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鋦子人生

大夫問:「疼嗎?」

張連志說:「疼。」

「放心回家睡覺吧,沒事兒。」

「可疼得厲害,我想可能是骨折了。」

「摔一跤能不疼嗎?肯定疼!我見的病人多了,沒見過骨折了還能自己走進來的,你們這當老闆的都嬌氣,我給你開點止疼片,回家吃了睡覺去吧,我見的病人多了,相信我。」

值夜班的男大夫留著長髮,戴著黑框眼鏡,穿著千層底布鞋。看上去更像個藝術家,而不是大夫。

腿是在「瓷房子」後樓摔的。當時,他想上樓看看小石頭的畫被貼成什麼樣了,小石頭是他八歲的兒子,畫上有丹頂鶴、長臂猿等各種動物,畫的空白處寫著——「我在溫哥華獻給老爸的畫」。

他讓工人把兒子的畫和話都貼到牆上。用瓷片,用「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的鈞瓷瓷片。

六年來,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往位於赤峰道的那座三層小洋樓上貼瓷片。

都是晚上干。白天城管不讓,因為沒圖紙。

「圖紙都在我腦袋裡。」他對城管說。

「腦袋裡能行嗎?你以為自各家室內裝修呢?你不知道城市都要講究規劃嗎?」

小時候,他上的是舞蹈班,沒怎麼畫過畫,他只能把自己的想法畫成這兒童畫風格的「草圖」。

「您畫這行嗎?您跟我們講相聲呢?」城管看傻了。

他不講相聲,草圖上的東西就是他的想法。白天不讓弄,他就晚上來實現它。

每天晚上,一到「瓷房子」,他總是「嗯吭,嗯吭」地跟牆上那些碎瓷片打招呼。六年來,沒人撿石頭砸過他的瓷房子,也沒人搞過破壞,他相信每塊瓷片都有生命,即使它們是破碎的。他相信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在保佑著他這座「瓷房子」。

摔腿那天晚上,他來沒跟它們「打招呼」。已經後半夜了,工人們剛剛躺下,他怕影響別人休息,也怕人家罵他無聊。他輕輕邁步上樓,結果光噹一聲,金星四射,兩眼發黑。有塊樓板沒了,他沒看到。

張連志揣著大夫開的止疼片回了家。三個月後,天津下第一場雪時,他起不來了。到醫院一照X光,人家說,你這腿骨折過啊,怎麼不到醫院復位呢?現在都長上了,錯著長上了。

一到陰雨天,腿疼的時候,他就想起那個給他開止疼片的大夫。

兩年過去了。牆上的古瓷片已經從他摔腿時的6億多片增加到了7億多片,「瓷房子」也貼到了第八個年頭。

瓷房子是在2006年9月3日以博物館的名義開業的。儘管當時並未完工,但太多人想進去參觀。

他記得那天的場面。朋友們來了,專家們來了,藝術家們來了,記者們來了……把這座4000多平方米的瓷房子擠得水洩不通。他說,誰要是能在瓷房子裡發現一塊新瓷片,他就把瓷房子給誰。

老先生們帶著那種有小燈的160倍放大鏡,瞇著眼,一片接著一片地又摸又看。

「帶這種款的青花瓷片我有,500塊一片買的……」

「這種鈞瓷片我也有一塊,你看,也是這種窯變,水的盈潤,火的剛烈,花了2萬塊……」

「再不收了,再不收了,咱一片片跟寶貝似的收藏,人家卻拿來貼牆,再收還有啥意義?」

他聽到老先生們又是興奮又是感歎又是生氣。他總是很謙虛地朝他們微笑甚至鞠躬。儘管那些話聽上去能給他帶來成就感,但他從不想得罪誰。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真正有內涵的人永遠是謙虛的,就像麥子熟了會被麥穗壓彎腰一樣。

人們稱瓷房子是「舉世無雙的孤品」、「天津衛最大的奢侈品」、「一個人的童話」;他的朋友馮驥才說,這些古瓷片單獨陳列也許沒什麼大不了,但當它們以如此大的規模出現在世人面前,便足以震懾人心;德國現代藝術家昆特·約克聲稱這是他見過的最夢幻、最偉大的藝術品;一個路透社的記者甚至在報紙裡用了「比長城還偉大的建築」這種讓他又高興又害怕的形容。

