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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們的鞭子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背上——密,而且輕。這樣也好,他們獲得了抽打的愉悅,而我也免受皮肉之苦。我還有餘力踏上這歸鄉的小道。綿軟。像踩著女人的肚腹。我何時踩踏過女人的肚腹?罪過罪過,七年有餘。當我邁過仰臥的她,去看最後那碗米飯時,她挽起我的腳來,在她的肚皮上磨著。「這兒可以孕育一個家族。」她曼聲細語道。女人的肚子。軟綿綿。和泥土一樣,扔一顆種子就能長出一切。女人是大地。只不過,女人需要灌溉,土地不需要雨露。

細雨中飛翔的灰麻雀。道路旁竄過的野貓。保佑它們跌到泥坑裡吧。這些泥坑裡以前有稻稈,如今只能陷死人和貓。往泥土裡撒酒藥,點一把火,能聞到酒香嗎?那麼多的稻米都爛了。最後一碗米飯,七年前,被我吞嚥下肚。還記得米飯的滋味嗎?我一個人吃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再沒見過米。雨讓木耳和蘑菇長起來,再讓它們爛掉。人也是。人長大,然後爛掉。死者無所不知,死者無所不在。我的妻子。畫畫的師傅喝醉後能畫出死者的樣子。我的妻子。雲、樹和石頭。我的腳會慢慢爛在泥裡嗎?我會變成泥嗎?雨會把我衝進河裡。我是搖搖擺擺的鴨子。嘎,嘎。我的妻子,她說不要養鴨子。「鴨子也會被偷掉。」她是對的。什麼都被偷了。那時我多麼餓。肚子里長了木耳,吸吮著我的血。我沒有力氣了。七年前。雨災。縣令大人攤開手:我們也沒有辦法。

他是白癡嗎?不,也許我是白癡。做夢,他們不相信我愛我妻子,我妻子愛我。她會從月亮上,步著雲隨著雨下來,來到我夢裡,說,她渴。是我渴吧。是我想要酒喝?還是她?她只喝過一口酒。那天晚上,她喝了那一口酒,臉就紅了。月亮一樣的胸脯啊!雲遮著月亮,七年了。雨災。沒日沒夜的下雨。「小心被偷東西。」她說。那時她的胸脯已經乾癟了。她老了。我想喝酒,是因為我想要女人嗎?她那時已經不是女人了。我不愛她老了的容顏?在夢裡她年輕著。年輕時的她坐著馬車來。馬車上鋪滿玫瑰花。小女孩愛炫耀吧。馬是棕色的,她的腿是白色的。月亮月亮。她要買酒。「你是釀酒師嗎?」她說。「你這麼年輕嗎?」她臉紅了嗎?沒有。喝了酒她才臉紅。那時她已經是我的了。七天,我用七天勾引了她。我是最英俊的釀酒師。她坐在我旁邊看我蒸米。她的蝴蝶結。她吃松子糖。「釀酒這麼麻煩。」她說。那時不下雨。晴朗的天。雲。樹。她手腕上的鐲子。後來被偷了,她也沒生氣。老了,生不起氣了。像泥土被雨澆軟了。我的腳。陷住了。泥土啊泥土。

我用七天勾引了她。女人的滋味,我第一次嘗到。她回去了,被她爹趕出來了。光著腳站在我門前。「你娶我。」她說。她哭了兩晚上。幫助我蒸米。那麼軟的米。我是個好釀酒師。蒸米,灑下酒藥,斟酌份量,看火候。釀酒時我出汗了。「好酒。」人們誇我。酒漿濃濃的。像泥土。泥土啊泥土。那時泥土還不軟,長得出稻穀。「等雨停了,我們再去播種。」她這麼說的。雨災開始時,我們都老了。都餓。她還說過什麼?沒有了。我們睡著了。米飯在桌上吧。我看過了,邁過她的肚子看的。

