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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患

王和光並未感到疼。他只是覺得腿被人用竹竿掃了一下,身體便倒了下去。爆炸聲似乎太近了,什麼也沒聽到。一陣硝煙過後,他試圖站起來,可辦不到,一條腿沒了。

腿是如何被炸飛的,他沒看到。血在那一刻也還沒湧出來,但他已經明白——踩上地雷了。

「媽呀!」他慘叫了一聲。

他眼睛掃了一下,沒看到自己那條被炸飛的腿,倒是剛才還背在背上的柴火散落在不遠處。衣服褲子被衝擊波吹飛了,雨滴打在王和光赤裸而血肉模糊的身體上。他覺得有些冷。這是一條通往東山的小路,王和光從小就走著這條路割豬草,砍柴火,摘三七……這條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即使在沒有月光的夜裡,他都能上坡下坎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可今天他滑倒了,從路上滑到了草叢裡,滑到了地雷上面,在這淅淅瀝瀝的雨天。

滑下來的那條小路肯定是上不去了。他一邊喊著「救命」,一邊撐著胳膊朝山下爬去。劇烈的疼痛開始了。血開始像泉水一樣汩汩地往外冒,染紅著他爬過的土地。

他心裡清楚,血流多了,他的命也就沒了。而躺在這裡喊救命,也是沒人敢來救自己的,在八里河村這個地方,人們除了公共的道路和自家的田地,哪裡都不敢走,它從1979年開始,便佈滿了地雷。

爬到下一條路上,大概有200米的距離。他心想,如果再遇上雷,自己的命也就沒了。他知道這漫山遍野埋的都是「壓發雷」,那是一種「索腿不索命」的地雷,目的就是為了致人傷殘。

「炸死就算了。」他心裡嘀咕著。由於熟悉地形和年輕力壯,在1979年到1984年的五年間,他一直是配合作戰的民兵,為作戰部隊輸送物資。好幾次,他都臥倒在地,聽炮彈在幾米遠的地方爆炸,但他總能大難不死,抖掉蓋在身上的土,又穿梭於各個陣地之間。到後來,他甚至只要聽聽炮彈呼嘯而來的聲音,便能知道那是什麼炮,炮彈會在哪個方位掉下來,根據山型,哪裡是正確的躲避點。他還懂得炮彈「蓋」過來時,不能整個人都趴在地上,而要用兩隻胳膊把胸口撐起來,以免衝擊波震傷內臟。

可現在,腿沒了。

王和光忍著劇痛往山下爬,雨水和淚水順著臉頰流到嘴巴裡,還有地上的泥漿也濺了進來,他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味道。他能感到自己的牙齒在發抖。在戰場上送了五年彈藥都沒事,剛下戰場第七天,便在砍柴回家的路上被炸成了殘疾人。他不怕死,但他怕窩囊。如果一會兒自己又爬到雷上,腦袋被炸上了天,他連烈士都算不上。他父親過世早,是母親把他和弟弟拉扯大,母親指望他回家幫忙,他才下的戰場。還有阿美,他的未婚妻。一個溫和善良的女子,眼光溫柔,身體也健壯,他們是在老山戰場上認識的,阿美的家在離八里河不遠的扣林山。她也是民兵,幫助戰鬥部隊照顧傷員,再過一個月,他們就準備結婚了……可他卻從路上滑到了地雷上。於是,他的命運在1985年5月4日這天下午的一瞬間,改變了。他不敢想以後的生活怎麼過,也沒工夫想……他只是拼著命地往下滑,眼前的東西似乎越來越模糊,雨水和淚水擋住了視線。他覺得精疲力竭。

