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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勒斯

歐裡庇得斯相信,赫拉克勒斯在瘋狂中殺死了他與妻子墨迦拉所生的孩子,並殺死了墨迦拉。

——《書藏》

1

並非人人都討厭和海利下棋。雖然人們總厭惡他喃喃自語的絮叨,但一個在雨夜依然隨叫隨到的對手畢竟是閒人的良伴,而且這輟業的釀酒師絕不對你端出的茶水發挑剔之聲。在這個七年以來因淫雨不停而長期饑荒,街上漾著死貓屍味的鎮上,陰濕的生活使人們成了發蔫的蘑菇。人們早拋棄了自欺欺人的習慣。經年不停的雨已使日常生活無聊如是,疏於禮節便理所當然。對於海利那酷愛絮叨的毛病,耳孔裡塞兩片棉花便可予以抵制。不必擔心他惱怒起來。於是,在人人盯著連綿陰雨愁眉不展的午後,孩子們的夢囈使無所事事的男女更趨焦躁。只有海利這樣老而不死是為賊的傢伙,還願踩著水跑遍每一戶人家,以變幻多姿的方法輸棋來博取一杯茶水,以及一副——可能早被棉花堵住——的耳朵。

這一天廩斯失於算計,忘了家裡的棉花已被妻子拿去贅補裙袍。茶水在炊具上歡鳴著散出老年人頭髮間的味道,卻抵擋不了海利陰雲密佈的絮叨。廩斯嘗試認真思考棋路與前景,想像兵卒在城池下接受大臣貴胄的檢閱。國王在麾蓋下抬首望天,揮手令兵卒砍伐前方礙目的樹群。可是海利的絮叨像伸出了一隻冷冷的手,揪著廩斯的頭髮把他從沉思的水線下拔出。那些密密匝匝的句子成了魚鱗似的陰雲。廩斯那些瑰麗的想像遭遇滅頂之災,他幻想的高聳城垛和繡金麾蓋摔到眼前,成了粗糙不平的地面散發朽木味道的棋盤。他的士兵面面相覷,被那些怨靈似的咒語攪得無心作戰。

「我老婆說,她渴極了,要我用米給她釀一盆酒。」海利可憐巴巴的說。

「魚和人渴了都喝水。喝酒只會讓女人上錯床。」廩斯說。

「我看見屋簷下的水塘,裡面的魚喝污水。」海利說,「可是人除了喝水,還要吃米。給我老婆喝酒的好處,是既讓她解了渴,還可以嘗到米味。」

「已經不會有米了。」廩斯說,「所有的米都在泥裡,被蟲子和死魚吃掉了。」

海利思忖了一會兒,看著棋盤說:「可是我老婆確實求我來著。」

「你老婆死了七年了。」廩斯說。

黃昏時前釀酒師贏了棋局。在踢踏著回家時他感覺鞋子像漏底的船。他看到屋簷下眼望雨雲的人們,酷似枯樹上發霉的木耳。他不知道輸了棋局的廩斯滿懷不忿,已經披上撐足棉花的長袍,去到男人們交流粗魯話兒的處所。這個曾經叫做酒店的地方在七年前便已無酒出售,但是男人們出於群聚的習慣,依然樂於在這裡交換粗魯的話語。在紙牌、硬幣、牛角色子和許多張散著臭味的臉中間,廩斯像一隻多嘴的老鴉一樣用長翅膀的語言醜化海利的形象。他的詛咒暢通無礙的抵達人民的心田,因為沒有人發自內心的喜愛海利。陰雨既使人煩悶,有一個公開的靶子以洩眾憤自是令人求之不得。當老邁的釀酒師抵達他蛛網密佈的破屋時,他已經從一個恪守職業道德的、每局必輸的、隨叫隨到的、不挑剔茶水和煙草的、偶爾說些絮叨話助人解寂寞的、乖覺的、不打量別人媳婦的鰥夫釀酒師,變成了一個貪婪的、遲鈍的、挑剔的、多嘴的、奸詐的、好色的、編謊話不眨眼睛、袖裡藏著毒蛇的小人。人們對綿延七年的雨災仇恨成功轉移,義憤填膺,焦躁的心胸舒張欲炸。淤積已久的憤怒得到了發洩的渠道。人們開始面帶奸笑,議論是否要燒掉海利的房子,這種邪惡的論調甚至壓倒了廩斯的補充「他居然還敢贏我的棋。」海利顯然不知道,當晚熟睡時又一次夢見死去妻子的他,正在被無聊成性的男人們在酒店裡圖謀著縱火折磨。當女人們邊打毛衣邊伸過頭去打聽時,不免被男人們陰風陣陣的論調嚇倒。「他們相當缺德,要對付那個醜怪的老頭。」一個婦人在幾天後抱著貓,余懼未盡的說。這些人信口開河的談論著陰謀,一如過去多年他們詛咒雨災是天神瀉肚子的結果。幸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不過聊以解悶,而且同情心和怨恨一樣容易泯滅,在聽聞鎮上又一家敲起喪鐘的時刻,人們便把注意力倒轉,彼此打聽是誰家新喪的孩兒。男人們在過足嘴癮後,便咒罵著陰雨三三兩兩的散去。中夜之月按例被雲遮蓋著。海利能看到月亮,只不過是在他妻子嚶嚶哭泣的夢中。