雨的聲音。

我沒有睡著吧。我太餓了。想不起來了。嗯,沒有睡著。我醒了,看著她的老臉。她不如以前美。結婚三十年。她喝醉時臉上那抹紅沒有了。衰老令人恐懼。我餓極了,她也餓。我要她的那晚上,她的皮膚像雲一樣軟。我們醉了,不知道餓。後來我們老了,就餓了。沒有稻穀。東西被偷了。所有人的手伸到我的兜裡。「偷了就偷了吧,我們不出門。」她說。可是沒有吃的。我想喝雨。如果喝多了雨,我的心,我的肺,我的胃,都會浮出來。從我嘴裡浮出來,然後我吃了它們。我餓。天要下雨。天要人偷我東西。天要我餓。天要她嫁給我,和我一起餓。天要她老,老得臉上沒有紅暈。

她老了。泥,軟軟的泥。她的肚子,她的胸脯。她的肚子和胸脯都乾癟了。松子糖,蝴蝶結。老女人戴蝴蝶結很噁心。她愛我。我愛她嗎?我愛年輕時的她。「我要你。」我說。我餓得沒有力氣,我沒法動。我們躺著,雨的聲音。人們在偷竊。我幹什麼呢?我在屋裡遊蕩,像雲。最後一碗米飯。酒器。蒸鍋。爐子。刀子。

啊,疼。看看腳掌吧。雨把泥衝散了。石頭露出來,尖石頭。比刀子還要銳利。劃破了嗎?沒有。不然我會流血而死。石頭可以殺人。雨為石頭褪去刀鞘。刀子?

我拿著刀子湊近過她嗎?是做夢,還是真的?不對不對。最後一碗米飯在桌上。我們餓著。我們睡了,醒過來,我就沒看到她。不對不對。我記得我把她推進了洪水。這是夢吧。我夢見我殺了她。為了奪那碗飯。這是夢。我沒有真正殺她。我愛她,為什麼要殺她?我沒有殺她。泥土和胸脯。我恨饑荒。我恨雨。是了。我還恨偷我東西的人。天災人禍,我餓極了。她老了。一個老的餓的女人。雨災。她痛苦的餓著。把她拋進洪水裡吧。她再也不會回來。最後一碗米飯在桌上。我一個人吃的。是做夢嗎?我愛她呀,我應該愛她呀。我愛她年輕時臉上的紅。

她拋棄了我嗎?年輕的她拋棄了我嗎?她走了還是死了?我把她推進了洪水,還是用刀殺了她?沒有血跡,一絲血跡也沒有。可是我確實把最後一碗米飯吃了。那時她去了哪裡?是死了吧,我這樣認定。我有沒有把她推進洪水裡?我吃了她?她是泥土,雨融化了她吧。神話。她是泥土造的人,被雨澆化了吧。我愛她。老了的她奪去了年輕的她。我餓壞了。死貓味道。死了多少人?有她嗎?我沒有去查。七年了。她問我要酒喝。是耶非耶?我有罪嗎?我在懺悔?我愛她,還是怕她?死者無所不知。她知道嗎?告訴我吧。你怎麼死去的,怎麼?

腳掌還是疼。沒有泥了,泥都成了水。石頭,我走在石頭上。石頭上什麼都長不出來。死者會被水沖進大海,被魚吃掉。棺材會變成船,漂流遠方。鎮,鎮的路。這裡曾經有洪水。七年前。雨災淹死貓。死屍像獨木船。我回來了,鎮上沒有人。我的腳好疼。他們哪裡去了?我殺了她嗎?不,我沒有動刀子。我把她拋進了洪水裡,有這回事,可是那是夢吧。還是真的?我有罪。我為什麼覺得自己有罪?我下列許多局棋。我應該輸。我為什麼有罪?我把她拋進了洪水。她和貓們一起淹死了。沒有人和我搶最後一碗米飯。是因為太餓所以把她拋進洪水裡嗎?我有罪。她成了泥土。她本來就是泥土吧。有她,沒有她。是我的夢。我沒有妻子。我一個人吃完了米飯。災年過去了,我活著。是做夢?不,有她。她臉上的紅暈。我和她的那一晚。三十七年前。

疼!

