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剛果之行 > 漫遊土耳其 >

漫遊土耳其

李玉民 譯

四月(一九一四年)

給Em187

為了您,我從旅途筆記上撕下這些散頁,抄錄並附在信後:我在那裡給您寫的信份量不足,這些散頁份量更加不足,我本來打算補充完整,使之盡善盡美,卻又辦不到。旅途中,天天做筆記,總抱著希望,一旦回家,就可以從容地重新組織記述的文字,重新仔細描繪沿途的風光。然而回到家中便發覺,添加上去的任何藝術手段,其效果只能沖淡當初的感奮,而表達這種感奮的極為天真的用語,卻始終是最富有感染力的。因此,我就原本原樣地照抄下來,而不減損其青嫩之色。唉!最充實飽滿的、最鮮活激動的日子,也正是筆記本上了無痕跡、我只能及時享受的日子。

到了索非亞,我終於將一包校樣188送到郵局寄走。塔德·納堂松在維也納離開我們,而勃朗科旺則在布達佩斯同我們分手——邁裡什太太也正是在那裡同我們會合。我們只能給她預訂了舖位;和她同車廂過夜的一位亞美尼亞女士極為持重,神態高貴而可親。……她向我們介紹了不少有關君士坦丁堡,以及她生活的布爾薩的情況。

我閱讀《比芭走過》189,蓋翁則同一位很有身份的工程師談論政治(那位工程師剛剛購買了盧浮西安訥古堡)。蓋翁讓人將選舉的簡要結果給他寄到索非亞。塔拉馬競選失敗,也就打消了蓋翁因投票之前啟程而殘存在心中的遺憾。

保加利亞人真醜!有人說他們是排外的,隨他們的便吧!

四月

在安德裡諾布爾(即今埃迪爾內)和查塔賈之間,觀賞不毛之地,茫茫一片的區域,就不大奇怪為什麼土耳其人沒有拚命守衛190了。幾十公里幾十公里過去,也不見一間房舍、一個人影兒。列車沿著一條小河的曲岸行駛,持續不斷地拐彎抹角,行速不得不放得極慢。沒穿一條隧道,沒過一座橋樑,甚至連一段路堤也沒有。與我們同行的盧捨爾先生向我解釋說,承包鐵路修建的希爾什男爵,是以公里數結算工程款的,發了大財!

好幾條野狗從遠處跑來,餐車上有人將吃剩下的東西包在紙裡扔下去,野狗就撕開爭食。

在沒有花的黃菖蒲和蘆葦間,在一條半滿的灰色積水的溝渠邊上,貼著污泥趴著水鱉,一窩窩水鱉,一群群水鱉,全是泥土色,真像是水臭蟲。

真高興,終於又見到鸛了。甚至還出現幾匹駱駝。一簇簇火紅色的野牡丹隨處可見——我們的鄰座,布爾薩的一位富有的亞美尼亞女士,硬說那是虞美人。

我的旅伴同一名土耳其青年攀談起來。那青年是貴公子,從洛桑歸來。他在洛桑學習繪畫,生來第一次離開家,一走就是七個月。他進來時,腋下夾著左拉的一本書:《娜娜》。說他很喜歡,也喜歡紀普夫人的書。他自稱是徹頭徹尾的「青年土耳其人」191,相信土耳其的未來。不過,這話一時我還難以相信。

五月一日

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爾)完全證實了我的成見,它和威尼斯一樣,打入我心中的地獄。不管欣賞什麼建築、清真寺的什麼裝飾,總要得知(其實也猜到了)那是阿爾巴尼亞或波斯風格的。大力推行,金錢作用,全都來到這裡,好似威尼斯,甚於威尼斯。本土什麼也沒噴射出來;多少種族,多少歷史,多少信仰和文明相摩擦,相衝撞,產生了這樣厚厚的泡沫,而泡沫下面,再也找不見一點土生土長的東西了。

土耳其的服飾,想像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對於這個種族,倒也的確物盡其用。

金角喲、博斯普魯斯、於斯屈達爾、埃於普的柏樹喲192!風光再美的地方我也不會傾心相許,假如我不喜歡居住在那裡的人民。

五月二日

離開君士坦丁堡真高興,它應由別人去讚頌。海豚歡跳,海洋歡笑。亞洲的海岸多麼宜人193;附近的參天大樹,羊群前去乘涼。

布爾薩 星期六

穆拉德一世194清真寺的庭園,帶陽台的庭台中央有一個往下流水的承水盤,庭台左側還有一個小點的承水盤,由一座彩繪的木亭子遮護。我沒有揀大承水盤的邊沿兒,而是揀小承水盤的大理石邊沿兒坐下。清涼水池深深的中心設一個普通的圓口兒,湧出水來,泉水靜靜地綻開;我在泉眼上俯身注視良久。同樣在水池底部,但是靠一邊兒,還有一個同等大小的水眼,往裡吸水。水在大理石的池中停留片刻,裡面就有微小的水蛭游動。

