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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遊記208

——途中偶記

李玉民譯

凱斯唐貝爾 八時

九點半。在樹林。

去凱斯唐貝爾一趟,又原路返回;跑這一趟無所收穫,但是一路景色宜人。

坐在驛車頂上,呼吸著充滿新開放的歐石楠花香的清晨空氣,多麼令人陶醉啊。

大路彷彿喜逢節日:這是凱斯唐貝爾趕集的日子,頭戴白風帽的婦女,三五成群,挎的大籃子裡裝的雞鴨亂撲拉。男人則全戴著兒童式草帽,後面飄著兩條絲絨帶,有點兒嬉戲的意味。他們牽著小牲畜,當一輛大馬車經過時,小牲畜就用力一掙,將主人拖進路邊溝裡。

沿路兩側的路坡上,排列著綠橡樹幹和大頭矮栗樹,這給周圍增添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破舊的小氣相:我彷彿在夢遊。

在凱斯唐貝爾,少女們從修道院裡走出來;那些小小的額頭天庭飽滿,好似古畫上處女的前額;小白帽子緊緊裹住面頰,給她們的神態平添了一種奇特的嚴肅。

我走進教堂,裡面正在做彌撒。座椅上只有女人,所有目光都投向我,由於我的怪異的服裝影響了儀式,我立刻就退出來。

駛往馬萊斯特魯瓦 四時半

荒原,無邊無際的荒原,景象單調,甚至沒有給人以遼闊的印象;松樹、歐石楠,還有幾條長橡木林,都從一人高處伐倒,樹樁排列在大路兩邊的斜坡上,顯得十分枯燥乏味,真讓人以為總是行進在同一個地方。

沒有輪廓的一種景色。

灰白色的雲彩,燦燦炫目,漫射的光芒呈現單調的亮光,照下來熱乎乎地壓在肩上。

走許多路,腳步不停,固執地還要走;走得叫人喘不上來氣兒,直到肉體終於降服而歇下來。

沿著明晃晃的道路,穿越松林,長時間尋找科埃德洛的水塘;就像偶然似的,在樹木形成的一道幕的稀薄處,突然出現一片水光,只見水面向遠方延展,呈天藍色、青鋼色,如同熔化的鉛水那樣明亮耀眼。

不過,走到水邊俯下身去,就看見水底粉紅色的花崗岩,有幾處露出水面,就像從岸邊撒落的岸石。

再也沒有比這更淒涼的景象了:這水塘坐落在荒原,僻遠蕭索,周圍矮岸,矮岸一色覆蓋著矮松樹;這是一片死水,從未起過漣漪,完全處於封閉狀態,水面沒有一絲風吹拂,總是一成不變地映著同樣的岸影。

接著,吃力地登上一個山丘的陡坡,一溜兒下去便是烏斯特河谷的山坡。

這裡景色無限溫馨,極其靜謐,要離開我還真挺傷心。

「主啊!我們留在這裡就很好;你若是願意,就給我們支起三座帳篷吧。」

一路風景絢爛,我們任由所有的快樂、所有幾乎未被覺察的溫情朝身後逃逝。

在谷底一處河灣,矗立一座青石板瓦的古堡,相比之下,它周圍的白色農舍很低矮,而後面的粉紅色荒原則居高臨下,一條峰脊由灰色岩石構成。我站在枝葉相交的兩棵栗樹下。在斜坡的草場上,農婦垛起曬乾的飼草;一種令人心花怒放的安謐氣氛,籠罩並護住這一切;暮晚時分飼草飄著清香,景物也似乎生發出一種滲透肌膚的溫情。

必須離開了。

我餓極了;普勒卡代克距離還很遠。最後五公里的行程,我又熱又累,形同一頭畜生,完全遲鈍麻木了。

普勒卡代克村沒有客店,只有農家。我走進一戶,只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農婦正在烤黑麥麵餅,我吃了一個;接著,她又給我煮了兩個雞蛋,我抹了黃油吃下去了。此外還喝了咖啡。黑麥麵餅只是甜絲絲的,沒有什麼味道。

我坐在板凳上,吃飯時一直同農婦聊天。她滿臉皺紋,有點兒乾癟,皮膚黝黑,但是表情非常豐富。她過去摘下裝在鏡框裡掛在大衣櫃上方睡覺的照片:是姊妹倆的相片,兩人現在都在巴黎。鏡框玻璃很髒,滿是蒼蠅屎:她往上吐口吐沫,再用衣袖擦了擦,這才遞給我。我接過來看,興趣盎然地看了半晌。

兩個男人進來:身體魁偉,卻長得孩子相,戴著小帽頭兒,就好像開玩笑似的。

幾個孩子也到了,差不多還是小娃娃,腦袋特別大,臉蛋紅紅的,流著鼻涕,看上去健康極了;渾身的肉都胖出褶兒來。其中一個還站不大穩,他看到一個雞蛋,就哭著要,直到父親將生雞蛋倒進他的食管裡才罷休。

「這樣吃好像更有營養。」那人說道。我點頭同意,可是看見黏糊糊的雞蛋從孩子的下頦兒流下來,我就噁心了。接著,他就原地撒尿,看著地面低處漸漸汪了幾窪尿,便咯咯笑起來。

馬萊斯特魯瓦

教堂很美觀;房舍的過樑上畫著誇張的形象。

到了晚上,村子平靜下來。我久久坐在一張長椅上,在旅途勞頓之後享受事物的溫馨。

有些孩子漂亮極了,一本正經的神態,若有所思。

一些婦女在烏斯特河邊洗衣服,搗衣之聲伴隨著清脆的歡笑。河灣那裡,兩岸樹木相交的枝葉下面,一股神秘之水隱沒在遠方。

歐賴

到處是白帽子,可愛的白帽子;兩條極輕的羅紗帶隨意飄動,在鬢角兩邊宛若鼓動的翅膀。一條黑色或紫色毛紡方圍巾,讓白襯衫領角和一點兒胸脯從前面露出來。

市鎮建在一面山坡上,老房子鱗次櫛比,一直降落到碼頭。

我的客房在廣場邊的山牆角,窗戶對著「天父」街;同客店構成拐角的那所房子,一株鮮紅的康乃馨從那窗口伸出來。我挨得極近,幾乎伸手就能摘到鮮花;那房間裡說什麼我都聽得到,做什麼我都看得見。