次日牆上的魚型木鍾告訴初醒的海利日已近午。他還不知道自己已被看作一個房子注定要被燒掉的人,猶在回味著夢境。兩天的夢境像水氣裡的月影,若合若離搖擺不定。他對房間裡用以釀製米酒的瓶瓶罐罐掃了一眼,用養豬人對豬崽的語調說:

「既然你們都不會說話……」

海利出了門,看見大船一樣的棺材從門前橫過。按照當地風俗,未被入土的死者必須面朝天空。歌聲一般的哀哭在雨裡爬著,海利沉默的跟在棺材旁。對於人們的迴避,他善意的理解為哀傷。「不要害怕我這個老頭子。」他說,「我的家裡雖然出現過死人,但我畢竟還活著。」

年輕的死者面容俊秀,臉色蒼白。「讓我想起昨晚的月亮。」海利如是說。少年的長髮整齊的散在頭側,身上灑滿銅錢。臉上沒有飢餓的陰影。在貓叫淒清的時刻,人們甚至會誤以為他眼珠滾動。死者的家屬在棺材旁低頭而行,踢開頑童們隨意丟棄的爛橘子皮和不識趣的瘦狗。旁觀的人們既然並無樂事,做出沉痛的表情亦對他們並無妨害。許多男人望見隨棺而行的海利,便想到了昨晚要燒死他的建議,不由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情。這使海利產生了誤會。「咄!咄!咄!」老釀酒人喊,「你們這班輕浮的傢伙,你們的笑會被死者聽到,他會去到你們夢裡,把這些笑還給你們!」

死者的父母深知死亡和雨季在這個鎮的不可避免,對送葬的儀式要求從簡。他們聽任海利充當送葬者,對他的絮叨不聞不問,自顧心灰意懶的追想兒子的音容笑貌。海利像忠實的海豚陪伴著水手一樣,在船樣的棺材旁絮絮叨叨。他沒注意身旁的抬棺者蹙起的眉毛,不知道人們對他的厭憎已經歷挑逗,難以按捺。他小心翼翼的陳述著,就像把折疊緊密的手帕輕輕抖開。

「你就要去到我妻子已在了七年的地方。你再也不會聽到雨聲和貓叫。這樣真好,這些銅錢足夠你享受,讓你買米酒和水果。你要去的地方沒有被澆死的茶樹。沒有拔拳頭的暴躁男人。倘若你能夠見到我的妻子,請你一定要代我問候。

「或者是巧合也未可知,昨夜你魂歸彼岸時,我又夢見了我妻子。我以為我也要死了,要被她帶去那不下雨的地方。可是她只跟我說她渴,想要些酒喝。你在死後才會知道什麼是酒,因為死者無所不知。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怕你與死者們喝酒時不曉得,出了洋相丟了體面。我以前是個釀酒的師傅,在雨水調和的季節摘下米和稻穀。把它們蒸熟洗淨,讓酒神享受個熱澡。再拿些酒藥來催請,把酒神從稻米裡請出。如此罐悶了許多時日,再打開蓋子時,便能聞到噴香的味道。如你這樣的少年人,最容易貪戀我釀的米酒。看到那白濃濃的一碗,好像你母親的乳汁。喝一口,你的臉兒就發紅得像新嫁的娘子;喝兩口,你的眼睛就亮得像晚上的星辰。第三口喝不得了,不然你就會像鴨子,跳進河去游泳。摟住河裡的女妖,要和她成就好事。我知道這酒的功效,當年就讓我妻子來喝了一口。哈嘿,哈嘿。要不是那一口,我這一輩子都摸不到她月亮一般的胸脯。」

抬棺者本是鎮上的良善百姓,他們中有幾個參與了昨晚的夜會。在那些好事的人們給出燒掉老頭房子的建議時,他們當是一樁事不關己的遊戲,插上了幾嘴細節。一夜之後,前事盡忘。清晨到來時,他們扛起槓把,出於善意負擔起了出喪的任務。抬棺是一件頗費體力的工作,而且聒噪的烏鴉鳴叫和發情的公貓亂跑會使人們在消耗體力之餘產生煩躁之情。出於鄉鄰間不言自明的公德,抬棺者們不能向死者及其父母宣洩。於是海利那濕棉絮一樣的喃喃細語成了他們的靶子。在海利低頭對死者絮叨的時刻,他沒想到身周的抬棺者正在對他進行道德的審判。「出喪的時刻不唱喪歌而對死者絮叨是多麼不敬的行為。」一個人想,於是把海利的罪名定為輕慢死者。「炫耀酒後失德這種荒謬的行為,對一個純真的少年而言真是侮辱。」另一個人想,於是把海利當成了一個教唆犯。有些人開始不約而同的回憶起昨晚聽到男人大聲嚷嚷、女人小聲議論的,要把海利的房子燒掉的惡作劇。「對這種絮叨的老頭,這是活該。」有些人不乏惡意的想,並開始想像海利的房子焚燒時的樣子,聊以打發抬棺的寂寞時光。