清真寺的白牆上,一棵梧桐樹影搖曳。上面一個拱形架,連著兩個小拱形架,非常簡樸,幾乎沒有浮雕,模仿錫耶納195的風格,但是創意又自不同。浮雕的凹處,有一群燕子做了窩。我的腳下便是布爾薩的綠色地帶,鋪展著明媚的靜謐。周圍一片寂靜。空氣難以描摹的純淨,天空像我的思想一樣清亮。

哈!哈!煥然一新,從頭開始!多麼欣喜地感受到這種美妙的溫情:渾身細胞像過濾牛奶似的過濾激動……處處有濃郁花園的布爾薩,純潔的玫瑰色,梧桐樹蔭下疏懶的玫瑰色,我的青春怎麼可能一點兒也沒見識過呢?已經見識過?難道這是我寄寓的一種記憶?真的是我坐在這座清真寺的小庭院裡,呼吸著,並且愛你,真的是我嗎?抑或我僅僅夢想愛你吧?……縱然真的是我,這只燕子也曾飛到我近前嗎?

布爾薩 星期日

我一旦喜歡上一個地方,就渴望住下來。然而,在此地我不會交上一個朋友。我的孤寂,只投合樹木、流水的潺潺聲,以及集市街道上方枝葉編織的影子。居民醜陋,這是各種文明遺留的泡沫。

今天,有五個猶太孩子陪同我們,從綠清真寺一直走到市場和旅館。他們每個人都好像種類不同,只有兩個,看那樣子能猜出是猶太人。他們是西班牙猶太人,布爾薩的猶太人均如此。他們上法語學校,講我們的語言,話多得驚人。他們請求陪著我們:「是真的嗎,太太,在法國,每條狗都擁有一個主人?」還問:「在法國……水不好喝,對不對,只能喝葡萄酒吧?」

他們每人都有打算,過兩年一通過考試就去巴黎,到歐特伊東方猶太學校深造,以便最終成為一位「先生」。

星期二

第一天,我只買了一隻小瓷杯,很古舊,想必是來自一個更遙遠的東方國度。瓷杯像手掌心那麼大,淺黃地兒上繪了近藍色的圖案,佈滿了龜裂紋。

這頭一天,我們到市場轉轉,覺得趣味索然,大失所望。裝飾極庸俗的店舖上面,全掛著五顏六色的絲巾,這種千店一面的景象把我們嚇跑了。可是第二天,我們又走進了店舖裡……

這第二天,我買了三件袍子。一件綠色的,一件莧紅色的,每一件都飾有金絲。綠袍反光呈紫色,適於思考和研究的日子穿著。莧紅袍子反光呈銀白色,我要寫劇本時就用得上了。第三件是火紅色的,逢懷疑的日子我就穿上,藉以激發靈感。

買了這幾件袍子,又不得不買無紐扣肥袖的東方式襯衫;接著又得買凹面的土耳其鞋,腳穿進去便有異鄉之感。

那天上午,我從市場回來,走在遠遠往山上逃逸的狹窄街道上,看見兩頭馱雪的騾子。雪是從奧林波斯山採來的,用毛紡布半包住托著,防止繩子勒進去,騾子兩邊各一坨兒,宛如大理石塊。

我在比市區略高的地方,發現一個休憩的好去處:草地躺著十分清爽,高高的楊樹形成一道幕帳,布下一片淡淡的陰影。市區展現在我面前,腳下便是穿城而過的急流。過了一會兒,我便溯急流而上,深入奧林波斯山最後這條沖溝。這裡光禿禿的,很難看,但是地勢高些,從很遠處就望見山羊群,肯定是一名牧人在放牧。啊!在亞平寧山脈或奧雷斯山196的山坡上,就像這樣,一連多少個小時在牧人身邊,跟隨著母羊或山羊群,自己也成了牧人,聽著他們粗鄙的笛子向我的心靈低聲歌唱:

啊!但願我也是你們中的一員197!

布爾薩 綠清真寺

休憩、清亮、均衡之地,神聖的藍色海岸;沒有波紋的碧藍;神思完全的康健……

從庭園下方衝起的噴泉,由一束陽光映成銀白色,我只能看見水柱的頂端;我身邊的承水盤溢出水來,維持著潺潺的流水聲,而野鴿的咕咕聲充斥空間。盆栽的細弱的檸檬樹,圍護著承水盤,樹上的鮮花與果實並存。

在此地怎麼能懷疑人是為幸福而生,而在幸福中,無不迎刃而解,有始有終。我是幸福的。

清真寺喲,一尊卓絕的神住在你這裡。正是神建議並允許,這塊平石才神妙地懸垂在拱肋和斷接點的正中,恰恰在兩個弧形肋應當相會的位置;兩個弧形肋,到這秘密而活躍之點,就隨意而止,到這親和與相愛之處,就暫停而要休息了。精妙的噴泉喲!在確定的自由中活動!我的神思喲,你但求細膩,多麼從容不迫!