洛克馬裡亞凱:這是蘇格蘭北部一個偏僻的小港口或者挪威一條深峽灣的名稱。

暮晚時分,我獨自去看史前巨石棚柱;最後歸來的農夫,趕著裝滿收割的飼草的大車,相互以歌唱答,歌聲消失在遠方;麥田里蟋蟀高聲鳴唱。

在道路拐彎處,黑暗中模模糊糊一堆棚柱的灰色巨石,坍塌橫臥在地,是從一整塊岩石破出來的四塊巨石,給人的印象就像一個被雷擊倒的巨人,雖被擊倒依然粗蠻而驕傲。

我登上地勢最高的街區,久久地觀望在夜色中燈塔一盞一盞點亮,繼而觀望更加明亮的繁星。

在黑暗中,我沿著佈滿石棚的路下來,就有一種蠻荒孤寂的感覺;我在濃重的夜色中遊蕩,頭頂只是偶爾透下一點夜空的藍光;幽藍的夜空幾顆明星閃亮,望去非常遙遠。我感到頭上的岩石,想起維勒達209,神思逐漸離開了現時的事物。

還記得我們上渡船時下起雨來;兩岸之間只有十米寬,可是狂風大作,根本無法擺渡。我們就站在原地等待。

狂風一陣一陣,攜雨橫掃過來,三個衣衫襤褸的窮人為了躲雨,就俯身貼著船幫跪下,真好像在祈禱。後來去朝香,我還在聖安娜見到他們;他們就像是卡洛210的模特。

穿過田野,走很遠的路去洛克馬裡亞凱;地勢平坦,景物的輪廓清晰;海岸就像水塘的岸。大海在同陸地玩捉迷藏的遊戲,深入所有的低窪處;海岸是抹圓形的,輪廓模糊不清,一溜兒平平,海水可以「隨意211」漫過。

有些小小村落,只有四五戶農家,樓梯建在戶外,灰色花崗岩構造,小門是羅馬式的,非常純正,周邊飾有精緻的雕刻。

洛克馬裡亞凱。偏僻,孤零零的,遠在單調的荒原上不為人知的地方,在莫爾比昂省的入口,一退潮時就露出鋪了一層綠色海帶的淤泥灘。

一幅美妙的水彩畫,色調融合,幾乎沒有線條。

大海漫過淤泥灘,渾然一體,海水一片汪洋,平展展的呈藍綠色,海藍和水綠。呂伊半島日久年深沖成圓形,伸展深綠色單調的長帶,僅僅略高出海面。天空灰暗,是一種微顯愁慘的灰色,遠處連著幾片色調深得多,令人感到那裡在下雨。所有色彩都潮乎乎的,簡直濕漉漉的,都美妙地融合了;只有一排排黑色木樁割斷這一致的色彩,正如當地人由於順口諧音的緣故都這麼說的,那圈起來的是牡蠣「養子212」場。

(類似景物的一幅畫陳列在盧森堡宮——為伊薩貝213所作。)

星期四,十時從瓦訥開往聖安娜的三等車廂

刺鼻的氣味真叫人受不了。

三個戴白色風帽的女人,半截身子埋在幾隻大筐中間。一股股大蒜味從她們那堆裡散發出來。

五個男人,其中有一名士兵和一個農民。那農民的罩衣裡面,穿一件繡花的舊時代背心。

一個女人裙子摟起來,怕壓皺了,她一彎腰,就露出一直拉到膝部的黑襪子。

另一個挨著我坐的女人,雙手捂嘴憋住笑,而無聲的笑使她渾身直顫動。

那些男人都對著瓶口喝酒。

好大氣味兒!

現在我還恨死自己了,何不整夜留在教堂,待在那些跪著祈禱的女子中間呢。幹了一件天大的蠢事。

在瓦訥

客店老闆娘嘴甜甜的:「令郎利用暑假,出來游一遊吧?」

我母親容光煥發:「我兒子結束學業了,太太。」

於是,老闆娘又問:「哦!真的嗎……這麼年輕!」

今天早晨,她還悄悄地說:「令郎學習一定很勤奮,從他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就能覺出他是個勤奮的人!」

在朗沃荒原,為了排遣孤寂,就學習裡什潘的十四行詩:

妙語!可是大海喲,你的更壯麗214。

我忽然發覺,我的皮包丟了。

哼!我心中好笑:這是埃米爾215的皮包,我拿來好愛惜,你給的,小姐姐。皮包裡裝著我在巴黎生活的幾頁記錄……丟了《吉塔爾押韻詞典》之後,又失落皮包,這是剝奪我這城裡人的第二步。

我感到一種純粹皮浪216式的不動心侵入我的思想——「智者就是見什麼也不驚怪的人。」普羅塔哥拉斯217如是說,我心中想道。

在洛克馬裡亞凱,白色小房間,乾乾淨淨的農家小屋。女店主跟農婦相差無幾,她親自侍候吃飯,每上一道菜,還遲遲不離去;陪著說說話,「曲意逢迎」,正如我們去年找貼切的詞兒時所講的。

我步行後到,在村子裡尋找母親,很快就有城裡的兩名船夫跟上我,爭著明天載我們,要知道我喜歡僱用哪一個。

他們逢人便問:「有沒有瞧見您那位先生的媽。」

我真想打發他們見所有的鬼去。

在聖安娜旅店用餐,兩張餐桌坐滿了客人。離我們不遠,一個聲音升起來,那是個「侃家」,他控制了全部談話,只聽他說:「原先有伊索和費德爾,可是又出來個叫讓·德·拉封丹的。」

他就這樣侃下去,可是旁邊的人說話,下文我沒有聽見。

乘船行駛在莫爾比昂河上,涼爽的順風吹起幾面帆,船偏向一側,就彷彿受到過分的愛撫。

大海首先是黑色的,不過湧起的波濤映現藍天,猶如魚鱗一樣熠熠閃亮;繼而,天空開始陰雲密佈,可是,一種天藍色調突然浸入水面,使海水和裸露的淤泥灘渾然一色。

島嶼星羅棋布,包圍大海,給人的感覺就像行駛在湖中;可是,船逐漸駛近海岸時,又看見陸地分開,一道細細的海灣從島嶼之間溜進去,折折曲曲,不知所終。

船陷入兩片綠色淤泥灘之間的狹窄航道,行駛極其緩慢,因為海水剛剛開始回潮。船帆都放下來,癱在船上不動,只有帆布拍打桅桿的聲響。我們原地不動,等待潮水上漲,將船從淤泥地托起來。微波細浪輕拍船底,汩汩的彷彿彈奏樂曲,聽來好似親吻之聲,又像竊竊私語。我久久聆聽,並極力領悟這麼長時間,波浪究竟能向航船講述些什麼。汩汩聲時而憂傷,時而溫存,但始終略帶嘲弄之意(卻又十分溫柔!),我的神思受這種單調的哀怨之聲所吸引,跟隨著波浪的節奏,漸漸沉入一種縹緲而波動的、難以捕捉的幻想。

溫暖的陽光特別安撫人心,我感到自己整個兒融進一種無限的、擴展到所有事物的柔情裡。多麼難以描摹的時刻,我像一股霧氣化為烏有,覺得自己就是絮語的波浪,就是歌唱的輕風,就是愛撫的陽光,僅存生命之感了。而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向外擴散,在飛躍所停之處,激活周圍所有的光線、所有的和諧……