「我妻子是個誠實的女人。每次我釀完了酒,她都不偷喝一口。她在豐年積攢下食糧,在吹起惡風的災年與我分享。她從不以嫁給我這個笨老頭為苦,哪怕只有一條魚和一碗米,她都能做出四頓不同味道的晚飯。哎呀,可是我卻把她丟了。這樣好的女人,在開始下雨的那年,她還告訴我出門要小心衣兜哩。『你可要小心衣兜,別被人偷了什麼去。現在鎮上十個人裡有四個是賊。』我是個笨人,護著衣兜,卻被人摸了褲兜。還好她沒有怪我,她說:『災年嘛,大家作賊是為了吃飯。』她是個寬容的女人,被人把蜘蛛放到脖子裡都不懂得生氣。『以後衣兜和褲兜都要小心,現在鎮上十個人裡有八個是賊。』她說,可是我還是被偷了,我護著衣兜和褲兜,可是當我從布匹店出來時,我的驢被偷了——那時我還能供養得起一匹驢。『這樣也好。』她說,『沒有驢,雨又停不了,你就不要出門吧。那也丟不了東西了。』可不是,家裡還有最後一碗米飯,我們雖然餓,可還是熬得下去。我就這樣睡了一夜,醒過來我摸衣兜和褲兜,硬硬的都在呢。可是我一摸身邊,沒有了。她沒有了,只有她的衣服還留著。」

抬棺者們將棺材垂進墓穴,像把一個木桶放進井裡。海利站在墓穴裡,繼續對死者喃喃而語。他的神色溫柔親密,好像在為死者唱搖籃曲。死者的父母像雕塑一樣站在遠處,理喪的男人把棺材蓋推上。抬棺者站在墓穴周圍袖手旁觀。他們中最輕浮的人喊了一聲:

「海利老頭,你是不是想蓋一床泥被子?」

海利說:

「她死了,是災年的雨把她融化了。惡風吹走了她的靈魂,把她吹到沒有雨的地方。我想這是月亮的慈悲,她不忍看我們這些壞人在世上做惡,就讓陰雲過來遮住眼睛。我老婆在月亮上,那裡不下雨。她渴了,於是思念我,來我夢裡問我討酒喝。死者無所不知,可是她不知道她故去之後,雨水泡爛了所有的根莖,土地變成了糨糊和泥湯。我沒法為她釀酒。你可曾這樣難受過?你年輕的眼睛,閉上之後才能看見月亮。你是多麼幸運,雖然年紀輕輕,卻可以青春永駐,可以看到我的妻子。七年以來,我連夢都做不到一個。」

抬棺的人們提起了鐵掀,像垂死的軍隊拖拽著旗幟。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活人在死者的區域念誦著話語,雨則在不斷扣擊棺蓋。人們用眼神傳遞著煩躁,鐵掀興奮的刮刺著土壤。「給他倆一床被子,讓他們夫妻夜話吧。」一個人低聲嘟囔。「大概他聽到了死者的諭旨,打算共穴而眠。」另一個人哂笑道。有人開玩笑的用鐵掀灑出了一掊土,巧妙的落在了棺蓋上。其他的鐵掀也開始鏟動大地,掘起泥來,然後拋灑出去。他們小心翼翼,嘴角帶著笑意,讓泥土盡量整齊的落在棺蓋上和墓穴中,像上漲的潮水一般漸次升高。海利未曾領悟到這玩笑般的滅頂之災,他猶在細細拆解他那繡花手帕一般的回憶。他體察不出飛揚的鐵掀之上,那些眼神中蘊藏的戲噱和惡意。「如果誰先向那老頭揚出第一掀土,毫無疑問,須臾之間他會被惡作劇式的活埋。」每個人都能聽見彼此心裡的這句話,心照不宣的可能性使他們心癢難搔,欲罷不能。鐵掀吃進了泥土,死者的父母不聞不問的抽泣著。這時,有一個嗓門響了起來,就像是神甫詢問臨死的囚徒:

「海利老頭,你想不想被活埋呀?」

釀酒人低頭看了看沒至腳踝的泥土,然後望了望手持鐵掀的人們。他用手抹去濺到臉上的灰泥,純潔得像一頭無辜死去的羊。他手攀著棺材,爬出了墓穴。在他的腳踏上地的一剎那間,鐵掀們帶著怨憤和輕鬆把泥土揚向了棺蓋。如果死者豎起耳朵,應當可以聽見雨點一樣的打擊聲。

「我的老婆很痛苦,」海利哀怨的看著人們說,「因為她想喝我釀的酒。如果喝不到,她會一直痛苦下去。因為死者不能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