自己如何下山的,又是如何被送進的醫院,王和光都不記得了。他醒來時,醫生正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他看見紅色的血水和泥漿,夾雜著碎肉和骨渣被衝到地上。腿真的沒了。如何想像,他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絡還原成原來的腿。小腿骨裂開著,肉筋模糊,皮膚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裡面的肌肉鬆散得像壞了瓤的西瓜。醫生給他實施局部麻醉,用刀刃貼著骨頭,一推一拉變換著角度。鋸齒與腿骨的摩擦聲在王和光聽來,像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再次醒來時,窗外陽光明媚。他躺在麻栗坡縣人民醫院的病床上。腿被紗布一層又一層地裹著,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剩到膝蓋以下還是膝蓋以上。

母親和弟弟王和強守在床邊。母親看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淌眼淚。

「哥,以後家裡的活,我幫媽干。」王和強說。

「哥沒腿就不能幹活了?拄著枴杖走路一樣比你快……」和光滿不在乎地說。

在弟弟眼裡,他一直扮演著英雄的角色。他記得,有一次,天剛黑,火箭炮便冒著紅光一排一排地打到山對面去,王和強說好看。他告訴王和強那些炮彈是他送上去的。在雲南省文山州八個縣的民兵大比武中,他作為麻栗坡縣人武部的民兵代表取得過爬山頂插紅旗第一名的好成績。那獎狀至今還貼在堂屋最顯眼的牆上。

母親和弟弟一走,他便開始想自殺了。在之後的日子裡,一到夜裡,他就偷偷地流眼淚。他知道生活在「戰區」,傷殘在所難免;他也見過無數犧牲的戰士、被炸的村民。但儘管如此,他還是想,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他身上。一個星期之後他就要結婚了,而跟他談了兩年戀愛的阿美到現在也沒來看過自己。這讓他不由得想起在戰士中流傳的一首詩:

如果你當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愛妻。

如果你犧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負傷,我就是殘疾人的朋友。

病房在五樓。他試圖下地扶著牆蹦到窗口,然後跳下去。可他使不上勁兒,剛一側身,便從床上掉了下來,沒長好的傷口疼得他咧著嘴不停地吸涼氣,還摔破了眉毛。醫生跑過來,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活著沒用了,我不想當殘疾人。當殘疾人太難過。他想死。

醫生找來輪椅,把他扶上去,推著他去其他病房看那些兩隻腿和眼睛都被炸掉的人。醫生說,你眼睛都能看見,腿也才被炸掉一隻,你萬幸吧!

阿美是在兩個月後才來看他的。那時,他已經出院回家了。他大致能猜到阿美這兩個月都在想些什麼。這兩個月裡,他自己也想清楚了:他不想拖累阿美,也不想傷害誰的感情。

「我們做朋友吧!」王和光平靜地說。

阿美點點頭,他們便成了朋友。

盤龍江由北向南流淌,七繞八拐地流到越南,改叫清水河。江兩邊是東西兩座大山,山下的谷地便是王和光居住的村子——雲南省文山州麻栗坡縣八里河村。東面的山叫東山,西面的山叫老山。兩座山都以山梁為界,山那邊是越南,山這邊是中國。在戰爭年代,這裡統稱老山戰區,具體叫,則是方向,東山方向和老山方向。

地雷村村民/高遠攝

作為邊民,王和光從小就被老師告知,自古以來,山這邊就是中國的土地。八里河村的每個村民都能講一段項崇周的故事,那是他們的苗族英雄。光緒年間,項崇周帶著幾十名全身抹黑的勇士,夜襲法國兵營,殺死二百多名入侵者,收復此地,讓法國人承認這是中國的領土。那時候,山上還沒有埋雷,老師曾還帶他們去看過那界碑,上面寫著「大清帝國」和「大法國越南」。

八里河村到處是翠竹、芭蕉樹和美麗的籐條,天然公園一樣的景色。山上原來到處是蘑菇、野菜、三七,但現在沒人敢到山裡找它們。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石碑。那不是墓碑,但比墓碑更令人恐怖。石碑上方刻著一個骷髏頭,下面刻著:「雷區,嚴禁入內!」