他高興極了。他請朋友們在自己開的「粵唯鮮」吃飯,朋友們敬他的酒,他都一飲而盡。儘管他有心臟病,醫生囑咐不讓喝,他還是把自己喝醉了。後來,在去醫院打點滴的路上,他想,誰要是再來敬酒,他還喝。朋友們只要看得起他,他就要仗義,哪怕喝壞自己。

當然,也有記者問他將古瓷片粘到牆上到底是在發揚文化還是在糟蹋文物,甚至問他是不是開餐館賺夠了錢開始炫耀自己的財富。

他能說什麼呢?

建這瓷房子,他沒向銀行借一分錢,他賣掉了自己在加拿大海邊的房子,拿出了自己幾十年來的所有收藏,八年裡,瓷房子建得坎坎坷坷——他在工地上丟失的古瓷片、明清的盤碗瓷瓶不計其數,被迫停工了好幾次,他摔斷了腿,還離了婚……

他喜歡收藏。除了吃飯睡覺,他生活中最大的愛好就是玩收藏。只有在這些老物件兒裡,他才能感受到人生的樂趣和快感。再忙、再累,只要看到那些老東西,他便能兩眼放光、倦意全無。對他來說,收藏就像吸毒,染上了就戒不了。他覺得中國很多人玩收藏玩的是「老鼠文化」,有點寶貝總是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他不願意把藏品都堆在庫房裡,那樣像地主;也不願意像博物館那樣罩上玻璃打上燈,他不喜歡那種距離。瓷片是最易碎的東西,把它們澆築起來,傳承下去有什麼不好?他要把自己的藏品用最直接的方式展示給大家,讓大家看得到,摸得到。他相信,人們只有摸著這些東西才能跟它們對上話,對上了話,才能喚醒它們的第二次生命,才有意義。

八年裡,瓷房子是熱鬧的,他是孤獨的。

儘管做瓷房子的初衷跟錢無關,但缺了錢做不成瓷房子。他要想瓷房子的設計,也要想如何做大做強自己原來的生意。沒人理解他,他也不需要別人理解。

事實上,「商人」的頭銜無法令他喜悅,他在這方面越是成功,就越是想把瓷房子設計好,以此證明自己是一個好的藝術家,他甚至將所有跟商業無關的社會頭銜都印在自己的名片上,滿滿的。

別人問他如何能兼顧兩者,他說也許自己的腦袋有兩扇門吧,一會兒開這扇,一會兒開那扇。他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開哪扇。

瓷房子建在天津和平區赤峰道上。赤峰道東起海河,西到牆子河,橫貫原來的法租界。因為曾住過直、奉、皖系等各系軍閥的十五位督軍,過去也叫督軍街。瓷房子的前身是棟法式小洋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原來的主人是位中央財政大臣,大臣走後,它成了銀號,解放後,它又成了天津市和平區工商局。它是赤峰道72號,左邊的70號是「晉商」喬鐵漢故居,右邊的78號是張學良故居。後來工商局遷新址,就把它閒置了十多年。直到2000年張連志把它買下來,它才又開始了成為瓷房子的歷史。

瓷房子是從那面快要坍塌的院牆開始入手的。

他把635個或青花或粉彩的瓷瓶安進牆裡,起名叫「平安牆」。瓶子之間是紅色和紫色的天然水晶,象徵著鴻運當頭和紫氣東來。大門頂上有兩隻漢白玉鯉魚,他叫它「雙魚躍龍門」;他聽說貓是老虎的師傅,便將九隻瓷貓枕安在鯉魚下,叫它「九虎震華庭」;門口是赤峰道,他就把一個童子的瓷枕安在「九虎」中間,起名叫「童子望赤峰」。牆外便道上的一排石門墩和漢白玉獅子是用來保「平安牆」平安的,用它們隔一下,莽撞的交通工具便不至於直接撞到那些瓶子上。「平安牆」像波浪一樣起伏著。「吉氣走曲線,煞氣走直線」,他相信這種中國古老的說法。如何「走曲線」呢?一些跳躍的音符出現在他腦袋裡。那似乎是一支西方的圓舞曲,名字不記得了,應該是小時候跳舞蹈聽過的,他記得那旋律。他把那旋律反覆哼給工人們聽,希望工人們能帶著某種感覺來修這座「走曲線」的牆。

