘密,或者他乾脆就是一個富有惡意的人。他會把這些話告訴長官。就像烏鴉把詛咒播撒給人民。

人們心驚肉跳的回憶起他在前一天清晨對死者的絮叨。參與抬棺的男人提醒大家,海利曾經半身陷在墓穴裡,與死者並肩。他顯然是半生半死的魔鬼,在夜間參與怪鳥的鳴叫。有人提醒道,他對死者屢屢提及他的妻子。這一點獲得了廩斯的證實:海利確實在提到他的妻子。人們對他和他的妻子所知無多,因為七年前雨災成患時,人們只顧對懦弱的海利進行盜竊,以資給自己的飲食。沒有人知道海利的妻子如何消失如何死亡。人們想起他可能對眾人的憎恨就寒毛直豎:確實,是由於大家群起而盜才使得他窮愁潦倒,由於大家的漠不關心,他的妻子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離開。海利掛念起了他死去的妻子,這陰森的念頭指向死亡的隱喻。人們畏懼得全身發抖,向廩斯一再探問那一天清晨,海利在鎮上最後一局棋的細節。在百般催促下,廩斯靈光乍現。他大聲喊道:

「不錯!他一定是忍耐夠了,要報仇了!他贏了我的棋,多少年來第一次贏了,這就是證據!」

死者的陰影令人恐懼——妻子死去後,海利步行的時刻不是總讓人懷疑他背後帶著女人的怨靈嗎?——畢竟凶狂如雨,亦不至於對人趕盡殺絕。鎮上的居民人人自危。那個傴僂的老頭將會在何時歸來?是否會帶著兇惡的軍人,抖展佈告,念出確鑿的罪名?他會讓軍人血洗這個鎮子,讓雨水泛紅,還是會把大家都戴上枷鎖,發配遠方?(如果那裡沒有雨災倒未必是壞事,有些人自得其樂的想)恐慌使人們胡思亂想,隨即產生怨恨。他們輕盈的浮躁情緒陰雲密佈,感染了每一個人的眉目。所有人都看著廩斯:他們已經得到了一個朦朧的答案,但卻需要一句答案。而眾望所歸的老頭卻裹著自己的棉袍,在緩慢的喝茶,以拖延時間。他不想蟲當兇手和首倡者。在心慌意亂中,他想起了自己的棋。士兵們仰起頭來,等待他揮出前進的手勢。不存在的對手在等待他開局,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這一局無關勝負,卻關乎性命。最後一口茶,他讓杯子懸在空中,不勝愛憐的珍惜著這最後的一瞬。

當他放下茶杯時,他不得不說出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