重又絞帆之後,刮來稍大一陣風,就突然把船吹動了。

美麗島

事物亂紛紛的,兩天工夫蜂擁而至,我只剩下深深的驚愕了:驚怪這彷彿隨著祈禱風偃伏的白色帽子,驚怪這狂熱的浪濤……而散亂的大段大段的話語,在混亂的形象中漂浮,我在孤寂中高聲唱給自己聽,還要寫下來。

星期一從坎佩萊到普爾杜,森林中

這兩天,在岩石間攀緣,受海風抽打,浪花飛沫濕了衣衫,我還有一種驚怪,驚怪使我狂熱的生命力。

我的血液沸騰,感到渾身肌肉在顫動,急不可待,要施展一種尚未使用的活力。

昨天在旅途中,我一動不動,看見綠油油的牧場,就發狂似的渴望在青草上打滾,隨便亂跑。

噢!一連兩年,埋頭在書本裡,往往超負荷學習,並自得其樂,抑制肉體的所有慾望,儘管肉體在抗爭,渴求運動!頭幾趟奔跑累了之後,剛到大自然中一陣驚訝過後,多麼強烈的渴望紛紛湧起,動搖了整個兒我這人。

昨天夜晚,幾乎沒有睡覺,思緒翻騰得厲害,我幻想長跑,讓疲勞降服肉體,在充滿幻景的夢想中,展現金色的田野,一面面矮山坡,有遠逝的溪流送爽,岸柳遮陰,好個清涼世界。我從車廂裡又望見河中的孩子,他們肢體單弱,臂膀曬成棕褐色,扎進清涼的河水裡游泳。

接著,又十分氣惱不是他們一夥的,不是這些無事優哉中的一個人;他們到處遊蕩,整個白天就竊取陽光,夜晚躺在溝裡或者草堆上,嘲笑寒冷和風雨,如果發燒了,就一頭扎進清涼的河水中。

因此,今天凌晨五點鐘我就起床,趕到坎佩萊。這座城市很美,房舍和平台花園密密麻麻,沿斜坡一直延伸到河邊。不過,我需要的是野外,於是很快穿過了城區。七點鐘我就跑到曠野,沿河邊走去,只見河裡映著高大的樹林,映著覆蓋一望無際的森林的岩石;薄霧籠罩,給整個景物染上淡藍色調,也給河流增添誘人的一種幽深的神秘色彩。瀰漫的霧氣也遮蔽了天空;大地彷彿漂浮在雲中。空氣過分溫煦,它的愛撫令我發狂。對,我想自己要瘋了,這是由於一陣陣引起幻覺的霧氣襲來的緣故,我彷彿進入譫妄狀態。我的感官變得異常警覺,連我自己都幾乎嚇壞了:色彩會歡悅我或者傷害我,就好像觸摸到了似的。

我開始奔跑,頭上的矮枝負著沉甸甸的露水,經過時露珠就搖落到我的額頭。我形同喝醉了的人往前跑,耳畔響著樂隊撕裂的樂段,升c小調終曲的悲泣。

敞開懷抱的森林更高,更壯麗,樹蔭如山洞一樣涼爽,如教堂一樣靜謐。

我的身心搖蕩著無限的激情,詩句湧到唇邊,我就高聲唱出來。我享受自己的孤獨而又痛苦;我將我所愛的人置於我的孤獨中;我眼前輪廓逐漸清晰,顯現那些孩子的柔軟的軀體:他們光著身子在河灘上玩耍,那美姿始終縈繞我的心頭;我多想和他們一起泡在河裡,用手感受他們黑黑皮膚的光滑。可是我孤獨一人,轉念至此,渾身不禁打了個寒戰,一個夢境崩塌,我像個孩子似的痛哭。

路上,吵鬧和歌聲越來越近,猛然間,一幫奔跑的少年出現又跑遠。

我起身追上去。先是遠遠跟著,繼而加入他們一夥,同他們一起歡笑,一起打趣。他們有八個人,大的不到十六歲,最小的勉強有十歲。他們光著腳,身上破衣爛衫,在參天的大樹下,就像童話中一幫迷路的「小拇指」。我排除了對這種雜處的憎惡。

他們帶著漁線和短褲,去聖·莫裡斯游泳和釣魚。我陪著他們跑了一路,用了兩個半小時,到了一條河汊,他們就從三個籃子裡掏出麵包碎塊和水瓶,坐下吃飯。我想他們幾小時之內不會游泳,就去找個地方用午餐。從五點半起來只喝了一杯清咖啡,吃了點麵包和奶酪……到現在我還一點兒沒吃沒喝。我走在大路上,尋找一家小客棧。

我走了一個半小時,本來就跑累了,現在又熱又餓。不過,林間小路實在迷人,我穿越瀕臨河流的岩石上的松林。路不熟,繞了好多圈子。終於,在一個十字路口附近,發現一座農舍,門前照傳統習慣,插著一枝槲寄生,標明出售蘋果酒。我只好將就吃點兒黃油抹麵包,店家只能提供這些。我草草吃完飯,又尋原路跑回去,再瞧瞧我丟下的那些孩子:他們已經洗完澡了,好幾個穿上了衣服,只有一個還在河裡捉螃蟹和黃蓋鰈。可以說他就在爛泥中,海水退潮,露出發臭的灰色泥底,他就在那臭泥裡行走,骯髒極了,腦袋成了陀螺狀,彷彿由牛肺旋出來的,身體整個兒沾滿了泥水。後來他上了岸,穿上襯衣,很長時間光著半截身子,用小刀刮腳上的泥。

這叫我噁心。

我離開了。

我第三次走同一條路,我吃午飯的那個農舍距河邊有五公里,這就是說,我走了十五公里,加上從坎佩萊到聖·莫裡斯的十二公里,共二十七公里,再加上從農舍到普爾杜的六公里,總共三十三公里。

……天氣十分炎熱;我大汗淋漓,便坐到大路邊的涼爽的溝裡,考慮究竟是什麼促使我不顧烈日、疲勞和飢餓,還繼續往前走。根本沒有一步一步走下去的直接意願,也不是外力的推動,我想,走了二十五公里,那種衝動也消失了;忽然找到原因,不禁笑起來,心想是活躍的小小單子趨向一個既定的目的;今天凌晨,單子對身體說:「你到普爾杜睡覺。」然後就似乎丟下身體不管了,可是它在那兒,現在我感覺到了,它潛伏著,注視軀體在機械地活動,而自身甚至還意識不到。意志可以沉默,一旦給了推動力,軀體還會久久照此動下去;人活動的動機往往怪得很:人躁動不止!