在這神聖的地方,我沉思了很久,終於領悟到,正是在這裡,批評之神等待我們的罵信,而他勸誘的便是純淨。

一股冷風從白頂的奧林波斯山襲來。氣流發藍,十分凜冽。

布爾薩 星期三

昨天夜間,一陣奇怪的、莫名其妙的喧嘩,將我們驚醒。我從沉睡中醒來,開頭還以為六時要動身的隔壁客房的人在收拾行李,可是一看表才知道剛到凌晨三點鐘。不對,喧鬧聲是從外面傳來的,好多人在跑動,在叫喊;在這些清晰可辨的叫喊聲中,還能聽見一大群人呼喚和哀號,匯成了持續不斷的喧囂;繼而,傳來低沉的槍聲,有的更為清晰,而且聽似從城中不同的街區傳來,就更加令人不安了。一時間,我判斷是發生暴動,大肆屠殺了(在這個國家,隨時都可能發生這種情況),出了亞美尼亞人、希臘人、猶太人……或外國人的聖巴特羅繆慘案。我跑到窗口,只見一大片火光,紅紅的,明暗不均,淒慘地照亮了大樹;那些槍聲就是火災的警報。

火場似乎很近,我急忙穿上衣服。距旅館大約一百米遠,有一家燒酒廠和酒店,全起了火。我趕到時,大火燒得正旺。許多人都跑來,場面混亂不堪,他們扯著嗓子喊叫,我弄不清他們是表達恐懼,還是激勵救火的人;奔跑著打水救火的人,拎著的鐵皮桶十分破舊,水要漏掉一半。附近的房舍大多是木板房,而上次君士坦丁堡大火還記憶猶新,令人心有餘悸……我面對難得一見的場景,足足看了半小時。繼而,救火車來了,不是來一兩輛,而是聞火警,從全城各個救火隊幾乎同時開來八九輛、十來輛。由於當地水源充足,火勢很快就控制住,隨後就滅掉了。我返身回房睡覺時,天已經放亮了。

前往尼西亞198的途中 五月九日

我若是前幾天離開布爾薩,就會少幾分遺憾了。這座小城有一種魅力,有一種神秘的美,能將人迷住。起先,我過分在這裡尋找阿爾及利亞給我留下的回憶。結果不免懊惱,既沒有聽到音樂,也沒有看見白衣衫,只有一張張奇醜的面孔。然而從此以後,又怎麼能忘記昨天傍晚這次散步呢:從穆安津199時刻起,漫步一直延長到深夜,走在時而被墓園切斷的小街巷中;同樣,又怎麼能忘記登高俯瞰全城的景觀呢:城區沐浴在青煙裡,在煙霧中漂浮,只露出清真寺高高的尖塔……

五點鐘我們離開布爾薩。天空佈滿烏雲,濃霧將城區的最後部位也遮住了,如同演出幻夢劇要換背景時放下的灰色羅紗幕。路邊的樹木顯得更加粗大了。在這些時而探出霧氣層的大樹下方,連續不斷栽植了矮小的桑樹,一排排很密,直接佔據了出城的地段。再遠一點兒是田地,接著是曠野。道路終於緩慢地攀升,耕地越來越稀少了。希臘人、亞美尼亞人耕種這些土地,土耳其人幾乎從來不幹農活;因此,如果沒有這些移民,土地也就只好撂荒了。至少我們的譯員是這樣向我們明確講的。他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猶太人,除了希伯來語,能講各種語言。他是蘇丹的奴僕、意大利籍人,儘管有個德國姓名,不過那名字太難發音了,就乾脆取個武士的名字:尼古拉。

尼古拉一身環球旅行者的打扮:下穿燈籠褲,裹著護腿皮套。他那土耳其帽上又扣了一頂帽子,但是愛出汗,經常摘下帽子擦一擦,露出光頭圓腦袋。他是遵從他友人的一名大夫的建議,才刮鬍子的。那是在開羅,由於蒼蠅和沙塵,他害了眼疾;於是,那位大夫對他說:「您刮掉鬍子,每天早晨用檸檬汁洗眼睛。」從那天起,他就總刮鬍子,眼疾再也沒有犯。

他穿戴很講究,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同當地官員套近乎,見著外國人則一副媚相,對待地位低下的人又傲氣十足,陪同旅遊者賺足了錢。不管問他什麼,他都能隨口回答,人家不再問了,他還要講很久。

由於路太陡,我們都下了車。尼古拉沿途碰見人就搭訕。這兒碰見個牧人;再往前走,迎面又來了個樵夫:那樵夫背柴累彎了腰,瞧見我們走過還笑了笑。尼古拉指向他的臉:

「瞧瞧他那牙齒!從來不刷。多可愛的小伙子!特別又特別!本地人全這樣。在別的地方還從未見過。瞧瞧他們看見外國人那副高興勁兒。這很有意思。就憑這一點,也值得來游一遊……」如此,等等。

他全能應付,不管談起什麼,他總重複這一套。

真激動,在山中發現庫沃維爾那種瑞香樹叢,花開得正茂。花兒的模樣倒也不太顯得移植他鄉:我還看到埃斯泰雷勒山的巖薔薇,同諾曼底的那種犬薔薇混雜而生。不過,此地每棵植物似乎長得更粗壯,長得更開,舒展著完好無損的莖葉。自不待言,這些草木能如此健壯,完全虧了大量鳥類為它們捉光了害蟲。

鳥兒真多啊!每棵樹上都落滿了;濃霧也充滿它們憂傷的歌聲。土耳其人虔誠地保護鳥類。在布爾薩的集市廣場上,兩隻掉了毛的老禿鷲和四隻受傷的鸛,就悠閒地走來走去。鸛到處都可以見到;我見了還像頭一天那樣開心,也多少安慰我一點兒沒有駱駝的遺憾。

