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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時的長安像一塊青色的圍棋盤,雨季到來時,撐傘的人群像一把灑下的棋子。街巷縱橫交錯,像富有幾何頭腦的蜘蛛勤奮所做。每一道縱橫是一個十字路口,隔出的空間是一片青灰的屋簷,屋簷下藏著胡姬、樂師、屏風、毛筆、茶葉、絲綢與染料,也藏著刀劍、黑貓、弓弩、匕首與毒藥。五月的午後,一片片雨從屋簷墜下,有一隻手猶豫著,敲響了邱每木的房門。

來客是一個年輕的女人,斗笠邊緣的雨水沾濕了她的妝容。邱每木拋去一張坐席,自己則坐在簾幕後綠色的陰影中。女人用手帕擦拭著眼角,斜飛的雙眉下模糊出淡金之色,就像黃昏的流水。邱每木並不知道這個東張西望的女人就是安樂公主。他只是覺得意外:這個季節前來尋求死亡的人並不太多,因為潮濕與炎熱會影響死者的容顏。

「什麼樣的毒藥才能殺死丈夫?」安樂公主問。

「只要是毒藥,就可以殺死任何人的丈夫。」邱每木說。

「那就孔雀膽好了。」安樂公主假充內行的說。

在等邱每木爬梯子翻藥櫃的時候,安樂公主無聊的解開木屐索帶。她的腳趾上沾了青苔,帶有雨水的味道,這讓她感覺不好,像被貓的舌頭抓撓。然後,她開始對房間產生了興趣。她東張西望,看著牆上懸掛的、一幅幅綠油油的卷軸,以及屋簷下被風吹動的,裝有鸚鵡的鳥籠。有兩隻鸚鵡在彼此對話。「什麼樣的毒藥才能殺死丈夫?」「殺死丈夫!殺死丈夫!」它們的聲音很綿軟,在雨聲裡聽來飄飄搖搖。邱每木轉過身來,將一個盅放在席前。

「孔雀膽。」邱每木說。

「新鮮嗎?」安樂公主看著這盅綠色的汁液,發表了疑問。「如果不新鮮,會不會殺不死人?」

邱每木只得向安樂公主解釋,她所要的毒藥,並非用刀剖開孔雀的肚子後所取得的膽囊,然後趁著鳥兒慘叫、尾羽顫抖的時刻提取膽汁,而是將一種碧綠的礦石研磨成粉,加上其他秘製的藥物,調配而成。「殺死丈夫!殺死丈夫!」鸚鵡的叫聲不時打斷邱每木的敘述。安樂公主帶著疑惑的神情接過盅來,小心的望了又望。她很想湊上鼻尖去嗅一嗅,如果可以,喝一口感覺下也不錯。她躍躍欲試的神情被邱每木誤會了,邱每木一把奪回了孔雀膽。

「有許多人會死於我的毒藥,但都不是在這裡。」他說。

牆角擺放著許多色彩明麗的瓶盅,有一些散發著熏人的濃甜,有一些則散發著苦澀的香味。安樂公主躡步走在這些瓶盅旁,像怕看見怪蛇一樣,目光躲躲閃閃的望著。對一個製毒專家來說,這樣的客人相當討嫌,但邱每木沒有討厭她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這是他所接待的客人中,罕見的年輕女子——在此之前,他已經厭倦了年老色衰、滿面怨毒的婦人,相貌猥瑣、不斷咳嗽的老頭子,做賊心虛、叮嚀保密的青年男子。他們對他愛若珍寶的瓶盅避若蛇蠍,而這個女人卻光著白玉般的雙足,在牆角跑來跑去。她已經收起了孔雀膽,她顯然要謀殺一個作為丈夫的男人。鸚鵡在尖叫著:「殺死丈夫。」