到達普爾杜已是四點鐘,從凌晨五點鐘起,僅僅喝一杯清咖啡,吃了幾片黃油抹麵包。可是,我還不想吃什麼,跑這麼長路,泡個澡就太舒服了。我整個兒躺在一座沙丘的背陰下(因為一棵樹也沒有),等待著有利的時刻,眼睛接受天空的藍和大海的藍的愛撫,而天藍海藍之間只隔一條窄帶,隱約可見孔卡爾諾村。

海水很涼,清除了我的燒熱:海水浴從未如此舒服。

回到旅館,我要了一升充氣飲料,坐著觀賞「這些先生」的作品,直到吃晚飯。六幅畫和同樣數量的紙板盒,畫全部轉向牆壁:馬奈看了會臉紅的。這些畫幅筆力不夠,就借印象派之題發揮,挨著點染一些耀眼的色彩;尤其是鵝黃色,配以靛藍色、歐石楠紫色和玫瑰色,是我在任何畫幅都未見到的。218

開飯的鈴聲響了,「這些先生」應聲而至:他們一共三人。如果沒有一個留著長指甲、渾身發蠟味的騎自行車流動理髮匠模樣的人,我就單獨同畫家們用餐了。

他們赤著足,衣冠不整。挨著我坐的一個人是穿戴最好的,他有一副悅耳的男高音,似乎唯有他還有點本事。另一個人,腦袋介於鐵面人、行吟詩人和郊區演員之間,他要往地下扔一根骨頭給他的狗,那動作和那眼神似乎說:「喂,給這可憐的傷員一點水喝吧219。」

第三個人,一顆獅子頭長在侏儒身上,勉強露出桌面,他的法語講得很糟。他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唱起《阿萊城的姑娘》220的進行曲,還以為在唱舒曼的歌曲,並且稱他是最偉大的音樂家。他每時每刻都要激動得昏厥過去,不管是提到管風琴、《田園交響曲》、勃拉姆斯,還是提到銀製大酒杯、安格爾的彩繪玻璃221(也許他所瞭解的一切)。

他僅僅說:「唔!真美!」合攏雙手,眼珠一翻,頭往後一仰,接著又換一個話題。

他們的無知真夠份兒,特別招人樂222。

我進入他們的房間,看到桌子上擺著巴爾扎克的《夏娃的後裔》和夏多布里昂的《文集》。

星期二從普爾杜到阿旺橋寫於裡阿一家客棧

始終獨自一人。在普爾杜過夜。

七點半啟程,十一點差一刻到達,行駛了五法裡(約合二十公里)。

七點鐘就熱起來;萬里無雲,天空一片湛藍。

正是退了潮的時候,覆蓋著松樹和歐石楠的巖岸之間,一條狹長的海灣露出灰褐色淤泥底,夾雜著藍斑,是一種寶石藍。鸕茲或者是我不知道的海鳥在覓食,全都發出沙啞的鳴聲。

在這家客店,一名還有幾分孩子氣的少女接待我,給我拿飲料。她一聽說我要吃飯,臉就紅了,神色有點慌亂,趕緊跑出去找她母親;不大工夫,她就微笑著回來,手臂挽著一個有點駝背的老太婆。老人一見我,就驚喜地叫起來,用布列塔尼語講了一大通;由於我承認根本聽不懂,女孩就遲疑地用法語向我解釋說,她母親完全認出我來了,我是弗朗索瓦·壽蒙,說這麼久沒見面,我的模樣一點沒有變,我來看她真是太好了,沒有必要裝作驚訝的樣子,布列塔尼語我全聽得懂……接著咯咯笑起來,又連連問我,我根本插不上嘴。

女孩對我以「你」相稱,我想她是無意識的,我也樂得接受,而且忽然覺得十分溫馨親切,有點兒不願意離開了。

老太婆聽說我還沒有吃飯,當即在灶火旁忙活起來,煮雞蛋,洗餐盤,取出蘋果酒。在我用餐細嚼慢咽的時候,女孩在屋子背光的角落打毛線襪子,笑著同我說話,那模樣兒就像《浮士德》中的瑪格麗特。

這工夫,老太婆也向我打聽這些人的事兒,那些人的情況,而我一再說我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弗朗索瓦·壽蒙,我是來自巴黎,而不是坎佩爾。可是怎麼說也沒用,她總是微笑著搖頭,就是不相信。後來我又轉念一想,我要讓她明白她看錯人了,這是應該的,但是不妨暫時充當弗朗索瓦,於是我扮演起這個人物,直到吃完飯。在問起我父母的身體狀況時,我就回答說他們身體都非常康泰。

我還久久地注視打毛襪的女孩,只見她頭往前傾,露出流線型的頸項,夾在白帽子的兩條飄帶之間,消失在孔卡爾諾人的管狀褶襉大領裡。

我要走的時候,簡直無法讓老太婆接受飯錢,只好未付飯費就走了。

我久久不能忘懷這間草屋。

在美麗島,一天傍晚我去首府廣場看野檯子戲:這是首次在當地演出。有關這次演出,我寫了一長篇記敘文;但是不可能談到種種小插曲。演員只有以某種方式在我的心靈上留下印記,對我來說才算存在,否則就會認為他們是一幫討厭的傢伙。還是印象重要。

由於夜幕降臨,我從首府出來,要觀賞大海浸入夜色的景象。

空氣溫煦。我一直跑到懸崖。遠處的霧氣染上丁香色的亮光,淡淡的,幾乎覺察不出來,隨著暝色漸升而慢慢淡去。整個兒變成一片無光澤的灰色,籠罩上給景物增添神秘色彩的這道夜幕。

我沿著狹窄的懸谷下到岸邊:海水在岩石之間的黝黯處,難以分辨,只是憂傷地汩汩而響。我走到近前,還只是聽見波浪的聲音,而浪聲漸漸傳給我一種莫大的憂傷:我感到異常孤獨。

我順著岩石的線路;一條窄窄的走廊出現了。白沙地面彷彿照亮巖壁的黑暗;走廊的裡端黑洞洞的,我進去,想走到頭,眼前張開一個座洞,深不可測。我朝前走了幾步,寂靜中聽見不斷從洞頂滴水的聲音。

有響動!模糊的輪廓,有個睡臥的怪物!我怕得要命,趕緊跑出來,也不敢回頭看一看。寂靜把我嚇壞了。

我一直跑著回到懸空,黑暗中瞧不見,一腳踏進水坑裡。

懸崖上一片平靜,這種平靜令人心安而寬慰。我久久觀賞夜色在海上蔓延,從谷底升起,像潮水一般,逐漸淹沒所有景物的輪廓。

遠處海岸的燈塔,一盞一盞點燃;天上遙遠的星辰,也一顆一顆點亮。

月亮輝光皎潔;我的眼睛接受友善月光的愛撫,悄悄地回去。

到達圖迪,海岸敞開了;這是神父橋河口。

從船上望去,河口灣非常寬闊,難以目測,就像東方一處風景:夢想過多少回的金角海岸。

海水呈青綠色,突出的岬角覆蓋著海松,樹幹細弱,樹冠高高的,呈暗綠色,那姿影籠罩著金色的粉塵,看上去就像奇特的棕櫚。

很快就天黑了;我走進已經昏暗的教堂。兩位女子跪在石板地上祈禱。昏暗中,她們的白色風帽顯得尤其潔白,照亮了黑暗。一種巨大的神秘物,彷彿在拱形的門窗下遊蕩,使得半圓後殿充滿一種莫名的恐怖氣氛,那裡半明半暗,祭壇後面幽幽亮著昏黃的燭光。