約莫九點鐘,霧氣消散了;我們過了山之後,雲霧也裂開縫隙,回頭便能望見奧林波斯山的整個雪原。

大雨沖毀了道路。當然,這條路像御道那樣,有些地段鋪了石頭;然而,這些石頭特別大,又極不均勻,根本沒有嵌入路基中,因此,最好還是離開正道,沿側邊行駛。這條路的一段翻修工程承包給了一個法國人,剛才我們遇見他了。他騎著馬,陪我們走了一會兒,到了他的工程段的末端,便同我們分手,還告知前方道路「更糟」。

這條路首先繞過茫茫一片沼澤地:據說從前這裡是耕田,三十年前各地突然噴出水來,淹了莊稼,排不出去便成為死水,結果蘆葦取代了莊稼,青蛙取代了麻雀。青蛙喧噪,從此岸到天邊的彼岸匯成一片。我們望見鷹隼在沼澤邊緣上空盤旋,不禁懷疑它們是否能獵到食物,因為這裡除了青蛙,並沒有什麼可以獵取。不過,有時還真飛起一隻黑水雞或野鴨子。看來,沼澤地中間准有更奇特的獵物出沒,據說就有鵜鶘。我極目搜索密密的燈芯草、蘆葦叢,只見新發的綠葦上方,有去年的枯莖和凋謝的冠纓,彷彿懸垂著一層淡紅的雲。

到了耶尼謝希爾,我們又上了好路,可是前面一段耽誤的時間太多,抵達尼西亞已是夜晚了。

啊!霞光多美呀!穿過山口,我便發現另一面山坡……剛才旅伴們都上了車,而我繼續徒步登山,加快腳步抄近路,希望在他們之前趕到山口,以便停留片刻。然而,車越落越遠:走在山中往往如此,看似最後一道山巒,殊不知山後遠處還隱藏一座,上了那座山,又有一座峰巒顯現。正是趕羊群回去的時刻,山坡活躍起來;我在昏暗中走了許久,聽著鳥兒入睡之前的鳴唱。

另一面山坡一片金黃。夕陽在尼西亞湖的那一邊沉落,平射的餘暉映得湖水明亮耀眼,那一帶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伊斯尼克小村莊,在綠樹映掩中已清晰可辨,坐落在古城的圍牆裡,顯得特別寬敞。時間已晚,我們的車輛放開速度,順坡衝下,不管有沒有陷坑,一路抄近就直,也不顧有什麼危險。我簡直不明白了,怎麼還會翻車,反正我們的車沒有翻倒……到了山腳下,馬停下來喘息,那兒還有泉水,我想車伕也飲了馬。我們重又往前趕路。空氣出奇的溫煦;浮游的雲陣,在夕照的金色霞光中舞動。我們右側,天空雖已暗了,但是還不見一顆星;而我們驚奇地看到,在天空火燒雲的上方,唯有一輪皓月,已經明亮如鏡了。我們正要過哈德良城門的時候,月亮就從山脊露頭了,大大的滿月,那麼突然,出其不意,如同神靈顯形。自從第一次到圖古爾特200以來,我以為還沒有嘗到更為奇妙的激動。伊斯尼克小村進入夜晚,蜷縮在它宏偉的廢墟裡,在它過於厚重的歷史中,顯得多麼慚愧,只在那裡發霉,分解出貧困和燠熱。

我們稍微吃了點兒從布爾薩帶來的食物,便出去觀賞夜色。月光溫柔皎潔。旅店出門便是泥坑,土壤彷彿腐爛了。門前有一個孩子,一動不動地靠牆站著,他滿臉潰爛了。我們隨意走走。一條坑坑窪窪的街道走到頭,卻是一片開闊地;我們面前有大朵大朵淺色的花,瞧不見花莖,到處皆是,輕輕搖曳,恍若漂浮在水面:這是一片罌粟田。不遠處,一隻貓頭鷹在一座清真寺的廢墟上啼哭,它在我們走近時便飛走了……我們又返身走向昏昏欲睡的神秘村莊。不見一盞燈光,也沒有一點聲響,彷彿全死了。

天空異常瑰麗,一隻隻鸛飛舞盤旋。

土耳其兒童一過十二歲,甚至一過十歲,就謹慎起來,好像進入防衛狀態。

少女或女子的那種謹慎。

五月十日

乘馬車一直到梅吉迪耶,再換乘火車直到埃斯基謝希爾。一望無際的平原,沒有悅目的景物,是陽光一統的世界。有時出現一大群黑水牛,我們在君士坦丁堡已經賞見過;有時還飛過幾隻鸛。我的目光則不知疲倦地體味空間無窮的吸引力。

五月十二日

早晨五點鐘,從埃斯基謝希爾動身,昨日我們在此地度過了一整天。火車駛入能望得見位於城西南的神秘隘道。貧瘠的紅土山之間的峽谷;土山並不很高,但是各處高度相等,就好像修剪過似的,最後形成平台,不長一點草木。在如洗的晴空下,這條山谷顯得異常莊嚴。