「平安牆」修得也是一波三折。開始時,城管說太難看了,說影響市容,說以後拓寬馬路時肯定會被拆掉。他說,瓶子安在牆裡,這是「平安牆」,「平安牆」是為了保護咱天津平安吉祥的,你把它拆了咱這天津還能平安嗎?城管被他這「大帽」鎮住了。後來,他又寫承諾,蓋章、簽字,說如果國家要拓寬馬路,他肯定無條件拆掉。他想,要是真的拆了,他就退後幾米再重來。

無論瓶子、碗盤還是碎瓷片,都是他二三十年來積攢下的寶貝。它們曾令他癡迷,令他瘋狂,令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撫摸和欣賞。它們成了他工地上的建材,他要表現出無所謂,他要盡量讓工人們相信這就是些沒人要的破爛。

時間長了,工人們發現,這些堆在工地上的東西儘管看上去是「破爛」,但卻是能賣好價錢的「破爛」,當他們發現很多碎瓷片一塊就能抵自己一個月的工資時,他的東西便開始丟得越來越多。他請了三十多個保安,可還是看不過來,7億多片,實在是太多了。好在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隨時丟東西的準備,失去就意味著得到,沒有這樣的過程,瓷房子也建不起來。如果不做瓷房子,他丟的東西會更多。他經常能在市面上見到自己的東西,那都是從他庫房「溜出來」的。他認得它們。只要是他經過手的古董,看一眼,他便永遠都認得。他看著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拿出來炫耀,看著租給他庫房的那人把「夏利」換成了「寶馬」,他心裡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都是老熟人了,他能說什麼呢?他只能趕緊把它們粘到牆上去,牢牢地,誰都能看能摸,但誰都弄不走。

他和工人一起挑瓷片、洗瓷片。只要用手摸著這些碎瓷片,他的眼神就發光,唐秘、宋鈞、元青花、宋青花、明青花、清青花……太讓他著迷了。不過要把它們往牆上貼就不那麼容易了。先要在一箱箱的古瓷片中尋找到合適的,根據顏色和形狀的不同分類備用,備用的有瓶、有罐、有碟、有碗,凹的、凸的,帶把的、起楞的。瓷片跟瓷磚不同,底面不平會進空氣,不易掛住,所以要用白色硅酸鹽水泥混合石膏粉,加入強力膠水,再把毛面打磨光滑,才能往牆上粘貼。後來經過試驗,他又發現瓷片很脆,加了江米汁,瓷片不容易裂,還牢固環保,用高壓水槍都沖不掉。

這個時代,人們熱衷於用價錢來衡量一切事物,熱衷於給瓷房子估價。一家銀行說這房子值5億3千萬,中央電視台經濟頻道「財富故事會」欄目說起碼值20多億,而津港電視台緊跟著請專家評估,結論是價值超過50億。無論是5億還是50億,對張連志來說都沒什麼意義,那房子粘貼的都是他的個人記憶,他從未想過把瓷房子賣給誰,他也從不相信有誰會買。

真正算起來,按照現在的文物價格估計,瓷房子不止50億那麼少,按照原來他收時的價格計,又沒有5億那麼多。

瓷片有他收的,也有他父親收的。他收瓷片時便宜,他父親收瓷片時更便宜。

收藏家/何政東攝

瓷片大多是在三岔口收的。天津建衛以來,往來於海河的船隻,許多都是為皇家進貢的。那些為皇家進貢的瓷器,不能有一點點瑕疵,但瓷器是易碎品,在燒製和運輸過程中,難免有不合格或者破碎的,把這些送進宮,是要被造辦處的人砍頭的。工人們只能狠心將其摔碎掩埋起來,這就叫「碎碎平安」。那些保平安的碎片,不知有多少沉在了三岔口。

過去,只要有人從三岔口挖出了瓷片,便會有人來通知他父親,只要聽說什麼地方挖出了瓷片,父親也肯定會去。父親不愛抽煙,不愛喝酒,不愛說話,只愛存瓷片。「文革」前,古瓷片就像垃圾一樣沒人要,一塊錢能收一大堆,父親把這些沒人要的破爛堆在自己意租界幽雅乾淨的院子裡,櫃子頂、床腳下……儘管有人說收這麼多破爛在家裡不吉利,但父親還是把它們堆得到處都是。

