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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馬餵了。」 霜風颯颯,將軍的語音低沉。 

 子衡手提笸籮,走向馬廄。霰雪無垠,自灰色的天空繽紛降落。像家鄉十二月第一天必下的雪,那些年月,他總是坐在河岸邊觀看飛雪蕭然而下直墜河心。河岸寒樹蒼蒼連綿不絕彷彿低首沉思的蒼老戍卒。在雪中絮絮低語。 

時方九月。胡天八月即飛雪。他一襲布袍難以抵禦寒冷。刁斗馬喘之聲裡,踏踏的腳步聲聽著,自己都不舒服。他懷抱笸籮橫穿過空空的營地,來到馬廄。 群馬低首,俯對空空的食槽。群馬毛髮蕭瑟,皮色黯淡。他手抱笸籮穿過眾馬偶爾抬起的視線,來到馬廄末,將軍的白馬之前。 

胡天霜風,轉戰千里,將軍的白馬已經消瘦。神駿而健康的往昔早已一去不返。長鬃飄拂,垂落於頸側。他將笸籮放在食槽之上。笸籮裡是大軍糧草庫中飛運而來的草,當年生於京都之外御馬場的優良草種。拌以剛炒出的豆面。猶自噴香撲鼻。 他用幾聲急促的口令驅散了飢餓的眾馬迫不及待圍伸過來的長嘴。他微笑著,用近乎獻媚的神情,將草伸向白馬的嘴。 

不知怎的,他想起離鄉的初春,母親坐在床頭由他餵食著湯羹的情景。湯滾燙著,味道誘人。他用敝舊的勺子盛起一勺熱湯,然後溫柔的伸向母親。母親背靠著牆坐在床上,頭勉力的向前伸著,然後湯便進入了母親的口中。然後母親向後仰,輕噓一口氣。咽喉處發出極小的振動聲。彷彿這滾燙的湯比藥還苦。

 「明天就要打仗了。」他輕聲說,白馬置若罔聞的吃著草料,鼻翼扇動。 

母親又出現在他眼前。湯喝乾了,人睡下了。他走出房門。一條大漢就這樣蹲下身來,捂著臉無聲的哭。妻子碧荔在身旁站著,一雙繡鞋緊張的並著。他抬了頭,鞋,白裙,手裡兩枝桃花,妻子碧荔紅紅的眼圈。 

「你明日便要去了麼?」 

「正是。」 

「凡事且要小心,遇到什麼亂子便跑。」 

「跑了會軍法處置。」 

「處置不處置的,又不是你一個人跑。老百姓不打仗,找地方躲起來過日子,總容得下。」 

「嗯。」 

「房前桃花兒開了兩朵。我摘了,你一朵,我一朵。拿著。」 

子衡茫然的看看碧荔。 

「若戰亂失散,回不得家,你就以桃花插鬢。歲月縱老,容顏縱變,插桃花的男子總不多,也容易打聽。我要尋訪時,也容易些。」 

子衡不語,只把妻子攬在懷裡。懷裡響了一聲輕泣,胸口上著了拳頭的一捶。  

刁斗之聲漸息,戍卒們過於疲憊,早已睡去。子衡覺得手上一熱,才發覺草料早已吃完,白馬正在舔他的手。子衡笑笑,以手撫白馬的鬃毛。 

「明日這時,咱倆說不定誰死誰活呢。」他說。白馬識趣的用鼻去拱子衡的手,又低嘶一聲。 

「你倒好,沒家沒室,如果僥倖逃得一命,不過換個主人——誰會追究你一匹馬?我這一死,老母妻子,都完了。君上打仗,用我們小民百姓幹嘛。你說呢?你怕死不?」 

一聲嘶鳴。 

「要不然,咱哥倆都不死,逃了。咱都逃命,怎麼樣?」 

豁然,哧的一聲,接著是一聲極響亮的嘶鳴。子衡眼看著拴馬的絲絛斷了,白馬掙出馬廄,眾良駒乍一興奮,一起亂叫。馬廄裡亂成一團。未等子衡有所行動,白馬早四蹄翻飛,撞開兩個戍卒,直往轅門外跑去。戍卒倒了地,不忘叫痛和呼喊。像點了炮仗似的,只聽得營中一疊連聲的呼喊:「不好了!將軍坐騎走脫了!」「快追,點輕騎追去!」「快請將軍!」「司馬先點住各營馬匹,且勿亂動!」 

子衡在一片忙亂中呆立不動。雪飄落在他衣領中,他都不覺寒冷。全身滾燙,心緒起伏。身周圍人潮湧動,大驚小怪,士兵們過於興奮,忘了去跟他說話。直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感到恐懼。瞄一眼將軍帳,燈點亮了,可以想見將軍的憤怒,可以想見將軍的青面獠牙,可以想見軍法處置口令下的軍棍和鬼頭刀。子衡轉過身,抖開兩條長腿,開始奔跑。 

「那馬弁,你,你往哪裡跑!」 

將軍的聲音天雷震動,四面八方大雪翻飛,人影幢幢。刀光劍影把他包圍。「那馬弁休走!」「那馬弁快來領死!」聲音層層疊疊直把他砸得頭暈眼花。驟然間「啪」一聲。 

一個燈花爆了,子衡睜開了眼睛,看到了老余頭家的茅草屋頂。耳邊響起了春水流淌的聲音。 

子衡用濕布抹過了冷汗,獨對孤燈坐下。桂棹,蓑衣,斗笠,繡像話本,杯碗。桌上的這一切都是死的。他確認過兩遍後,又吁了一口氣。摸摸鬢邊,桃花還在。子衡歎一口氣,低聲道: 

「這不是,我也逃了,你們也死了……別追我了……」 

話說一半,燭影輕搖。有人叩柴扉,斯文而有節奏感。啪啪啪。子衡的心連跳三下,起身到門前,從門縫裡往外望:寒樹森森,人影模糊。子衡問: 

「誰?」 

「三兒,我!」 

老余頭進來時滿身酒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揮手喚子衡要茶。咕咚一口喝完茶後,老頭兒的眼睛就往子衡鬢邊掃過去了。「嘿嘿,嘿嘿」了幾聲後,子衡開始全身發毛。 

「你這是……」 

「猜猜,三兒,猜猜我遇到誰了?」 

「誰?」 

「嘿嘿,小子,我還就不能跟你說。」老余頭把茶當酒似的咕咚一口喝了,笑瞇瞇的又掃了眼子衡。「你先跟我說,你戴朵桃花算幹嘛的?」 

「鄉下人,愛俏。」子衡遞過去個笑臉。 

「愛俏是吧,你俏吧。我老頭兒今天就不說給你聽。」 

「那早些睡吧。」 

「你還真不想聽?你就不想知道我遇到誰了?我告訴你,我遇到個女人。」 

「莫非是抱琵琶到孫掌櫃那兒找主顧的?西街那個唱曲兒的?」 

「才不是。你跟我說,你有媳婦沒有?」 

子衡的心跳了一下。 

「有沒有,快說快說。」 

「您老問這個做什麼。」 

「好小子,瞞著我,可沒什麼好處。你戴桃花幹嘛,有媳婦啦是吧?」

    子衡走開了兩步,躲進陰影裡,聽見老頭子說:

    「你,是不是叫子衡?」 

子衡背上,豁的一層冷汗出來。 

「我今天,就遇到你媳婦啦!」 

「嗆啷」一聲,杯子落了地。子衡轉過身來,直盯著老余頭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