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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國將軍,你且要節哀呀。」將軍念台詞般的說完,將喪儀遞了過去。偷眼看時,對面的老戰友卻並不痛哭流涕。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輔國將軍擺哭臉必也累了。此時,輔國將軍只淡淡的點點頭,接了喪儀,隨手擱在身後供桌上,隨即舉手招將軍入席。 

將軍偷眼看著靈堂,挽幛兩側垂掛,太傅手書的一行悼詞橫在棺前。輔國將軍央了一個陰陽先生,拿炭灰畫了兒子升仙模樣,掛在堂前。已故的輔國公子在畫上,面色白胖,像剛吃飽了宴席無所用心的富家翁,而真實的人兒卻躺在棺木裡,而且永無醒來之時。將軍發覺自己的思維路數大吃一驚,因為二十六年來,他第一次認真思考一個青年人的死亡。

輔國將軍擺的是素席,幾桌上都是寡茶淡水。幾位老臣家的公子吃著面有怨懟之色。肚裡早灌滿了百合、紫菊、茯苓、薔薇等諸般花菜的將軍,對素席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輔國將軍的狀況——輔國將軍比他年長三歲,今年已六十六。而此子是輔國將軍唯一的兒子。外界盛傳此子是輔國將軍妻與其表弟私通所生,而該表弟又於十四年前的一次打獵中誤遭輔國將軍流矢身亡,又似乎大大坐實了這一傳聞,但終究這是輔國將軍唯一的兒子,據說他還要保自己的兒子為雲騎尉。按此看來,死去了一個如此珍愛的兒子,輔國將軍只擺出這幾桌做工粗劣的素席,只能認為輔國將軍家也已是捉襟見肘。 

吃罷素席後,諸貴臣家的公子掛著清湯白水的臉向主人告辭,坐上馬車便立喝御者速速揚鞭,幾乎是逃命價離開了輔國將軍府邸。最後留下的幾個故年老友與輔國將軍一起,神色淒惶坐在大廳中,為亡者燒紙錢。將軍身在其中,看著那些紙錢在火焰中像蝴蝶般飛舞。

白鬍子的治中說: 「白髮人送黑髮人,最是人生苦事。兵戈一生,打下了天下,報效了先帝。只盼望著養兒成材,自己做富家翁足矣。沒想到啊,沒想到。」 

「令郎不是新授了細柳營行參軍了麼?要打過幾仗,可就能顯達了。」安遠將軍說。 

「打仗,嘿嘿。我們老哥幾個,哪個不是打著仗過來的?打仗那哪是好事?你們幾位,哪位晚上不做噩夢的?我兒子放在外頭,一年難得回來見一次我。軍紀嚴明啊。要是做個郡從事什麼的,怕還舒坦一些。至少我們老兩口,沒事還能見上兒子一面。」 治中搖了搖頭。

輔國將軍一言不發,用撥火棍拍打著火中飛舞的紙錢。十月之雨的濕氣讓老人們臉上的皺紋都縮成一團。一片白茫茫的包圍下,將軍發覺自己想說的話都淤塞在嘴裡。同時,嚥下那些素席之後,他的腸胃像是雨中泥濘的樹林。 

「我去解手。」他站起來道。 

然而,當他步出門廊之後,肚子奇跡般的恢復了。貿然回到靈堂顯然會很尷尬,他便負著手踱了幾步,抬頭看著寫「喪」字的白色燈籠在雨中搖曳。雨打竹葉,其聲清寒。將軍聽見腳步聲,隨即回過頭來。他看到喪子的老人正走出來。 

「被煙熏了煙。」流淚不止的輔國將軍說,「且出來。」 

對著大雨,兩位曾經的戰友不約而同的歎了口氣。將軍用眼睛去盯屋簷,簷下空空如也沒有燕子。將軍有些慌。 

「聖上的恩命,」將軍問,「何時發下呢?」 

「恩命?」輔國將軍道,「什麼恩命?」 

這句回話斷然得讓將軍慌張,像被一腳踩住尾巴的蛇。他訥訥了一會兒,眼睛又一次尋找著那不存在的燕子。 

「你知道,」將軍說,「新皇登基以來四年,我都沒怎麼去上朝,四海太平,我們這班老的,沒事也都不去管朝裡的事。上回我聽說,聖上要重計當年舊臣的功勞,加秩,封爵,加以恩賞,讓我們封侯就國?」

 「確實聽過有這麼回事。」剛喪子的老人道,「當今聖上和當年先皇不同,行事是飛揚果決。先皇一直是懷柔慎步,所以一班老臣的功勞都且被擱下了。當今聖上把這事擱了幾年,忽然又提起來了。大概是要揚厲新政吧……」 

「我是說,」將軍聽著話頭越扯越遠,趕緊往回找補,「這恩賞何時發下?我們封什麼爵位?何時能出都城就國?」 

「怕是須得把當年克城先登、斬首奪旗的事兒都一樁樁寫了,呈報聖上。恩賞自然是有的,若功勞大的,還能蔭子呢。可惜我兒子死了,沒法子給他襲爵。」 

將軍發覺喪子的老人說到兒子時的聲音並沒有多少悲慼——至少表面上沒有——於是心情似乎得以放鬆了一點。彷彿想分享痛楚似的,他歎了口氣道: 

「令郎過世了固然可惜,我卻也好不了多少。」 

「令郎還是那樣兒?」 

「老樣子。」將軍說,「瘋瘋傻傻,喜笑無禁。上次我請了一個道人,那道人雖又髒又瘋,話卻說得斬截。說我當年殺人太多,冤魂沖天,所以降下一個業報來。」 

「小孩兒家一時瘋傻,大了豁然開通,也是有的。」輔國將軍道,隨即笑了一笑,「這不是,你我當年殺得人多,如今報上功去,得的賞也多。也算是報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