又行駛不久,河流兩側的山巒更低矮了;山巒的頂峰閃著銀光:幾棵松樹在坡壁構成一塊花斑。火車終於駛入平川,但不時還有風化的怪石。村落相距很遠,每個村子都有一座立著巨石柱的墓園。

繼而,地貌又變了。土壤喪失其紅色。一條涓涓的溪水,流在陡峭的細岸之間,在起伏不平的地段上斗折蛇行,遲疑不前。大片大片的耕地,一直延伸到這些怪石腳下;而這種怪石,隔一段距離就突然深嵌在地裡,猶如灰色的堡壘,怪模怪樣,上面生點兒苔蘚,有些發綠,平展的地方則披上矮矮的青草。田地是耕種了,可是農民在哪裡?相當長一段時間,放眼望去,不見一個人,不見一座村莊,甚至連一頂孤零零的帳篷也沒有。

在屈塔希亞的岔道口,在離十公里遠一個高地腳下就望見了。站台上那個孩子是蒙古臉型。我們的導遊明確地告訴我們,屈塔希亞城所有居民都是這種相貌。

阿菲永卡拉希薩爾

「鴉片的黑色城堡」。陰暗和凶殘的王國。城市的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見不到約阿納所講的罌粟田的一點影子:據他說,到了五月份,罌粟田美極了。

我們的列車將大批士兵送回家鄉。他們是從君士坦丁堡來的,我們在埃斯基謝希爾上車時,就看見他們在車上了。他們參加了巴爾幹戰爭,現在終於從醫院或監獄裡出來了。在阿菲永卡拉希薩爾上車的那些士兵,是從也門的士麥那歸來的,他們到那裡鎮壓了一場阿拉伯人暴動。他們自己也沒得好,淪落到被鎮壓的境地:大多數人衣衫襤褸、骯髒不堪,有一些看樣子半死不活了。尼古拉招呼我們,指給我們看一個士兵:他只剩下一個腿套,也只穿著一隻鞋子,衣衫成了破布片。他的布褲子撕破了,耷拉在沒有腿套的腿上。他瘦骨嶙峋,完全脫相了,身子虛弱到極點,上車不得不讓人給上去。起初,他在阿菲永車站站台,坐在一個口袋上;一個夥伴朝他俯過身去,他回答當然只是搖晃著腦袋。他那眼神令我想起一匹駱駝的眼神,那是被遺棄在姆賴耶201至圖古爾特的沙漠路上的一匹駱駝。有一瞬間,他抬頭看我們的車子經過,隨即頭又耷拉下去,就再也抬不起來了;最後,他接受點兒水,或者別的什麼,是另一名士兵給他喝的。為了表示感謝,他擠出個笑來,牙齒全露出來,那怪相真嚇人。

「太太看見了他那身穿的,」尼古拉說道,「土耳其軍隊全如此。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阿克謝希爾站下一個小站,我們看見他下了車。他似乎拿不準該不該在那兒下車。那真的是他的家鄉嗎?看樣子他不認得了,也沒有人認出他來。他走到一位長官跟前,行了個軍禮,對方卻沒有還禮。村子許多人從好幾公里之外趕來。火車停了一段時間,我們看見大家都高高興興,用車子將新到站的人帶走。我們原以為也會看到他上一輛車,可是不然,車站周圍的人走淨了,我們從駛離的列車上望見他朝大路走了幾步,又停在那裡,獨自一人挺著身子站在太陽地兒上。

路升高得很快,一直上了一片高地,能俯瞰往北一直延展到安卡拉的大平原。太陽落山時,我們正穿行隘道,要進入另一片平原,即延伸到托羅斯山脈的科尼亞平原。望去已經暮色蒼茫,車抵達科尼亞時已經入夜了。

科尼亞

M.德·S.太太在這裡是唯一的女士,同樣,我們也是唯一的遊客。在我們旁邊就餐的人,是來這裡做生意的;各國人都有,然而打個照面就會明白,他們不是來科尼亞閒逛的。

旅館就在火車站旁邊,而火車站離市區很遠:有一列小火車,要穿過死氣沉沉的郊區通往市區。不過,在談科尼亞之前,我有必要先講一講,對於這座城市我發揮了多大想像力。同樣,我還認為(我很難不這樣認為),越深入瞭解,一個地方就越變得奇特。前不久鐵路建成通車,前往科尼亞幾乎很方便了。行前我看了令人讚歎的塞萊久西德202遺跡的照片,來此地就是要看實物。我根據遺跡,隨心所欲建起整座城市,要東方式的,非常華麗。總之我知道,這是苦行僧之城,有點像土耳其的凱魯萬203城……

我們早已急不可待,要見識見識奇跡,一飽眼福,吃罷晚飯,蓋翁和我便乘夜出門。我們不知道市區離得這麼遠,看到旅館四週一片寂靜,還不免驚訝。一條寬寬的林蔭路兩側,有幾點燈光,那是低俗的咖啡館和幾家沒有特色的店舖;再往前便空蕩蕩的,夜色瀰漫。在幾百米遠,有一處要明亮得多;我們想,那大概是個娛樂場,結果大謬不然:那是一輛汽車的車燈,恩維爾帕夏204的汽車,次日聽說他從一座城市駛到另一座城市,核實土耳其還掌握的力量。他儘管一再許諾,五年之內絕不重開戰釁,可是這次巡視卻絲毫也沒有向我們表明這種意願;而我們到了安納托利亞高原以來,就聽到了令人極度不安的傳聞。