這裡有52戶人家197個人,已有10人被炸死,51個人只有一條腿。有些四口之家,個個殘疾,有的人甚至被炸了4次,恐懼伴隨著這個美麗的小村莊。

從八里河村延長出去,從雲南的富寧、麻栗坡、馬關、河口、金平、綠春,到廣西的防城、東興、寧明、憑祥、龍州、大新、靖西、那坡……在277公里的國境線上,縱深500米的漫山遍野,據說被埋下了近100萬枚地雷。

東山山高草密,雲霧繚繞。一年裡有八九個月都是潮濕的大霧天氣。每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初夏,五六米以外什麼都看不見。戰爭期間,越南人喜歡趁著大霧跑過來埋地雷,炸那些穿插、埋伏和巡邏的邊防軍。輪戰部隊則根據防禦的需要,進駐埋雷,換防埋雷,撤退也埋雷。打慣了叢林戰的越南人總是讓輪戰部隊覺得不安全。輪換部隊來了一批又一批,雷也就埋了一遍又一遍。

據說有的部隊乾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順山坡滾,雨水一沖就埋上了。一年一個雨季,一場雨埋一層雷,年復一年,雷越積越多。大部分地雷埋在地下或散落田間,也有一些掛在樹上,扔在草叢中,還有不少安放在河邊和路上,有的還壓在石頭底下。這些雷百年有效,有防坦克雷、子母雷、連環雷、壓發雷、松發雷、絆發雷、跳雷、吊雷和詭計雷……

子母雷最神奇,觸碰到它,母雷的衝擊波會把子雷衝上一米左右,讓子雷在半空中爆炸,把人的手炸斷。枝杈上的連環雷,會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腳,而是炸頭、炸臉。傷人最多的是壓發雷。這種雷只要有一公斤重量落在上面,重量離開時便會爆炸。它們通常被埋在1.5寸厚的土下,人踩著也沒感覺。而那些用拋撒方式布下的壓發雷,天長日久,雷殼顏色就和土地融為一體,加上茅草、殘葉、碎石,形成天然偽裝,讓人防不勝防。

和光遇到的便是壓發雷。他還記得有一條軍工路,全是泥漿,雷被直接按到泥漿裡。有個背煤油的民兵走到這兒,右腳被炸掉了。衛生員上來搶救,當他打開第二個急救包時,自己的一條腿又觸響了一顆雷,腿也被炸斷了,他用手摳著泥漿地面想爬出雷區,手從泥漿中又抓出一顆雷來……

這邊境一線的崇山峻嶺中究竟有多少雷,沒有人知道。當年那些埋雷的人如果回來,也記不清埋雷的地方了,就算他們記得,那些雷恐怕也不在那兒了。山區的雷跟平地上的雷不同,它們是長「腳」的。每當到了雨季,地雷就會隨著鬆軟的泥土跑來跑去,跑到哪裡誰也不知道。

假腿是一年後安的,也就是在1986年。他記得那天,他正坐在屋前的院子裡,恍恍惚惚地發呆。天氣悶熱,蚊子成群地飛著,極其惱人。村長來到他家,說:

「和光,準備一下,明天到縣城武裝部集合,後天上昆明,給你們安腳了。」

「自己得掏多少錢?」王和光問。

「一分錢不掏,國家免費給你們安,食宿交通也免費,能在昆明待一個星期呢!村長說。」

「安個假腿要安一個星期?」

「那當然,你們要試穿,不合適的地方,人家還要修呢,安上以後跟真腿一樣好用……嗯……比真腿還好,如果再踩到雷,假腿不怕它!」

王和光長到22歲,還沒去過昆明。他想,也不知道安了假腳能不能在昆明逛逛。

縣武裝部的院子站滿了人,有四五十個,都是他這樣被炸的人。過去的一年,他是糊里糊塗地過來的,他討厭見到床邊的枴杖,也討厭想以後的事情。但他從來不在母親和弟弟的面前表露出來。每次,母親看見他腿哭的時候,他都會笑著勸她:

「媽,不殘也已經殘了,殘了國家不是每個月還發100塊錢嗎?」

安上假腿的時候,讓王和光高興壞了。昆明紅十字會的醫生要求他們每個人背50斤沙子,出去走1公里,說是練習腿部的力量。

放下褲管,走了幾步,王和光發現自己有了新的生活。他走在大街上,儘管有一些跛,但不會有人知道他只有一條腿。他一路走著,走到火車東站,又走去翠湖公園,回來時,天已經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總之太興奮了,一點都沒感到累。倒是醫生劈頭蓋臉地質問他:

「讓你們在附近轉轉就回來,你轉到哪裡去了?好多人出去找你,知不知道?」

他說:「醫生,對不起,我有腿了,我特別高興。」

他記得把假腿脫下來的時候,皮都掉了,裹自己殘腿的毛巾滲滿了血。但他想,明天還去別的地方轉,這才剛開始呢。

到2007年的時候,王和光已經去了13回昆明、4回文山州和8回麻栗坡縣城了。假腿一年換一次,給他們安假腿的單位有時是民政局,有時是殘聯,有時是紅十字會。不同的單位通知就去不同的地方。民政局是全部報銷一直送到家,殘聯除了報銷還給一些零用錢,只有紅十字會只是報銷到麻栗坡縣城,回八里河村的錢要自己掏。但王和光還是喜歡紅十字會通知他去安假腳,因為不光可以去昆明轉轉,而且伙食不錯,一天三頓飯,能吃上一星期。

每天睡覺前,王和光都把他的假腳脫下來,用毛巾仔細地擦乾淨,放在門口晾乾。每次換回來的假腳他都存起來。能穿舊腳的時候,他絕不穿新腳。

曾經有一隻「腳」讓王和光心疼壞了。那是一條新腳。當時母親叫他到王德才家地裡「還工」,因為他去昆明的時候,王德才幫他家下了地,所以他得去還。他穿著「新腳」下了王德才家的稀泥地,結果回家後忘了擦,就被他存起來了。過了好長時間,他才發現螺絲已經生銹斷掉了。

到目前為止,他沒穿過的「腳」有十多隻,都躺在閣樓上的箱子裡,那是個部隊原來裝炮彈的箱子,長度剛好能放下他的那些「腳」。

有一次,弟弟王和強問:

「哥,你為什麼穿得那麼省呀,不是每年都換新的嗎?」

「為的是以後自己得穿!萬一以後不免費換了呢?」他說。

王和光安了假腳之後,反而悶悶不樂起來。

只有王和光的媽媽知道兒子的心思。她去找村長,村長在外面認識的人多,她讓村長幫忙打聽打聽,沒準還真有人願意嫁給王和光。村長聽後說:「不光是你兒子啊,村子裡那麼多殘疾的小伙子,誰不想討老婆呢?只是,這殘疾人找對象難啊。」

王和光媽說:「當然不能指望娶個健全人了,找個也殘疾的能說說話就行,誰也不嫌棄誰。」

過了沒多久,村長給王和光找著了一個女人。那天王和光正在自留地上澆糞,村長走過來說:

「和光,我給你找著媳婦了,模樣過得去,是上面芭蕉坪村的,人也能幹,她家開了間小雜貨鋪,她還經常到縣上幫她媽進貨呢。」

和光一聽條件這麼好,不相信,覺得村長是在開他的玩笑,就說:「村長,你別哄我了。」

村長說:「沒哄你,她叫劉蘭欣,也是一條腿,16歲時在自家地裡摘草果時踩著壓發雷被炸斷的。」

王和光這才有些放心。

他和欣蘭的相親是從踩地雷開始談起的。

劉欣蘭命苦,她在自家地裡摘草果時,踩到了壓發雷。她媽媽和哥哥就在離她五米遠的地方。當時太陽正在落山,母親說咱們回家吧,她想再摘最後一棵,結果就踩到雷了。她記得自己重重地摔在地上,到處都是煙霧,哥哥跑過來,抱著她哭著喊:「我的妹呀!」後來她在哥哥的背上昏了過去。那年她才16歲。