他時常見到父親蹲在地上洗一堆堆的瓷片。他問父親,洗這些碎瓷片幹嗎呀?就算洗得再乾淨又有什麼用呢?父親告訴他,存瓷片就像存零錢一樣,存多了以後自然有用。

後來,父親過世了,那個幫父親收瓷片的人也過世了。三岔口再挖出瓷片,那個人的兒子就會來通知他,但他已經不用到現場去了,瓷片會一箱箱地打包好給他送來。

一箱箱瓷片從他面前過。一箱能有上千片,他輕聲地喊著:過、過、過……等等……過、過……等等……假東西多的時候,真東西往外跳,真東西多的時候,假東西往外跳。這個過程在他看來跟賣蘋果的人挑蘋果是一樣的。

現在,他對瓷片已經沒有感覺了。當初那種讓他興奮不已的感覺突然間不見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緣故。也許真是太多了。開業時,瓷房子貼了6億多片,兩年後他又貼了1億多片,7億多片古瓷片,大家都覺得他收藏的古瓷片該貼光了,只有他心裡清楚租來的庫房裡至少還有一百卡車古瓷片,如果堆到瓷房子的院子裡,將出現一個百米高的瓷片山。

他既簡單又複雜地設計著這裡的一切。有時他把自己想像成這房子的一部分,有時又覺得自己跟這房子毫無關係。他站在院子裡仰視它,趴在陽台上俯視它,像一個講故事的人擺佈自己的角色。

房子光貼瓷片他覺得還是有點單薄。有龍才有風水。靈感來了,他要建一條瓷龍,這條瓷龍要盤旋,要彎曲,要騰空,要在這瓷房子上舞動起來。人們都說有舞動的北京、舞動的世界,他也要有舞動的瓷房子。舞動起來才是關鍵。他要讓瓷龍舞動出「CHINA」這個單詞。既是「瓷器」,又是「中國」。

那是一條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瓷龍,768米。工人們不知道如何來表現他心中的「舞動起來」,他們沒幹過這種活兒。瓷龍用了800多萬片古瓷片,貼了160多天,換了3個工程隊。當瓷龍最終在房子上從屋頂盤旋至地面,又從地面蜿蜒至牆頭而「舞動起來」時,最後完成工程的包工頭說:「咱這也不像龍啊。」

他笑著說:「不像才是像,像了就沒意思了。」

最重要的是要在龍頭立一個紅五星。他相信,有了五角星,「瓷龍」才能活,「舞動起來」才有力量。他要用名貴的霽紅來貼五角星,那是一種他最喜歡的紅色,像暴風雨後晴空中的紅霞,所以叫「霽紅」。

五角星很難貼。第一次沒正,他讓工人撬下來重貼,第二次正了,但他還不滿意,對於這顆五角星,他追求的是完美。讓工人撬了再重貼時,已經沒有「霽紅」瓷片了。他一咬牙,摔了個霽紅瓶,那是建瓷房子唯一摔的瓶子。那瓶子他藏了三十年。

他長時間地在小洋樓裡走來走去,努力讓自己保持一種靈感上的開放。

他在屋外的下水道上貼滿了明清時期的瓷貓枕和天然水晶,被人們稱做世界上最昂貴的下水道。

他在院裡的大樹頂上安了個瓷鳥窩,裡面放了幾隻明三彩的瓷鳥。只有站在那座被整體拆移到露台上的清代木製涼亭上,透過屋簷上那些排成隊的明清時期磁州窯的瓷貓才能看到。

他在樓頂的各個角落都安放了石獅子,或仰天長嘯,或低頭沉思,形狀各異。這些獅子年代縱貫東漢、唐、宋、明、清各個時期,每隻都極具價值,每隻都讓他百看不厭。

他在屋內的牆上貼了古今中外大師的代表作。宋代的《松木怪石圖》、唐代的《五牛圖》、元代的《鷹松圖》……每層樓都有四至五幅不等。從米芾到徐悲鴻,從《搗練圖》到《蒙娜麗莎》。他喜歡那幅《鷹松圖》。為了讓鷹的羽毛蓬鬆奓開,他讓工人先將一塊塊瓷片磨圓,再用機器在掌心大的瓷片上打磨出十幾條或粗或細的線條。有些壁畫現在看來,他也覺得幼稚。但那是過程。有過程的東西才有價值,他不喜歡突然間得到的東西,那沒過程。