這第一個晚上,我們連夜探幽,回來狼狽極了。次日五點我就起床,乘首班車進城。

說到末了總得承認,我到土耳其之後所見到龐雜的、庸俗的、醜陋的東西,科尼亞要遠遠排在前面;同樣也總得承認,這個國家、全體人民,在殘廢短缺上,在醜陋猥獕上,超過了人們所懼怕或希望的程度。難道必須來這裡確認,我在非洲所見到的一切多麼純粹、多麼獨特嗎?這地方全那麼骯髒,那麼笨拙,那麼暗淡,那麼摻假。當然,科尼亞逐漸趨於庸俗平淡,尤其巴格達-巴赫納鐵路與它相連之後,尤其警察總署一道命令,為了健康原因,要拆毀所有平頂,改建瓦房之後。照我的推斷,不是追溯二十年至五十年,而應當追溯幾個世紀,才能在科尼亞見到真正而獨特的意味。科尼亞背依高山,面對平原,這種地理位置就勢必聯想到比斯克拉,一比就更遜色了(說得更準確些,它在我的思想裡掉價兒了)。無論從山色還是形貌來看,阿馬爾卡杜山比這裡的山美多了,沙漠比這片平原美多了,棕櫚樹比這裡的樹木,阿拉伯人比這些土耳其人也都美多了。

我們在這個國度跑了大片地方,到哪兒都難得見到悅目的服裝或面孔,也就有個把兒茨岡人、庫爾德人或阿爾巴尼亞人還行,不知是怎麼一直闖到這裡來的其他所有人,無論是土耳其人還是猶太人,亞美尼亞人還是希臘或者保加利亞人,全戴著土耳其帽,在我看來都同樣醜陋。每個省份都聚集了這些愛好不同的種族,猶如積聚厚厚一層泥炭;如果說有時哪個種族喚起我的憐憫之心,那也是因為我得知它在受壓迫。

看了城市的全貌,對十三世紀科尼亞保存完好的一點文物,我甚至也生了厭惡情緒。倒不是由於我覺得這些文物也許不那麼出色,而是我更加確信這不是土生土長的鮮花。這些彩釉陶器和雕塑的精美藝術,以及土耳其境內所發現的一切具有特色的、牢固的和美的東西,全來自域外。

我開心極了,在一座廣場撞見我們那位自稱非常熟悉科尼亞的導遊。還不到六點鐘。我有充分理由懷疑,他也是頭一次來這裡,在我們起床之前,趕緊排練自己的角色。

恩維爾帕夏今天上午十一點離開科尼亞,乘專列走了。我們到了歡送現場。我們沒有費什麼周折就進入站台,那裡已經會聚了當地商務和鐵路的各界代表。其中一人戴頂高帽,其他人則戴著土耳其圓帽,全像金融企業的小股東。恩維爾帕夏待在門朝站台的一間小屋,等待開車的時刻,由他的條頓-土耳其的辦事班子簇擁著。從敞著的門能望見他坐在一張桌子前,而軍銜較低的一些軍官和報紙記者則恭敬地站在一旁;人們能認出恩維爾帕夏右首的那位,正是德國將軍利曼·馮·桑德爾斯。

童子軍或者類似的什麼少年組織,從我們面前魚貫而過,他們穿著淺藍色、鵝黃色和菜綠色的毛紡緊身上衣,最小的走在前排,隊尾的那些人拿著西洋樂器;他們邁著檢閱的步伐,全像土耳其成年人那樣醜陋了。接著,列隊而過的體操或射擊團體,他們是國家未來的生力軍,一個個又滑稽又難看,但是已經讓人感到,他們準備為「事業」拋頭顱灑熱血了。恩維爾帕夏會滿意地離去。

現在,他接見苦行僧代表。他們是乘兩輛雙篷大馬車來的,從他們戴的僧帽就能看出來,有幾位相當可敬,神態飄然,但也絕不會免「俗」禮,不過還是要承認,他們當中有幾張面孔確實令人稱羨。他們走到這位新上任的部長面前稽首,無疑是要表忠心、獻忠誠。他們的教長同將軍們和記者們,要陪同恩維爾帕夏一直到阿菲永。

各界代表沿站台一溜兒排開。開車的時間到了。恩維爾帕夏上了車,他身材勻稱,步伐穩健,讓人感到他從來目不斜視。伊瑪目205緊隨其後,他人高馬大,肌膚有點太紅潤,身體也有點太肥胖,頭髮花白了,但還是很俊偉;後面又跟隨一大群名流……我真覺得看到的是一個電影場面。