這種奇妙的對比,像雨水刺激了青苔的生長。邱每木深感這個女人毒如蛇蠍。他理應感到畏懼,就像疏林中的旅人望見斑斕的毒蛇,急忙斂起衣服、快步離開。可是,在這個房間裡,她就像一隻無法脫籠而出的貓。於是——也許是受了她光潔足踝的誘惑——他想像到她的丈夫,在某一個光線沉暗的房中,面對窗外扶疏的幽林,全無知覺服下孔雀膽後死去的模樣。這種景象使他感到快樂無比。趁她尚未謀殺丈夫,他可以殺死自己虛想的男人。所以,當安樂公主問及孔雀膽的價錢,邱每木沒有報出他預想的價碼。

「我不願意殺死不屬於我的女人的男人。」他說。

如果他事先知道她是唐朝的公主,他未必敢這樣說話。一個從多雨的湘南花垣走來的青年,在長安僻靜的角落從事罪惡的勾當,就像一隻隨處飛舞的麻雀,不應該過於眷戀雪地中的稻米。但是在這個雨季午後,他卻感覺到對思考死亡、謀殺、盜竊和倫理的倦怠。他與這個女人席地而坐,彼此相去不遠。只要他伸出手,他就可以得到她,哪怕在雨過天晴之後,他們便互不相識……他當然不知道安樂公主的丈夫早已死去,她要殺的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他以為,這個女人會因為丈夫被列入死亡日程,而與他一樣感受到漫長夏季與獨處帶來的寂寞。但是,當這個女人對他的要求莞爾一笑,執起他的手撫在她的臉上時,他卻後悔了——因為她的眼角流出了淚水,滑過淡金的胡妝。他並不知道這兩道淚水來自於往昔,來自於公主對故去的駙馬武崇訓的思念。然而,當你已經將一隻手撫上一個女人的臉時,距離與陰影已經消失,就像一道門在背後關上,你已無法回頭。

在繾綣纏綿的過程中,安樂公主有幾次望見了她早已死去的丈夫。雨聲使鸚鵡煩躁,於是它們鳴叫不已。公主雙眸朦朧,望見她的丈夫從灰白的雲間踏雨而來,微笑著在她身旁坐下,觀賞他們的交歡,並且拿起了孔雀膽,像把玩茶水一樣愛不釋手。亡夫與死亡的毒藥交相輝映,這讓安樂公主感到自己身處夢境的邊際。她的舌尖發澀,沉鬱的香味在鼻端游動,鸚鵡們念叨著,「殺死丈夫,殺死丈夫」。她很想抱緊邱每木,大聲告訴他:

「我要殺的是我的父親。」

這是她始終緘口不言、不敢吐露的秘密,每天醒來,都要觀看侍婢的神色,擔心自己的夢話被她們聽去。他們的交歡悠長緩慢,直到黃昏到臨,雨過天晴。在最後彼此筋疲力盡時,安樂公主發出了悠長的歎息。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悠然如煙,氤氳而起。她握緊了邱每木的胳膊,想將所有秘密都朝他的耳朵傾訴出來——當然,她最後沒有這樣做。門外的車馬鸞鈴提醒她,長安近在身旁。這場姦情在黃昏時分匆迫結束,她披衣而起,重新穿上她的木屐,綁上斗笠的纓帶。這些動作意味著,她想起了自己是顧客,而他沒有阻止她繼續考慮到,他不過是個毒販子。

邱每木倚在榻上,目送她離開。等到房間裡重新留下他一個人時,他才覺得自己倏然老了幾歲。鸚鵡們在重溫著他們倆歡好時的呢喃,像一片朦朧不清的雲煙一樣若斷若續。他收拾榻上的絲衾,卻抖下了一枚簪子。「傻女人。」他說,將簪子上盤縷的髮絲抖去,用手拈著反覆玩味。他已經記不起是如何撥亂她的頭髮,將簪子取下的了。這是午後的姦情發生的唯一證據,他想,是孔雀膽的交換。他將簪子插上了自己的髮髻,然後長長的歎了口氣。第二天還有一個尊貴的客人在等候他,他想——在此之前,還有一整天可以用來想念剛才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