暮晚的光亮從彩繪玻璃透進來,白天漸盡的淡淡的天光。外面的聲響一點兒也沒有傳進來,教堂裡一片沉靜。這種幽暗充滿了宗教的虔誠,寂靜中彷彿飄浮著祈禱之聲。這些事物靜謐到了極點,我感到為之心動,不由得抽泣湧上喉嚨。

兩個跪著祈禱的女子,完全進入心醉神迷的狀態。

五點半起床,六點半從坎佩爾啟程。

一路經過歐迪耶訥、杜瓦訥內、普洛戈夫、十字橋和拉茲角。

一路行來,景物盡收眼底,但只留下物象逃逝的印象,幾乎難以忍受,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坐在車廂裡,從窗口觀望在電線桿的跌落之間,爭相往後飛逝的景物,看久了就會這樣。

夜晚睡得好,精神飽滿,神思就更加敏捷,更加清醒,更加活躍,自然閒不住,我就捧起《死猶堅強》223來讀。我多多思考,多多觀看,多多閱讀了。

我尤其著重考慮表達,考慮思想的表述。我很想描繪出來,為我自己,僅僅為我自己;幾乎不描繪圖形,只有色調,尤其這些轉瞬即逝的事物,我從來沒有,幾乎從來沒有看見複製出來,也許是不可能複製。如水的反光,映像的色彩與水底的色彩相交融而不可捉摸,再如水汽的透明度、陰影的奧秘;這種種色彩相聚,似乎揭示了心靈的某種東西。

尤其是昨天(因為我獨自行走時,這個念頭就揮之不去,這情況已有三天了),要描繪的想法總糾纏我。每見一物,我都尋思如何表現出來,覺得當場如有顏料,我就能憑天性掌握調和色與和諧,揭示這某種我們認為不可傳達的、在我們心靈深處顫動的東西。

這是海水退去丟下的海藻的色調,綠色、褐色和黃色,在幾乎是黑色的礁石上,那之間幽藍的閃亮,可以看出映現的天空的碎片。

這是俯臨大海的岩石角上幾棵松樹幹。太陽已經西沉,從樹後照過來,因此只看到背陰面,色調很深,幾乎分辨不出細部。這些黑褐色的樹影,在頹巖之間盤曲著,由金黃色的背景襯托得十分鮮明,顯示極度的冷峻和粗獷,就像阿皮尼224水彩畫所表現的那樣:秋季的天空,夕陽染黃落葉覆蓋的岩石上三棵光禿禿的高大橡樹。

在要離開歐迪耶訥的時候,港口停滿了從遠海打魚歸來的漁船。船帆都已放下來,桅桿上則掛著濕漁網;漁網順著桅桿落下,形成長長的褶紋,近乎透明而看不見,但因海鹽浸染而成棕色,淡淡的,幾乎遮不住後面變幻不定的遠景。而當一道波浪湧來,拱起漁船的時候,漁船便紛紛傾斜,掛在桅桿上方的漁網,彷彿相互致意似的,波浪狀緩緩地從上往下走,看似順著紋欲流下來。

在返回的路上,我感到自己思想處於創作前的這種奇特而迷醉的狀態:我就像有時在巴黎那樣,又看到《愛倫》和《情感教育》故事的片段,覺得它們突然變得清清楚楚了;我抓住所有細節,而且為了記錄下來,還把一些語句唱給我的耳朵聽。

有三次我感到尚屬陌生的一種激動,便停止閱讀而觀望景色:我就覺得景物變成了我,我完全吸收了景物;不知目光為何突然這樣敏銳,我一眼就捕捉到所有細節、所有和諧,十分鮮明,現在我覺得歷歷在目。我再也看不見自然景物了,由於令人難以置信的調換,我看到的是已經作好的畫幅。不過,我仍然完全保持平靜;在激情特別強烈的時候,我甚至感到自己有一股力量,一種創作的潛在的力量,彷彿突然顯露出來。

現在我要弄明白,就想我對繪畫的這種感覺,不過是我在另一類事物中經常感到的:事實或者思想的一種轉移,譬如要進行文學改編。寫《愛倫》和安德烈·瓦爾克納埃爾的故事,還有寫其他事情的念頭,的確就是這樣產生的。

因此,腦袋似乎大了,裝了一部傑作。

到拉茲角一遊煞了風景,一開始就有一行八人的隊列緊緊同我們黏在一起,一步也不肯落後。這是杜瓦訥內的司廚長家族,從聖安娜起,我們到處都碰見他們,說來巧合得真令人難以相信,這天晚上又是他們接待我們住宿。

八個人都開懷大笑,拿老丈母開心;他們那種開玩笑的粗俗樣子,令我不禁反感。

沿路有流浪兒乞討,他們按照施主的要求,高呼布朗熱萬歲或者打倒布朗熱225。他們還給人一束束花,給人導遊圖,圖上標明值得觀賞的景點,說明岩石的形貌。除此而外,大海平靜得叫人大失所望!

我想到那木板棚,旁邊有告示牌:「從這裡上白峰,大路因故不通。」

這有點兒郊區的味道:薩拉·貝爾納爾、拉薩爾和科克蘭226在這裡留下一種蹩腳演員的氣味。

在遊人留言簿上,在燈塔腳下,能看到一些看法與簽名,甚至能看到詩句。

我看到達旺227的名字。

然而,我還是單獨一人,落在後邊;人的喧鬧聲,逐漸被大海浪濤的轟鳴所掩蓋,我也逐漸忘掉其餘的一切,被景物的美所感染了。

我在拉茲角的尖端,就彷彿到了大地的盡頭,尖端往外的礁石星羅棋布,一直到最後一塊礁石上的燈塔:最後那塊礁石最大,最靠前,活像對猛烈的暴風雨的一種挑戰。在燈塔和陸地之間,漲潮時,激流洶湧澎湃,好似一條氾濫的大河,彷彿大西洋的水全要通過此處,注入拉芒什海峽。海水撞到岩石上粉碎了,浪花飛濺,又奮力將岩石覆蓋,隨即又粉碎,跌落下來,一片白花花的,形同瀑布的水簾。