專列裝滿了。恩維爾帕夏又從車窗探出頭,頻頻地擺手致意,這時,列車在《玫瑰波爾卡》的樂聲中徐徐啟動,而演奏樂曲的銅管樂隊總走調,十分滑稽。

今天下午,我們去參觀苦行僧清真寺。它坐落在一座有圍牆的園子中間,入口對面排列著斗室,想必就是僧房,門對著園子,形成封閉的場所。還有一些間量大點兒、外觀美點兒的房屋,那是高僧專用的。其中一位高僧,以教長的名義,彬彬有禮地請我們坐一坐。我們走進一間亭子似的建築,位於僧房這群建築的盡頭,對著園子的兩面沒有遮攔。

桌椅一概沒有,我們就坐到這些靠壁廂的凳子上。唔!我倒喜歡脫掉鞋子,像我在綠清真寺那樣,照東方人的方式,就蹲在這蓆子上!……有人給我們端上咖啡。我通過導遊的翻譯,表示我們很遺憾,來到科尼亞沒有趕上他們的雙月大禮拜。其實,我更為遺憾的是,沒有聽到他們的音樂,沒有看到我們在布爾薩觀賞的他們單調旋轉的舞蹈。我想瞭解這種音樂起源的年代,是不是每所苦修院都演奏同樣的音樂!他們使用的是什麼樂器?……為了回答我一連串的問題,一名苦行僧就去取來兩支長竹簫、一本相當厚的簿子交給我,說是他們最近將他們的全譜按西洋記譜法錄出來。我頗為懷疑這種記譜法是不是大大束縛了阿拉伯音律的精妙圖形,而他們將這種旋律固定在我們的音階上,是不是往往難免使之減色。他們從今以後,是不是按照新譜,用他們的樂器演奏或歌唱呢?……

應我的請求,他們欣然開始吹簫。可是一支簫太乾燥,發聲不好,而另一支要合奏就有點吃力,因此,這場友好的音樂會很快就結束了,不過,這也是常有的事兒。

我們又來到園子。園子瀰漫著花香,充斥著一個噴泉的竊笑聲。我們返回大殿的途中,從另外一些僧房附近經過。這些僧房窗戶對著園子,不過是大些的蜂房,幽暗和靜思的去處。我們看見好幾間僧房聚集了僧徒,以波斯人的方式坐著,就像在一幅細密畫上所見的那樣。

毫無疑問,這些苦行僧是一些非常聖潔的人;然而,這不甚肅穆的地方的一片寂靜中,卻有這不甚勸告人祈禱的噴泉,因此細密派畫家一時放縱畫筆,隨手添上幾個舞蹈女郎,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清真寺中,有一間明亮寬敞的大廳,是給這些先生練習旋舞專用的。旁邊還有一間同樣寬敞的大廳,但是昏暗得多,內有著名隱修士的墓而成為聖地。地面上鋪著極為難看的現代地毯。天棚懸掛著各色各樣的燈籠和吊燈,數量之多令人難以置信,全都嶄新得刺眼,品位又低俗到極點。有時我也可能走近一盞銅吊燈,以為是拜占庭藝術品,可是隨即就發現是現代產品,做工平平,而且亮得發賊。陪同我的僧人向我解釋說,原物已經運到美國,這只是一個複製品,苦行僧院同意掛在老地方。他講這種情況,就好像講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毫無礙難,想必他還準備接受這類交易,假如這古寺還有什麼值得覬覦的話。

從科尼亞到烏沙克

在S車站,大批不老實的或者開小差的新兵,全塞進我們列車的三等車廂。一些母親在站台上哭泣。那些新兵卻裝作滿不在乎,車廂裡充滿了歡歌笑語。他們大部分人都穿著不同式樣的鄉下衣服,但是色彩鮮艷熱烈,整個車廂花枝招展,匯成一片有趣而豐富的和諧。

在阿克謝希爾的前一站,上來兩名俄羅斯農民,他們的打扮和整個相貌,令車上人大大稱奇。他們下半張臉淹沒在厚厚的鬍鬚裡,戴的軟氈帽一直扣到眼睛上;肥大的半短上衣,垂在他們的褐色短褲上,幾乎觸到他們沾滿泥點的長靴。他們比車上的所有土耳其人都高大健壯,然而,他們的眼神相當羞怯,帶幾分稚氣,而且特別溫柔,目光落到誰的身上,就會讓誰敞開心扉。導遊告訴我們,他們是漁夫,在盛產魚的阿克謝希爾-格埃爾,即我們剛剛繞過的水塘打魚。拉他們到火車站的那輛車受到襲擊,車伕的臉上中了一彈,不知是手槍還是大槍打的,現在他被抬上車廂,好像氣息奄奄了。蓋翁和我,我們穿過擁擠在過道的嘈雜人群,走到傷者近前。他就躺在地上,頭墊起座椅那麼高,往前垂著,彷彿在嘔吐;流出不少血,但是下半張臉被紮著的手帕遮住,不知是從嘴還是鼻子流出來的。儘管他也是個土耳其人,車上的同胞卻並不理睬他。