「我和媽當時都嚇傷了,直到現在一聽到過年放火炮,我身子都會發抖。」劉欣蘭說。

王和光雖然是一個瘦小的人,但說話時聲音很穩,臉上從來不帶什麼難過的顏色。

他向劉欣蘭說了他過去當民兵時的事情。說他曾經訂過婚,還有一個星期就要成婚的,後來出了事,女方家不同意,就把婚給退了。如今他也不恨她。

欣蘭很莊重地聽王和光說話,有時眼裡會流下淚來。到了後來,他的堅強和樂觀打動了她的心,她漸漸地愛上他了。

他們在1998年的時候結了婚。一年後,劉欣蘭給他生了個兒子,王和光給兒子起名叫王山靜。他希望這山上永遠靜悄悄的,別再爆什麼炸了。

村民們都盼著掃雷。

1992年,中越徹底停火以後,國家組織了第一次大掃雷。但由於資金不足,當時主要清除了邊境口岸,以及邊防部隊巡邏道路上的地雷。村子附近的雷區,只是在大平面上開出了幾條線來,叫做「通道」。之後因為拉電線和勘界碑等具體的需要,又進行了幾次小規模的掃雷。最後一次大掃雷是在1997年,那時,雲南省軍區和成都軍區過來了很多軍事專家。掃雷在雲南和廣西同時進行。據說這次掃雷動用了上億元資金,是世界軍事史上最大規模的掃雷行動,也被稱為20世紀末,中國最大的軍事行動。

軍事專家說,地雷的擴散程度早就超出了陣地範圍。整個老山戰區佈雷的數量遠遠超過了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使用地雷的總和,而且是「世界上最為罕見的高密度複雜型混合雷區」。

1997年的那次掃雷一掃就是三年。掃出來的地雷、炮彈引信、炮彈、火箭彈、手榴彈,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有時候,排雷兵們找一個居高臨下,下面沒人的地方,拚命往下丟,從早晨到晚上,丟到胳膊都腫起來;有時候,他們把爆炸物品搬進一個底凹的山洞裡,澆上水泥,等待它們自然失效;有時候,他們拉上長長的引線,繞到山的另一面去把它們引爆。

有時候,王和光會去看,他覺得那是在為自己報仇。他還記得,有一次在馬關銷毀爆炸物品時,衝擊波把4公里外的玻璃都震碎了。那天晚上,他還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邊防團的戰友在山上打仗,敵人的炮彈打過來,把貓耳洞轟塌了。

掃雷部隊離開時,官兵們手牽著手,並排在掃過雷的土地上走了好幾個來回,說是這些耕地已經安全了,現在移交給當地群眾使用。村民們站在邊上流著眼淚鼓掌。王和光還第一次見到了拍電影的人,一個演排雷兵的演員告訴他,電影的名字叫《征服死亡地帶》。

可是,部隊走後,地雷的爆炸聲依舊不時響起,死亡地帶並沒有徹底征服。

掃雷彈的衝擊波雖然將中間的雷掃沒了,但掀起來的土又把兩邊的雷埋得更深了,深到探測器探不到,隨著土一年一年地翻,深埋的雷又會冒出來炸人。山區都是坡地,每年翻土的時候,土也會往下滑,有時候滑著滑著,深埋在土裡的地雷就又冒了出來。

被炸飛了鼻子的野豬依舊瘸著三條腿跑到河邊來喝水,村裡的牛也依舊被炸。

王和強從小出去放牛,王和光就告訴他,緊緊看著牛,免得牛跑進了雷區,山坡上不要去,不是地裡長的東西一樣不准搞。每天睡覺前,王和光擦自己的「腿」時,還會跟王和強說:要好好唸書,生在這個地方沒辦法,但是可以考出去。他盼著弟弟考上大學,將來把他和媽媽接出去。