於是,我想到那燈塔:它是兩名守護人的棲身之所,在一個月期間,將二人無可挽回地關在這個十分單薄的塔內,把他們同陸地隔開的,與其說是一望無際的平靜的波浪,不如說是這永不靜止的洶湧的激流。一個月期間,他們輪流守望,一個值白班,一個值夜班,彼此差不多不瞭解。我想到由黑夜包圍,守在航燈旁邊的瞭望者,他的眼睛窺視黑暗,卻除了黑暗一無所見,除了濤聲一無所聞……也許能聽見一隻迷航的船求救的信號劃破夜空,因為駛近的船隻總是遇險;也許還能聽見在暴風雨的驚濤駭浪轟鳴中,從遠處隱約傳來的絕望的炮聲,以及彷彿回音似的海岸警炮的應答。

繼而,天色將曉,黑夜泛白,星光暗淡下來,就像夜開的花一見陽光便凋謝一樣。

我目睹過暴風雨肆虐,大海猛烈攻擊燈塔,將浪濤的碎片投過去,飛沫將其覆蓋,勢欲將它掀倒。

我想經過這樣一個月的流放生活,人回來一定會脫胎換骨;在孤寂中,在期待中,在面對驚濤駭浪的不變景色的惶恐中,人的思想會異乎尋常地擴展。

我返回的時候,心中的渴望就大大增長,日後一定要來,同燈塔的守望者關在一起,過一個月他們的生活,遠離塵世,懷著驚惶的心情,念天地之悠悠,頭腦因自然萬物的宏大而迷惑。

徒步從坎佩爾走到凱梅內旺。

毫無緣由,只是偶然有此興致,走了這一趟。手拿一張地圖,倒也不會怎麼迷路:我可以踏上陸續碰到的幽徑,最令我迷戀的幽徑。

風景十分秀美,真想躺在青草上,懶洋洋地品味忘掉一切的樂趣。小徑豁然開朗,眼前展現一片栗樹林,走了一段路之後,覺得這裡空氣格外清新,陰涼可人,而在陽光中,能聽見昆蟲的飛舞的嗡鳴;再往前走,小徑夾在高坡之間,地面覆蓋著條條裂縫,陰影幢幢,充滿了神秘氣氛;行至一個拐彎處,望見一頂白色女帽,給人添了一個歡快的生活音符。是一位討點兒小錢的女子,我給了她,她便走了,並且不住口地為我的靈魂祈禱;我站住久久聆聽,而她則繼續趕路,又沿著小路拐了彎,聲音逐漸消失了。再過一段,小路變成小溪,盡頭是一片茂密的荊棘。我離開小路,在田野裡遊蕩,在令人遲鈍的陽光下,跳過一道道樹籬和溝渠。

有一陣闖到河邊的鐵道盡頭,陷入枝條垂向河面的柳樹叢中,荊棘和蕁麻叢中,我終於無路可走了,只好爬隔板牆,還將隔板壓斷,總算到了鐵道上。我再次攀緣,又出了鐵道線。

我不知不覺登上環繞山谷的山頂。這地方很奇特,完全是世外之境。幾乎被一片栗樹園遮住的一處低窪地,一個村莊顯露出來,我穿行而過,只見房舍聚在一起,中心連個鐘樓也沒有,一間間又小又矮,煙熏火燎,好似拉馬盧附近塞文訥山區的農舍;房舍之間有一口井十分精美,井石滿是小巧的雕刻,上面罩著一個帽子,井繩從滑輪垂下,水桶則放在井台上。

小徑盡頭,地勢突然變了;再往前走,又望見對面遠處的山巒,因距離遠了而色彩淡了。兩組高高的栗樹分列道路兩旁,上面枝葉連理,形成一道風景的畫框。忽見畫中走出一名老婦,她背著木柴,幾乎拖在後面,身子因為用力而前傾。陽光照在她背後,照得她的帽子通明透亮,就彷彿給她的頭罩上了一個光環。見此情景,我不禁想到阿爾貝228的《盲人》。而這個念頭一生,孤寂中又沒有什麼來打擾,我就又久久想他的事兒,心想他也一樣,感到了這種白色光環的美妙溫馨,它既罩住同時又照亮一張愁苦的臉。轉念至此,我立時感到一陣狂喜,不由得奔跑起來,一直跑到山腳下;這股激情不能通過話語流瀉出來,便耗散在運動上。

我再次錯過了吃飯的時間,尋了好久才見到一戶農舍,吃了一份荷包蛋、麵包和黃油就權作午餐了。中午一頓飯,我一般要花六至十蘇。我興致大發,要跟小痞子們混一混,來到漁民家的孩子中間,瞧他們洗澡,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到奧克塔夫229。

然而有一天,我要喝蘋果酒,時間太早了點兒,走進一間孤零零的農舍,一看就噁心極了。只見一個身上穿得很少的女人,正在一個嬰兒的頭上捉虱子,而嬰兒則高興地流著口水。不過,蘋果酒倒進杯子裡,那就得喝下去。

至於虱子,我倒處於免疫的有利的地位,肯定爬走的多,接收的少,因此毫不擔心跟任何人接觸。

收割的人全回來了。在美麗島的船上,他們有一百多號人,個個手裡拿著鐮刀。潮水已退,船靠不了岸;一隻舢板將他們從岸邊送上大船,每一趟回來,他們都蜂擁而上,人堆人,擠出了當地的特色。接著,船夫們俯身划槳,劃到大船,收割工又叫又笑,紛紛登上甲板。他們全都集中到船尾,圍成圈兒,婦女坐著,男人則站在她們身後。

船駛離岸邊之後,他們就用布列塔尼語唱起歌,歌聲舒緩,帶幾分憂傷,就像聖歌那樣。婦女和男人輪唱:雙方每段對唱。接著,他們又唱起輪舞曲:一位女子獨唱一段,眾人就隨聲附和。

太陽給整個場面塗成金黃色,波浪聲輕輕伴奏,船體輕輕而單調地搖晃,似乎隨著舞曲的節拍。

離我們最近的三個男子還很年輕,兩個坐在機械箱上,另一個靠在那兒站著。他們臂膀裸露,十分健美,敞懷的襯衫露出金黃色的胸脯。有一個光著頭,捲曲的頭髮很黑,另外兩個人戴著大草帽。他們全身披著陽光,組成一個令人讚歎的小圈子。

整個航程歌聲不斷,太陽照耀,海風送來浪濤的味道,搖晃著渡船,並吹動女人風帽的絹網。

上午九時,我們乘車從夏托蘭啟程,約莫傍晚七時到達莫爾加。

道路沒有盡頭,景色單調達到極致,越過梅內-奧姆峰時,真好像行進在沒有樹木的高地牧場上,空氣特別生硬,草木低矮。山頂光禿禿的,前路一望無際,筆直地延伸。不過,山中卻矗立一座美麗的教堂,我們走進去。裝修工人在梯子上邊幹活邊唱歌,他們彷彿將上帝從大敞四開的門驅逐出去,讓塵囂自由地湧入。