列車到阿克謝希爾站,裝卸工把他扛下車,肩頭留下血跡,而他一動不動,毫無知覺,也許已經死了。

從阿菲永卡拉希薩爾站起,我們離開來時的線路,轉向西部海岸。沿途很快顯得人氣旺起來,也就是說,地勢起伏小了,耕田越來越多了。

接下來的幾站,山民的服飾趨於統一,特點也突出了,簡言之,就是更好地保存下來。

土耳其圓帽上扎黃手帕。印條紋的棉布襯衣;棉布背心很短,紅色與黑色極為顯眼。下面緊接著便是多層重疊的腰帶;這種腰帶還當口袋使用,靠腹部朝前「張口」;他們習慣將錢包、短刀放在裡面,雙手也插進去。在背心和腰帶之間,襯衣微微敞著,露出上半部肚皮。厚厚的腰帶,一直或幾乎寬延至胯襠,而從那兒往下才是短褲,奇就奇在短褲怎麼吊在兩胯上,叫人莫名其妙。腰帶和短褲之間,又露出襯衣,顯然腰帶根本沒有紮住短褲。短褲是廚房圍裙的那種純藍色,再配上紅背心,以及裸露的膝部近乎黑色的肌膚,則形成一種非常熱

烈而美妙的和諧。

短褲是土耳其式的,至膝部的褲腿肥大,這樣就顯得上半身特別修長;腰身又細又長,往往非常好看。有些人穿靴子而光腳不穿襪子,另一些人穿襪子而不穿靴子。

在烏沙克凱姆站,大批山民上車,他們是附近山區下來的,全都這樣裝束,而且車站上只有他們。試想這樣一群人,如果出現在我們的城市,穿著……會是一種什麼情景?

不能忘了記錄導遊的介紹:「在這裡生活的是農民部落(?),他們嘴叼著匕首跳舞。這些人非常勇敢,先生。他們出發去打俄羅斯人,開到……全給打死了;他們還以為用刀打仗呢,一看見俄羅斯人用大炮就傻眼了。非常滑稽,先生。」

離烏沙克還有兩小時的路程,蝗蟲漫天遍野,許多被壓死,在一段下坡路車輪直打滑,列車無法往前開了。大家下了車,置身於一大片再生林中;我就自尋消遣,翻石頭找蟲子,可是也沒有發現什麼,全是螞蟻,多得驚人,跟蝗蟲不相上下:我每走一步,那些灰褐色小蝗蟲就飛起一大片。

土耳其人的這種所謂的「高雅」,其實有賴於無所事事的這種可恥的習慣。

火車在阿克謝希爾站停三刻鐘。我們跳上一輛馬車,去逛一逛城裡花花綠綠的集市場。

別人企圖強加給我們的「適應處境」的平庸感情,泰奧

夫人的這句話表達得很出色:「無法進入別人試圖在我周圍創造的這種『回歸』的心理。」(給邁裡什夫人的信)。

花的複製轉向生殖器官。

這樣記筆記我沒興趣了,很快就把筆記本完全拋開,無論到以弗所還是到士麥那,甚至在士麥那還逗留了幾天,我也沒有重新拾起來。那之後,我便匆匆去希臘,當然是受我憎惡土耳其的情緒的全力推動。到了那裡,我還要重新提筆,但是要換個筆記本寫了。

要恰當地觀賞曾經是奇跡的希臘,應當來土耳其,而不是到法國或者意大利——曾經「在這絕望的土地上,長時間習慣於遊蕩啊,頹喪而疲憊的遊子」,《給海倫的詩》206中的這位遊子,感到自己又被送回「曾經輝煌的希臘,就好像回家」。

我從這趟旅行中所得的教益,同我對這個國家的厭惡成正比。我很高興沒有進一步喜歡它。我一旦需要沙漠的空氣、濃烈的荒野的芬芳,就會再次前往撒哈拉去尋覓。在這不幸的安納托利亞高原,人類絕沒有變得粗野,而是沉淪了。

有必要再往遠走嗎?一直走到幼發拉底河?一直走到巴格達?不,我沒有這種願望了。多久以來,這些國家魂牽夢繞,現在我終於了卻這樁心事:這種要命的好奇心。在地圖上擴展了再也不想去看的空間,心裡該有多踏實啊!我出於喜愛異國風情、警戒沙文主義的自命不凡的心理,也許還出于謙虛的心理,思考得太久了,認為不止一種文明,不止一種文化,能爭取我們的熱愛,也值得人們熱衷,而這種想法也持續得太久了……現在我知道我們的西方文明(我本來要說:法國的)不僅是最美的,而且我認為,我也知道她是唯一的——對,正是希臘文明,而我們是唯一的繼承人。

「我又被送回曾經輝煌的希臘,就好像回家。」——就在載我們駛往比雷港207的船上,我重又念起《給海倫的詩》中的詩句,心裡充滿安詳、歡笑和恬靜。我從手提箱裡取出一小本英語書,以半心半意的閱讀掩飾我的激動,唯恐我的旅伴一讚賞就大叫大嚷起來。我何必費這麼大勁兒呢?我的快樂情緒毫無強烈的表現。我來到這裡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看見什麼都覺得十分親切,而我本人也顯得非常自然。我迷戀這絕不怪異的景物,全部認出來了;我「就好像回家」了;這便是希臘。

在亞得裡亞海上 五月二十九日

渾身服帖、通泰,如同這沒有波浪的大海。思想完全沉靜。敏捷、平穩、大膽而縱情,我的神思自由地翱翔,猶如這些海鷗飛越澄瑩的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