憑藉著對文物幾十年的理解和自己獨特的想像力,他用兒時搭積木的經驗完成著這項浩大的工程。

他喜歡讓感覺指引自己,喜歡在這種指引下發現每個隱藏的靈感,喜歡那些靈感不經意間的光臨。他相信那些靈感已經帶上了某種神秘的秉性,不必預先設計,想到哪兒便做到哪兒。沒有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他總是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權力。他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這是他的房子。

他手扶著粘滿了天然水晶的樓梯抬腿走上漢白玉石雕的台階,迎接他的是那只曾在段祺瑞府前站過崗的三彩琉璃獅。另一隻在戰火中損毀了,據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彩琉璃獅。

走進門廊,他抬頭望望天花板,向那些粘在頂上的瓷盤打個招呼。頂上是魚盤,大多數是山東淄博那邊辦紅白喜事時用的。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是1982年結的婚,那時候,結婚是種風氣,同學們左一個、右一個都結婚了,沒婚結的人是落伍的。別人給他介紹了個天津本地姑娘,為了趕時髦,他拉著姑娘去了民政局。問人家:「給登記嗎?」人家看了看身份證說:「給。」他就花了800塊錢請親朋好友吃了頓飯,結了婚。他事後想來,這第一次婚姻既談不上瞭解,也談不上情調,只是像小孩過家家一樣胡鬧。

第二任妻子是北京姑娘,漂亮、有才,電視台的主持人。婚後不久,他一衝動就把自己的生意交給親戚打理,帶著新婚妻子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溫哥華海邊,他買了棟三面看海的房子,他天天轉古董店,打算在那裡也開個,但新的妻子似乎對古董沒什麼興趣。她要求他陪她逛街,但他一進古董店就不想走,她想要買衣服,他就給她錢,儘管他知道錢不能代表感情,但他還是沒時間也沒興趣陪她做跟古董無關的事情。妻子忍不住的時候,就提出離婚。那時,母親還健在,只要母親還活著,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離婚了,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母親的感受。後來,母親過世了,妻子再嚷嚷要離婚,他就問她:「離嗎?」「離!」「後悔嗎?」「不後悔!」「那我可什麼都不要,我可走了?」「走走唄!」

他脾氣好,不愛跟人吵架,但他是個倔性子。幾句話後,他就和北京妻子離婚了。他也渴望百年好合,也渴望白頭偕老,但他的婚姻似乎充滿了無常和定數。該結婚,再不合適也會結,該離婚,再捨不得也會離。

從一而終的婚姻對他來說,是件完整的瓷器,而破裂的婚姻是他的過程,第一任妻子給他生了女兒,第二任老婆生了小石頭。一對兒女是他的鋦子。

門口是一對銅鹿,那是明朝晚期貴族家裡的陳設。每次經過,他都會摸摸銅鹿的背,因為一看到這銅鹿,他便會想起小石頭。小石頭3歲時,他對兒子說,古董只許看不許摸。從那以後,多愛看的東西,小石頭都是背著手看。有一次,他把小石頭抱到上面騎著照了張照片,銅鹿便成了小石頭唯一摸過的文物。

一進門便是那個明代的大漆櫃,那是他所藏傢俱裡的最愛。儘管櫃子正面的漆層已經脫落,麻層已經顯露,但櫃兩邊的明代皇家五彩紋飾仍然清晰可見,這是明朝某位皇帝掛朝服的櫃子。世界的孤品。

他經常靜靜地撫摸這櫃子,用自己的眼、手、心跟它對話。他把它放在一進門最顯眼的位置,但很少有參觀者會在意它,收藏熱儘管已經在中國持續了好幾年,真正懂的人還是少。這讓他特別懷念一個老外。他記得那個老外一進門就興奮地對著那櫃子不停地喊:「Oh, my god, Oh, my god……」他愛聽這種聲音。中國人似乎還是對那些完好的,落了款的東西情有獨鍾。