在墓園中,有一塊骷髏地非常奇特:十字架上釘的兩名強盜,已經從架上墜落了。

基督釘在正中的十字架上,在基督腳下基座石的上端,直接雕刻了一幅手捂眼睛、跪著祈禱的聖母像。

我找遍教堂的各個角落,終於在一個灰渣和垃圾堆裡發現了埋在裡面的一個十字架上的強盜,倒是保存完好,只是墜落時鼻子擦破了皮。

這件事叫我氣憤極了。

莫爾加

上午乘船遊玩,開始船家對我們說不可能,因為潮太大。

海水由一溜兒岩石保護,起初還挺平靜,後來,潮水突然漫過岩石,湧動起來,猛烈地顛簸著小船。這真是一種美妙的刺激,船在礁石的狹窄的通道行駛,穿過洶湧的浪濤,而槳手借一個更猛的浪頭之勢,將船徑直投進巖洞的窄道,只見這道波浪拍在洞壁上粉碎了,浪花白沫在周圍飛濺,嚇得我們渾身顫抖。

這個巖洞(魔鬼的通道)有兩個通口,但是潮水太兇猛,有一個無法通行。我們從遠處能望見一個亮洞,浪濤湧進去,訇然作響。

我們由風、浪濤和潮水推動,到達魔鬼洞對面的祭壇洞。這個巖洞很深,射進去的光線不明亮,洞中大片角落幽暗,充滿神秘感;岩石看上去呈現灰色、黑色,有的還發亮,或者呈現綠色。

一小片鵝卵石灘,海水到此幾乎悄無聲息了,它彷彿遠離洶湧的海面,埋藏在深不可測的海底。洞中的光線幽藍,由透過陽光的波浪輻射,而藍光映在水波裡卻很微弱。

回頭就能望見天光,就像通過地窖的通氣孔那樣,還能望見遠處海面變幻的線條。

巖洞中央的內湖裡,屹立著一塊岩石,那便是祭壇。

不如說那是水精的臥榻,而且也隱約感到水精就在周圍游動;的確,洞裡似乎有居住者,瀰漫著生機。我從船幫探下身去,心想扎進這清澈的深水中的快感是人所想不到的:海水的清涼,通過這種搖動藍寶石水影的半明半暗,一直浸潤到我們的心靈。

我們回去就頂風,逆水逆潮流,不像去時那樣順風順水順潮流了。三名水手用力划槳,他們伏下身,腰背再猛一用力,船便往前衝去。有時,一道更大的浪濤湧起,船頭就完全翹起來,只有船尾接觸水面了,繼而,浪頭一過,船又突然跌落,濺起的鹹水撲面而來。我讓臉上的海水乾掉,很高興鹽痕給我的肌膚增添了棕褐色。我的胳臂一直裸露到肩膀,伸進涼涼的海水中,我為之陶醉,感到生機侵入我的肌體。

我們乘車到迪南灣。同車有兩個美國人,他們已經和我們同船遊覽了,還有帶路的司廚長。潮水很大,岩石很壯觀,然而,這種景象未免強加於人:我這樣講挺沒意思,這景象還保持客觀性。由於同行的人不斷打擾,我未能消化這些印象。

卡馬雷和普瓦角

同兩個美國人一起遊覽。

海霧升起,遮住了懸崖峭壁,看不清海浪拍擊巖岸的情景。驚濤拍岸的轟鳴倒不絕於耳。

今天收到阿爾貝的消息和路易的一封信:我已經什麼也不記得了,我一無所見,毫無感覺,僅僅知道我曾深深地愛過他們……尤其是阿爾貝,我知道他很傷心;我真怪自己還這麼快樂和幸福。

森林景色極美;我坐下來,因是獨自一人,我就作詩,到十一時才又起身;我是八時出來的。

我走了許久,穿過杉樹林和橡木林,現在來到牧場和溪流。兩邊的山丘長滿了歐石楠,沒有一間房舍,不見一個人;鄉野十分靜謐。頭上烈日炎炎。

要找吃飯的地方,我只好走,無休止地走,卻又走不出去多遠,只因溪流彎彎曲曲,往往迫使我走回頭路。

很快到了下午一點鐘,飢餓變成了受罪;終於望見兩間房子,是兩家農舍,坐落在長著山毛櫸的高地。我走進頭一家,只見四個孩子聚在冷冰冰的爐灶前;大孩子還不到十二歲。

他不會講法語,固執地只回答一聲,約莫是一聲拒絕。

我走開了。

另一家門上了鎖。可是,我餓得很厲害。房舍附近有一個園子,我想種的是蔬菜:胡蘿蔔生吃也很好。我越牆進去一看,只有大棵捲心菜。我又離去。

我從一塊麥地裡穿行,揪了幾根麥穗,搓出麥粒來權且充飢;而且,炎熱和疲勞也幾乎到了極限。

下午兩點鐘了。終於望見一家房頂升起的炊煙:我得救了。我趕過去,走進堂屋,看見一個老婦守在灶火邊,她腳下有個小女孩在玩耍。水房的門敞著,一個農婦在洗餐具。她聽見我進門的聲響,便走過來。我說明來意,她用布列塔尼語回答我。

這時,我掃視屋子,目光瞄住一個大圓麵包和一罐黃油;於是我掏出小刀,坐了下來;不過口還渴,我就指了指白蘭地酒桶,做了個要喝的手勢。我往水杯裡倒了點兒酒,我這頓午餐就算解決了。

老婦那張平靜的臉又從爐灶黑黑的背景移出來,她安安靜靜地打毛線,嘴裡喃喃地做禱告。女孩坐在她腳下注視著她。

下午三時,我到達普拉旺,還以為是斯克裡尼亞克:方向完全走反了。整個這段時間我往南行,還以為往北走呢。

我又從普拉旺原路返回於埃爾戈阿,身體累散了架。現在我感到渾身肌肉有了彈性,又渴望再往遠走了。

今天早晨七點鐘,我動身去斯克裡尼亞克。十點鐘下雨了,下起來就不停了。我鑽進一片灌木叢,然而不大工夫,我就抖得不行,看看雨沒有停的意思,便又趕路了。

我頂著大雨,在大路上走了好久,已不知身在何處,只是徑直往前。

我登上山脊,恍若望見一座鐘樓:視野開闊,遠眺極美,不過,山谷濃霧瀰漫,景物模糊,幾乎隱而不見。

根本沒有什麼鐘樓。

再往前走一段路,卻看見了房頂,還有炊煙升起。

我朝那裡走去,至少可以避避雨。這不過是一間農舍,非常窮苦。

爐灶裡燒著曬乾的雜草,兩個老婦守在灶前打盹兒,聽見我的腳步聲便醒來。我坐下要吃飯,可是她們聽不懂。外面下雨,我又餓了;我還是留下來。

我看見有麵包,就向她們打手勢,表示要吃飯。於是,一個老婦站起來,給我端來滿滿一碗,看著就像刷碗水,她又往碗裡放一隻被嘴唇磨損了的木匙。

她極為誠懇地請我喝,盛情實在難卻,我勇敢地將匙子送到唇邊。我想這是乳清,一攪動就泛起像冰銅一樣的凝塊。

喝著有點甜絲絲的,寡淡無味,可是城裡人就落到這一步。

後來,一個漢子到了,他會講法語,向我指明了道。我距斯克裡尼亞克很遠,倒是離貝里昂很近了。

我離開他們,前往貝里昂。

雨下得更大了,我濕透了,渾身沾滿了泥,不過,畢竟還有個前往的目標,邊走邊想:「現在,不是過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