是她喊的嗎?不,不是她。是我!我的脖子,好疼!這是怎麼了?石頭劃到我的脖子了嗎?天空轉得如此之快。末日到來了嗎?泥土啊泥土,別濺上我的眼睛。你們飽藏著未釀的酒。你們是生命,是女人的肚子。我躺在了地上。天落在我眼裡。脖子疼,比腳掌更疼。裂開了。熱和冷,血和水。廩斯!這老頭笑著。他的手上有刀子。血!是了,我沒有殺我的妻子。我醒來時,刀上沒有血。最後一碗米飯,我吃了。是因為餓嗎?雨打我的臉。不是夢,雨正在打我的臉,是在贖我的罪吧,雨是鞭子,在抽打我。我的脖子啊。好疼。是她的疼?不,不,是我的疼。我被刀子割了。這把刀割了我。廩斯!是他割了我。是他在我後脖上割了一刀!為什麼?因為我把妻子拋進了洪水嗎?不,不,我記不得了,那是夢,還是真實?我有沒有把妻子拋進洪水?我要死了,是嗎?廩斯還在笑著。貓和烏鴉在叫。抬棺材的,下棋的,說粗話的,你們出現了。你們圍成一圈。你們像上天看你們一樣看我。廩斯的刀子。血,我的血。天空像那些婆娘的瞎眼一樣灰。

七年了。已經不疼了,積水冰涼,我的脖子。水應該灌進我的脖子了吧。魚和人都喝水。人喝了酒,脖子發熱。喝了水,脖子發冷。我被割了。他們都不救我。他們笑著。那麼,他們也覺得我有罪。他們知道我殺了我的妻子?是嗎?是我殺了你嗎,是我把你拋進了洪水嗎?饑荒和雨災,它們也有罪吧。或者,是我的罪?我要死了,和你一樣死了。我當時吃了最後一碗米飯。你死去時可餓嗎?雨打我的臉。我真的會死嗎?貓叫聲。許多的貓。水裡淹死的貓和人們。你們是來迎接我的嗎?你們也覺得我應該死嗎?死者無所不知。你們覺得我有罪,是嗎?

他們還在笑。他們在看著我死去。他們知道什麼呢?他們知道我不知道的一切嗎?他們是死去了,抑或是活著?他們在絮絮低語。他們有什麼秘密?饑荒和雨災的秘密,死者們無法言說的秘密。他們知道嗎?

是的。看來我要死了。和你一樣。你臉上泛紅的小女人。三十七年前你來了我的房間。我們都有罪。我們一起喝了酒,一起睡了。那時我愛你,一直愛著。月亮將會搖搖晃晃的來到我面前。死者無所不知,我將會想起我們一起走過的街道,喝過的酒,坐過的馬車,說過的話。我將會想起究竟是不是我把你拋進了洪水,想起我的罪過。我要去的地方不會再有雨和石頭。我不會再做夢,因為死者都在夢中。

別了。泥土和雨。別了,你們這些人,你們剛才藏在哪裡,現在為什麼圍著我,對我微笑。你們這些棋局的勝利者。你們這些兇手。別了。我要去月亮上了。雲將讓開,露出月亮的光芒。我將回到你身邊,撫摸你月亮般的胸脯,看到你臉的紅暈。最後一碗米飯是我吃的。我有罪還是無罪?別了,我的老軀。罪過將由你和血跡承擔,將由這些笑著的人群承擔。扶搖直上吧,我的靈魂。我將回到那一個夜晚,回到那醉酒的時光。在月亮上的死者將不再飢餓。我的罪已經贖清了。我的愛,這是最好的,最後的,最美的結局。我的愛,我就要隨著月光和災風,一直飄去,去到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