他現在不喜歡落了款的東西,他甚至對青花瓷器已經沒了興趣。年代、風格都太容易看,這讓他覺得淺。他叫它們「一眼白」,他不喜歡一眼就能看明白的東西。

櫃子旁邊有一張四方桌,那是清中期的東西,開片披的布不是麻。一進瓷房子,他就喜歡坐在這桌前先抽支煙。桌上有兩個明代的龍盤和一把清代的茶壺。他把茶壺的蓋子取下來,把煙灰彈在裡面。好多玩收藏的人說他不尊重文物,他也懶得解釋。這些東西,他家多的是,從小就用,有什麼尊不尊重呢?再老的瓷器都是可以用水洗的,倒是那些傢俱和漆器要盡量少沾水,少擦。

桌上的龍盤上打得有鋦子,那也是他很喜歡的東西。

鋦子據說是從清末開始的,民國時最多,解放後就越來越少了。打鋦子的師傅被人叫做「小爐匠」,他們的擔子上,一頭挑著火爐子,一頭挑著各種工具材料,走街串巷,一邊走一邊吆喝。

小時候,家裡的瓷器如果摔了,母親就會叫他去打鋦子。「鋦盆,鋦碗啊,鋦……」一聽吆活聲兒,他就知道是哪個師傅。只有聽到李師傅的聲兒,他才會捧著摔裂的瓷器跑出去。他家瓷器多,摔的也多,所以經常鋦,每回都找李師傅。李師傅給別人家打鋦子3分錢打一個,給他家是5分錢打兩個。李師傅對待他們家瓷器總是特別小心,他也特別喜歡看李師傅打鋦子——先把裂開的瓷器拼好,用繩捆牢,往上吐口唾沫,用手來回拉金剛鑽,在縫隙兩邊各鑽出一個小洞,將鋦子輕輕地取出放在上面,用小鎯頭齊縫釘入,抹上白灰,瓷器便滴水不漏了。

他喜歡那些曾經破碎過的瓷器,它們身上的那些鋦子在他眼裡總是特別美,這個鋦完像條龍,這個鋦完像隻鳥。鋦子能幫助他聯想出這瓷器的命運——它是怎麼被打碎的,打碎它的主人是幹什麼的……他相信,東西美,人們才捨得為它們打鋦子,如果是破爛,碎了也就扔了。

抽著煙,他還能看到那個隱秘的地道入口,看到入口處那對靠他的耐性淘來的明代石門墩。

門墩是他在山東一個瀰漫著刺鼻臭味的豬圈前發現的。它們比常見的門墩高出很多,最上面有獅子,四面石壁上雕刻著人物、樹木、花草、山水等不同圖案,一看就是官家用的。第一次看到它們時,他就不想走了。他蹲在豬圈門口,守著門墩端詳、撫摸,好像突然讀懂了它們的身世。他說想買下這對門墩,但老農不賣,說是祖上傳的。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但從那以後,他只要一有空,便會往山東跑,往那豬圈跑,時間長了,他也與老農混熟了,他又忍不住問:「你跟我說實話,你為什麼不賣這對門墩?」老農這才告訴他:「打安了這對門墩,俺家的豬就從來沒有生過病。」聽了老農的話,他就在村子裡調查,他發現真是每家都有豬死,就那家的不得病。他喜歡這非同一般的門墩,因為他相信有些東西是看不見的,但又是看得見的。後來,他一有空就往山東跑,往那豬圈前跑。最後,他終於等到了那一天,老農說:「賣給你了,為看一門墩你這一趟趟往豬圈跑,真讓俺覺得不落忍。」他喜出望外:「謝謝老哥,我就想看看有了它們,我這大豬會不會得病」。

門墩後的地下通道通向街心花園。赤峰道上很多小洋樓都有自己的地下通道,那是當時很必要的設施。現在,那個通道還通著,但因為下面有積水,他從來沒走過。

有時候,他覺得人生就像那通道。一段段的。

他能恍惚看見自己在建國道小學宣傳隊裡跳舞時的靈敏。他跳得好,因為跳舞,他得過好多上面印有毛主席像的獎狀,老師甚至請他幫忙教其他同學跳舞。但在五年級,天津市歌舞團他沒考上,因為他是資本家的後代。