貝里昂

屋內都一樣,總是大爐灶,兩邊各擺一個板凳。我坐到一個板凳上,看著蒸汽從我衣服升起來。有人正在給煮三個雞蛋。

一個農婦在我旁邊,擦拭我剛吃完飯的桌子,然後上樓到我的客房,抱下來一個剛兩個月的胖嬰兒。嬰兒又叫又鬧,直到奶他,讓他吃個夠為止。母愛妙不可言:喂孩子的菜湯太熱,她就像鳥兒護雛鳥那樣,先盛一匙湯放在口中,吸收了熱度再餵給孩子。

又來了一位母親,抱著同樣大小的一個嬰兒,她搬過來第三個板凳,挨著灶火坐到頭一個母親身邊。

兩位母親久久擁抱並愛撫她們的孩子,同時彼此嘲笑。

安德烈谷 八月十五日

一整天我都逗他們笑,笑得前仰後合,我本人也裝笑,因為我喜歡我周圍的人都愛我;可是到了晚上,笑完了之後,我獨自上樓回房間,坐下來,頭腦則木然。

大家都睡覺了。已是午夜時分,心想唯獨我夜不能寐。

屋裡沒有點燈,戶外風在海上呼嘯。這時,這種歡樂的全部虛假,如同反胃一樣,又升到我的唇邊:頭腦裝滿淚水,我真想大哭一場。我任由自己在這種憂傷的情緒中徜徉,頭埋在被單裡,果然像孩子似的哭了。

想必自己發燒了:我感到思想一陣一陣衝下來,猶如吹伏麥穗的風那樣,來勢很猛,搖我的腦袋,我一陣恐懼,想到自己會瘋的。

於是我站起身,要在房中踱步;我光著腳,渾身打了個寒戰,一個非常痛快的寒戰。海上風刮得一陣猛似一陣,走廊裡也一陣陣響起哀鳴之聲。我向外張望,淒涼而朦朧的光灑在各種物體上。能望見很遠,景物全沒有色彩。大海近在咫尺,波濤洶湧,堤岸和波浪都是灰色的,是暮晚的那種死灰色。景色淒涼,就彷彿夕陽讓萬物服喪似的。

噢,日暮的黑紗。

而波浪則彼此講述逝去的陽光和已死的光明,聽其聲音恍若隔世。

我心煩惱到了冰點。

你還記得吧,親愛的姐姐,三年前在拉羅克,我們有過類似的夜晚。我們在別人的歡樂中笑一整天,而且笑得十分開心,可是,歡笑總要挫傷心靈深處的某種溫情。

夜晚我們回到各自的房間,不知是什麼憂傷情緒的反應,我想我們都有點焦躁不安,流淚並祈禱直到深夜,內心對這種快樂感到恐怖,不免想起安娜230和其他所有人,如同我們久久思考的《傳道書》那樣遺憾,精神既為過分高尚的思想所激勵,又因事物的虛榮而迷失方向,一顆心也碎了,無限的愛化作淚水和祈禱表現出來。

我不知道你祈禱,你也不知道我流淚,但是奇就奇在心靈感應,我們都隱約感覺到了。

早晨,我們彼此未講一句話,清澈到底的眼神深深看一眼,就能洞徹心靈,但是僅僅在我們之間才能如此,我們看出我們兩人都久未能寐,哭泣並祈禱過。

在於埃爾戈阿,兩場婚禮舞會,由長笛和銅笛伴奏,連續三天夜晚一直跳到大半夜。

這是鄉村舞會,在廣場上舉行,是一個安了旋轉木馬的競技場,而銅管樂奏出震耳欲聾的音樂。

廣場的另一端,有幾盞燈籠和銀白的月光照亮,參加婚禮的人酒足飯飽,跳起小步舞和法蘭多拉舞,要跳個通宵。農婦的圓錐形高帽傾斜,轉圈,再消失的暗影裡,隨著鞋底踏在石頭路面上的響亮節奏,銅管樂的哇啦哇啦聲和長笛尖厲的裝飾音,也升高,激烈,加快或者放慢。在法蘭多拉舞的旋轉飛舞中,有時閃現虹色,那是一縷月光照見的修士袍。

我走出村子來到田野,月光柔和極了。

維納斯(即金星)在月亮旁邊:波德萊爾稍微尋找,很可能把它看成一顆美人痣。月亮賣弄風情,這樣置放是為了更好顯示她那憂鬱的蒼白色。

今晚月亮遐想,尤為懶散231。

最後一天,他們啟程了:我在樹下碰見了他們,繼而,稍遠一點兒,我又望見他們列隊走在繞水塘的路上。長笛和銅管樂在前邊開路,迎親隊伍嚴肅地跟在後面。

於埃爾戈阿

安德烈·W.232……

黃昏時分,水塘在落日的餘暉中閃著虹光。這是一首美妙的詩。萬物平靜下來;風也止了,水塘入睡,很快就沒有漣漪了。

這是飲牛的時刻:牛蹄子攪動了水,周圍蕩起波紋。趕牛的是一個男孩。

太陽落下去,沒有色彩了,只有色調,只有水映天空並反射給萬物,籠罩住萬物的金色反光。不過,整個一面塘岸已經蒙上陰影,變得朦朧而神秘了。夜色瀰漫了山谷。森林一片漆黑了。

由於維納斯升起,青蛙便開始高歌了。

同皮埃爾233一起。我們登上親王殿下街一棟樓的七層,找一個地點,小團體好能聚會。這樓上有一間大屋,由於沒有擺放傢俱就更顯大了。門左側天棚傾斜下來,如同閣樓那樣。緊靠下面有一個活門,通向一大通間的閣樓。對面有一扇齊肘高的窗戶,憑窗遠眺,越過醫學院房頂,越過拉丁區,能望見無邊無際的成片灰色樓房、夕照中的塞納河和聖母院,還能在升起的暮靄中,隱約望見很遠處的蒙馬特爾高地。

我們二人都夢想住在這樣的房間,過窮困大學生的生活,全部的財富,只夠保證自由的工作。在它的桌子前,在它的腳下,便是巴黎。同自己的作品的夢想關在裡面,只有攜帶完成的作品才出去。

拉斯蒂涅克站在拉雪茲神父公墓的高地上,俯瞰這城市,發出這聲呼喊:「現在……咱倆拼一場吧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