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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膽

韋氏成為寡婦的那夜,長安的雲色灰如死者身蓋的絲衾。或許是由於初次操作謀殺,她一度非常緊張,錯過了回憶丈夫遺言的最佳時刻。三名御醫弓著背走入大殿時,隨進來的月光盤繞在每個人的腳邊,清薄如溪水。韋氏與御醫面面相覷,彼此感覺尷尬:御醫們在躊躇,不知應當先拜見那面色難看的婦人,還是將手指伸向病人的腕脈。而韋氏則在思量,如何在御醫為丈夫診療時,流露恰倒好處的哀傷:如此方能微妙的掩飾,當御醫隨著燈籠,穿過夜色下迷宮般的殿宇與園林之時,她早已無數次的確認了丈夫的死亡。

雲翳的流動造成了月光與燭光的交會,於是御醫枯柴般的指端搭上死者腕脈時,韋氏看到丈夫的臉上神色變幻。雖然早已藏起了殘留綠色孔雀膽的白玉方碗,韋氏還是覺得脊背上閃過了一片冬雪。她生怕丈夫忽然沙沙的發出笑聲,隨即坐起身來,朝她做一個鬼臉。所以,當御醫檢查完畢,面帶哀容的向她宣佈天子駕崩、皇后已成為寡婦的事實時,她來不及演出自己早已準備好的,女人喪夫應有的哭喊,便急不可耐的發出命令,讓三位御醫暫且充任信使,急速離開,冒著沉濕的夜色,去向長安宣佈聖上駕崩的消息。

事後被問訊起當夜的情景,三名御醫都承認:他們對死去的聖上觀察潦草。在大略得出聖上魂靈歸天的結果後,他們身子發抖,背汗透濕錦袍。三人逃也似的竄出殿門時,喘息未定,彷彿逃脫了一次滾燙的淋浴。雖然天色陰鬱,他們卻一致贊同殿外階前月明如水,沁人心脾。他們共同的回憶是,殿內的獸頭吐出繚繞的碧煙,香氣氤氳沉重已極,彷彿夏日湖水。聖上像一條遠國沉舟,娘娘似一條白鱗鯛魚。被問得急時,一名御醫甚至粗魯反問:

「世上有幾個人能面診死去的皇上,還能心平氣和、不慌不忙?」

快馬在夏夜奔達四方,高聲呼喊聖上的死訊,點亮家家戶戶的燭光。嬰兒被嚇得大哭,男人們披衣起床,女人們急急忙忙,翻箱倒櫃尋找香燭與掃帚,以便打掃大門,祭祀死去的聖上。最掃興的是波斯胡人,他們正在酒肆中操持生硬的漢語,勾引著唐朝的姑娘,一邊尋思她們豐腴的肢體在帷帳中,能帶來多少溫柔歡樂。可是一個神色嚴肅的人在門口喝了一聲旨意,就給了他們當頭一棒。歡快的絃樂被一道死訊中斷,胡人們只好捻著鬍鬚騎上他們的駱駝。因為國家正當多事之秋,蠻夷之人必須接受審查。當然也有不爭氣的唐朝人順手牽羊,從駱駝的背囊裡偷掉了白銀與檀香。

此時去黎明尚遠,韋氏只得獨自陪伴著已故的君王,在長窗瀉落的朦朧月色下發呆。她很想掬起殿前的池水來洗淨白玉方碗,卻又怕孔雀膽流散會讓池水變綠,魚群肚皮翻白、成群死亡。風不時吹動燭光,每一次陰影流動,死者的表情便變得嚴肅一些。他的臉色終於與身披的月白袍子一樣慘淡。韋氏回想起自己的指尖最後一次觸及死者的感覺,都感覺到齒根一陣陣酸冷。她難以確認丈夫確切的死期,也就是說,在她阻絕他垂死呼喊的時刻,她難以確認自己手按住的嘴唇,何時由她丈夫的普通器官,變成死者屍首的部分。確實是燃了太多的香,她想,這些沉鬱的香味將凝固起來,可以將死者托上流雲。

由於天色陰鬱,夏季的黎明望去有著盲人眼白般的色調。她知道,她和她的丈夫必須暫時遠離唐朝,遠離唐朝的田賦、制度、兵役、符節、禮儀與祭祀,遠離兵戈、戍卒、糧食、箭束與馬匹。倘若她冒然出現在朝殿之上,勢必被朝臣的利舌追問刺得體無完膚。而死去的丈夫以及寡婦的哀傷,恰好是她逃避朝臣的借口。她已安排下旨意,使朝臣們遠聚在殿上,對殿宇望眼欲穿,像一群被圈禁的小羊,彼此咩咩亂叫。她眼睛疼痛,只想睡上一覺。可是在此之前,她還必須等來她的女兒。就在這單調的等候中,她發現丈夫的袖口,露出了一根女子用的金簪。然後,她首次不再退避,回憶起丈夫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