貧農家的孩子考上了,儘管沒有他跳得好,但人家是貧農的後代。

他的小名叫「傻子」,奶奶起的。奶奶迷信,覺得傻子沒人要,能留得住。從小他就不愛說話,不愛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他愛跟奶奶玩,愛聽奶奶講義和團打洋人的故事,每次聽到義和團在望海樓上掐口訣唸咒,讓著火的銅盆飛上天,他就咯咯咯地笑……照小學畢業照時,有個同學說,咱一會兒都撅著嘴照相,於是,他就噘著嘴。結果照片發下來,他發現所有人都在笑,就他撅著嘴。

剛上初中就停課了,每天他跟著別人上街看熱鬧,看人們坐在消防車上,帶著外國人留下的那種消防盔互相武鬥。

高中畢業後,他頂替父親,進了天津市感光膠片廠。在暗房裡,他開始用一台半自動卷片機卷膠卷。他一個人坐在中間卷,六個人圍著他,用他捲出來的膠卷裝盒。暗房裡只有一點幽暗的綠光,眼睛是看不清的,靠的是手和心的感覺。那時的工作量是卷800個,一般人要卷一天,他手快,通常不到上午十一點就卷完了。暗房出來,眼睛不能見光,他就帶著墨鏡到休息室休息。他討厭這種休息,因為必須休息到下午下班才能走,這是廠裡的規定。卷完了任務也不行。休息室裡大家都抽煙聊天,聊他沒興趣的各種打架。比聊天更讓他心煩的是抽煙。別人給你發煙,你也要給別人發煙,架不住人多,兩輪下來,一盒煙就發沒了。別人發5毛一盒的「鬱金香」,他就發6毛一盒不帶嘴的「中華」。他好面子,因為他家是住意租界的,他爸曾是廠裡的領導,他家曾是天津衛顯赫一時的鹽商張家。

剛開始,他一月掙38塊錢,掙到40塊錢時,他決定不幹了。一月下來,不夠煙錢。1980年,他24歲時,他決定去當個沒人看得起的「小販」。

他開始做黃金買賣。金條香港16兩一根,內地10兩一根,他小兩收,大兩賣,能賺6兩的錢。那時候,買賣黃金是被禁止的,有風險才有收益,很快,他賺了幾萬塊。錢財來得快,去得就更快。有一天,有個人說有金條要賣,他就用報紙包了一書包錢,背著那個上面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破軍跨去了。一開始,他覺得那賣金條的人長相奸詐,神色可疑,但當那人把金條從褲兜子裡掏出來時,金條的誘惑立刻掩蓋了他的懷疑。金條是天寶牌的,那時很出名的牌子,那牌子的金條是最純的。他把那人帶到一個樓道裡,準備用試金刀把金條切開,看看是不是鉛條外包上金的「水貨」。一刀下去,很軟很純,果然是天寶牌。在他掏出錢時,那傢伙掏出了步話機,喊道:大魚上鉤了,收網!

為慶祝逮住他這條「大魚」,警察買了兩籠狗不理包子。警察問他,吃包子嗎?他說,不吃,我哪有心情吃包子。警察說,你要不吃包子就交罰款,不交罰款就關進去。

倒金條倒來的幾萬塊錢都交了罰款。還得體面。他又帶了一千來塊錢去了廣東,想倒騰一些那時候被稱為「港傘」的折疊傘回天津賣。在湛江的一家批發店,老闆告訴他,問了價就得買,不買就不能走。他說,憑什麼,我問價怎麼了?我敢出來就不怕這個。那老闆覺得他有種,便跟他交了朋友。老闆說,我這兒有「夏普6060」的錄音機,300塊給你,拿回去你賣600沒問題。他清楚倒這東西肯定能賺,但他不敢買,有倒金子的教訓,再來個冒充賣錄音機的警察,他可再沒錢交罰款了。最後,他進了一堆衣服回去,同學們喜歡,他不好意思收錢,便送了好多,這趟又算白跑了。