可王和強還是被炸了。

王和光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六。15歲的王和強剛從麻栗坡縣民族中學報完到回來,蹦蹦跳跳的,因為要當中學生和要去縣城上學而興奮著。母親說,你沒事,就拉牛出去玩會兒。王和強便拉著牛出去了,幾分鐘後,他和母親聽到了爆炸的聲音。在八里河村,大家都有一個習慣,如果聽到爆炸聲,就本能地看誰沒在家,去哪兒了?王和光還沒來得及問王和強在沒在家,就聽到了弟弟喊救命的聲音。他心裡咯登一下,心想:我的弟啊!

王和強是在路邊的變壓器旁被炸著的。這一帶已經掃過雷了。

那段時間裡,母親的眼淚會從早晨到晚上地來。她總是念叨,那天她要是不叫王和強去放牛該多好。王和強則安慰母親說:媽,跟你沒關係,這都是咱們八里河村人的命。

王和強還是很努力。穿著假腿念完了初中,考上中專,然後又考上大學。王和強成為了八里河帳篷小學第一個大學本科生。王和強一開始考上的是北京師範大學,可那需要很多錢。王和光向文山州殘聯寫申請,殘聯說,去北京的費用他們出不起,要不大學就在雲南念吧。殘聯每年拿出了3000元資助王和強讀書,同時動員州殘聯的全體幹部職工捐款。王和強上了在昆明的雲南民族大學。王和光對弟弟沒去成北京一點也不遺憾,因為每次去昆明換假腿的時候,他就又可以看到弟弟了。後來,王和強的故事還上了《七都晚報》,文章的題目叫《坎坷求學路,流淚通知書》。

在這種地方當農民苦,等認識到這地方有雷的時候,自己已經「虧掉了」。

王和光家種的是玉米,玉米簡單,不用照看,撒點種子就能自己長。八里河村的大多數人家種的都是玉米。後來有一天,村子裡來了兩個年輕人,說是鄉里派來的工作隊,來指導他們種柑橘和蘭姜(一種藥材)。工作隊的人說:種這兩種東西比種玉米划算,因為它們是經濟作物。開荒新地是恐怖的,誰知道那些鬆軟而又蓋滿樹葉的地下有沒有索人腿的雷呢?耕種用過的土地也有危險,誰又能確保翻土時不會翻出雷呢?翻出來看見還好,只要兩隻手輕輕把它們捧出來,放到石頭縫裡,點火引爆就行了。生活在這種地方,他們都學會了如何「下雷」。可萬一沒看見,一鋤頭下去,剛好砸到雷上,剛好砸到爛掉了木柄的手榴彈引信上,剛好砸到炮彈引信上呢?王和光害怕,可他還是決定種這兩種經濟作物。弟弟上學要花錢,兒子將來上學也要錢,他沒有辦法。這裡是貧困山區,99%的山地,不搞這些又怎麼生活呢?能出去打工的人都走了,沒人願意留在這種村子裡。他到縣上換假肢時,一個熟人告訴他,麻栗坡縣每年外出打工通過郵局寄回來的錢就有600萬元。那人還告訴他,聽說政府要投資120多萬元,把八里河村搞成「小康示範村」,在村子裡建活動室,給每戶人家建沼氣池,改豬舍,送12英吋的彩電,給村裡的道路澆上水泥。

建「小康示範村」時,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了,大家興高采烈地修房鋪路。

累了一天,王和光睏倦得不得了,可他躺在床上卻睡不著。電力不足,屋裡的燈發出來的亮光像是蠟燭一樣微弱。又要變天了,他心想。天要轉晴時,腿會疼,天要下雨腿也會疼。空氣中夾著濕氣,一陣陣地從窗戶縫裡吹進來。他腿上的大筋在扯著疼。他感覺自己的腳還在,腳拇指都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