「文革」後,他家在天津百貨大樓附近退賠了一間門臉房,他覺得可以用那房子來賣點東西,可賣什麼呢?他見很多人排隊買一種布,灰色的,據說下水後不起褶。他也想賣這種布。在批發市場,他找到了這種角上寫著「無錫色織四廠」的布,他先批發了一捲回去,不到十分鐘就賣沒了。他又去批發了兩卷,沒過多會兒又賣沒了。他覺得賣布太神奇了,比賣金子還賺錢。他決定直接去無錫的廠子裡進貨。全國的人都在無錫進那布,那廠裡的銷售經理成了大家最熱門的「行賄對像」,別人送收音機,他就送金戒指,別人送金戒指,他就送金項鏈,後來,經理不要東西改要回扣了,別人一卷布給5毛,他就給6毛,別人給六毛,他就給1塊。付款時,經理如果說,好像還差10塊錢。他就馬上再給經理十塊錢,並連聲說:我點錯了,對不起,是我點錯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沒點錯。

能讓經理舒舒服服佔到便宜,經理自然喜歡他,別人一個月等不到一卷布,他三天就能一整車拉回家。到後來,他只要來無錫,都不用在外面吃飯,飯菜經理早就給他在廠子裡準備好了。

有錢了,他就給母親買東西。買那些老傢俱,老物件。他家是民國天津八大家鹽商張家的後代,作為大戶人家的媳婦,母親習慣了在家裡收拾屋子,習慣了幫奶奶把高腳的銅痰盂擦得珵亮。

每次路過信託商店,母親都會指著某件東西說,這是咱家的,那也是咱家的。「文革」結束後,也退賠了一些抄走的東西,但退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母親最掛念的是那個紫檀的百壽圖的屏風,上面有一百個各式各樣放鞭炮的小孩,他為母親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他想要幫母親恢復過去的那種生活。儘管不是一樣的東西,但都是母親喜歡的老物件。

常給母親買東西,母親就問,連志,你哪兒來那麼多錢?他說,做買賣掙的。母親說,連志,別出門了,媽害怕,媽不要錢,媽要你聽話,你聽話就是孝敬媽。他從沒和母親強過嘴,孝道是他最看重的東西。

1992年,他開了家海鮮館子,26平方米,6張桌子,每天都有人排隊,幾撥幾撥地換,為的就是品嚐剛從廣東空運來的活海鮮(當時,北方沿海沒有活海鮮,海魚出海就死)。他是天津第一家海鮮館子,「先」與「鮮」同音,他就給餐館起名叫做「粵唯鮮」。後來,這個小館子發展成為了「天津粵唯鮮文化產業投資集團」。他的公司員工越來越多,他記不住那些年輕人的名字,便都叫他們「小不點」,他對「小不點」們問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不點,給家打電話了沒有?給家裡寄錢了沒有?」

母親78歲時過世了。

出殯時,幾千人去參加葬禮,警車開道。很長一段時間裡,天津人都在議論他家出殯的場面。但是對他來說,那天並不風光,他難過極了。多年以後,一家電視台採訪他。他說著說著,說到母親時,仍然激動得掉淚。

他最喜歡在瓷房子的頂層待著。那裡有一間頂上全是玻璃的陽光房。陽光房裡掛的山水畫是母親的嫁妝,桌上擺的鏡子、清代八音盒、漢白玉山石盆、打著鋦子的盤與罐、老電話……都是母親用過的東西。屋角的銅床是母親睡過的,銅床旁邊那個「雙魚牌」止疼片的盒子是母親每天必需的。舊社會,母親抽鴉片,解放後禁煙便戒了,是這「雙魚牌」止疼片伴隨了母親的後半生。

這是他的母親房。在這用來留住記憶的房間裡,他經常一個人坐著,看母親的照片,他喜歡用眼神跟母親交流,他覺得母親一直在保佑他。

瓷房子、粵唯鮮的生意、助養殘疾人、參加各種社會活動、接受各種採訪……現在,他每天都孤獨地忙碌著。忙得他時常覺得自己不屬於自己。他51歲了,父母去世多年,兩個前妻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又是一個人。

女兒大學畢業後,在國泰航空做了空姐,女兒喜歡,他就讓她去做,他對女兒的要求不高,只要她高興就好。小石頭才是他重點培養的對象,兒子從小對傳統文化就表現出的興趣和天賦讓他驚奇,放在加拿大耽誤了。他想把小石頭接回來,石頭媽答應了。一想到這,他便能感到甜蜜,一陣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