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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阿尚博堡,拉密堡

一早就被燦爛、強烈的陽光照得眼花繚亂。這是地獄的另一邊。阿尚博堡位於伊斯蘭地區的邊界。越過未開化地帶,我們接觸到另一種文明,另一種文化。這文化也許還很初級,但已經帶來文雅細膩,帶來高貴和等級意識,帶來一種尚無目標的精神生活和對非物質的興趣。

我們所過地區,只有被踐踏的民族,他們也許並非卑賤,而是受人輕賤、奴役,對生活條件只懷有最起碼的嚮往;那群人是沒有牧羊人的可憐的羊群。而這裡我們終於又見到真正的住宅,終於有了個人財產,終於有了專業分工134。

阿尚博堡

土著人城區。蘆葦編的籬笆牆圍成長方形大院,裡面是薩拉人的茅舍群,各家單獨居住。籬笆的高度恰好叫一個中等個頭的人看不到院裡。騎馬經過,便居高臨下,目光越過籬笆,看到裡面奇特的私生活景象。這是異國情調的精髓。茅舍的房頂由籐枝編成,稻草鑲邊,好似馬賽克,煞是漂亮。簡直像昆蟲的作品。圍牆內,那幾棵大樹,在年年發生的大火中保存下來,已長得非常美麗。地面是白色沙礫。座座懸空的穀倉,架在柱基上,山羊夠不到,使這特別的微型城儼然一座利立浦特王國135。攀緣植物,類似牽牛花或彎彎曲曲的闊葉葫蘆科植物,更讓人感覺到時間的鋪展和緩慢,感覺慵懶、遲鈍而舒服。難以言說的祥和、忘憂和幸福氛圍。人們都面帶微笑,是的,連殘疾人、病人也微笑著。(我想起博祖姆分區的第一個村裡那個患癲癇的孩子,他曾經掉到火裡,漂亮的臉半邊全都燒傷了,可另外半邊卻在微笑,天使般的微笑。)

我不再記錄日期。這裡,日子一天天流逝,沒有分別。我們黎明即起,我一直跑到沙裡河邊看日出。天氣涼爽;河邊鳥兒眾多;不怕人,因為從未受到射獵和追趕;魚鷹,兀鷲,鳶(?),翠綠奪目的蜂虎,腦袋像角豆樹的小燕子,還有好多灰白兩色的小鳥,和剛果河邊的那些鳥很像。河對岸,一群群大涉禽。回去吃早飯,麥片粥、茶、奶酪或冷肉,或者雞蛋。閱讀。訪客。去馬塞爾·德·科佩處吃午飯。午休。工作。科佩處喝茶並修改他翻譯的本涅特136的《老婦談》。騎馬兜風。

很奇怪,這個對節奏如此敏感的民族,卻把我們的軍號聲漫畫式地變形了。音符還是那些音符,但節奏變得讓人認不出整個曲調了。

阿尚博堡小學。一個愚蠢、無知透頂、簡直有點神經不正常的土著老師讓孩子們一再重複:有四個方位基點——東、阿西、南、南137。

一個蘇在這兒值八顆藍珍珠。一個孩子買了一把花生,找給他四顆珍珠。

我們留在布卡的那兩個小幫廚一月一日晚在這裡找到我們。

接觸到伊斯蘭文化後,這個民族振作起來,有了精神生活。而基督教呢,因為他們接受的往往是迷信和對地獄的恐懼,往往造就懦夫和陰險之徒138。

布拉柴維爾-大洋鐵路是個吞噬生命的可怕傢伙。阿尚博堡這不又要派去一千薩拉人。這裡是法屬赤道非洲地域最廣闊、人口最密集的行政區,成為土著勞動力的特別輸出地。派去的第一批征夫吃盡了苦:在路上,運送他們的船裝備很差139;在工地上,居住問題,尤其給養問題似乎事先都未經充分研究。死亡率超過了最悲觀的預期。為了換來殖民地未來的舒適生活,還要付出多少條生命?在行政長官的所有職責中,招收「志願兵」無疑是最艱難的責任。但馬塞爾·德·科佩在這個黑人民眾中贏得的信任正表現於此,他們覺得科佩愛他們。元月一號的慶祝活動公告引來了一大群人。然而,正是在十二月三十一日,負責徵募勞工的民兵結束了在本區各村的征工,帶回一千五百人。這些人要進行體檢,米拉茲醫生要留下其中的一千人。這些人被安置在衛兵營地專門騰出的地方,受到衛兵嚴密監視。馬塞爾·德·科佩清楚這些人不能參加節日慶祝的遺憾,便取消兩天禁令,允許他們自由行動,他對他們說:「我信任你們,並希望你們在第三天點名時都能到場。」

由於很多人死亡,鐵路工程臭名昭著(阿尚博堡的土著對他們「兄弟」的悲慘命運一清二楚),儘管如此,卻沒有一人開小差140。

這也許令人欽佩。但這些不幸的人將會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呢?是否真的採取了更好的預防措施維持他們的生存?否則,這種對他們的信任的濫用從道義上是不能接受的。科佩大概也這麼想。但一個行政官員能做什麼?他得服從領導。不過他也提醒上司:「這次徵調還行得通……下一次我可不能保證了。」

阿尚博堡

拜訪兩個主要村長:貝佐和他的表兄弟博朗加爾,是薩拉族中的馬津加人。他們都把自己的長子送到拉密堡學校。兩個孩子剛回到阿尚博堡。奇怪的是,他們作了個交換。我問起貝佐:

「現在,你們倆要領回自己的兒子了吧?」

「不,」他說,「我帶他的,他帶我的。」

「為什麼?」

他向我們解釋,兩個父親都怕對自己的兒子表現得太寬容太軟弱141。

沙裡河下游河岸風光綺麗。長時間獨自漫步(這樣做很不慎重,科佩說)。島嶼;大片沙地;各種各樣不知名的鳥。

重讀《西拿》142,非常入迷,重新品味開頭部分。

我們的文學在多麼奇跡般地迅速走向反自然!我希望看看那些《公民進步週刊》的讀者和克雷芒·沃泰爾面對本劇開始時埃米莉的獨白的表現。

卓越復仇的焦灼渴望

萌生於我父親的死亡

仇恨生下的狂躁孩童

被引誘的痛苦盲目擁抱……

抽像、典雅、浮誇、反現實主義(我不用「矯揉造作」這個詞)都被推向極致。我沒見過更精彩的詩句。這是藝術對自然的勝利。對於事先沒有準備、不熟悉高乃伊的觀眾,馬拉美最艱深的十四行詩也沒有這交錯糾結、考究晦澀的文字難懂。

隨後立即重讀《伊菲革涅亞》。要有高乃伊這樣的反自然,人們才談得上拉辛的「現實主義」!

阿尚博堡 一月十日

馬塞爾·德·科佩被任命為乍得臨時總督,要在五天後趕到拉密堡。我們將陪他去。三天來非常熱。太熱了。傍晚有些發燒。夜裡過得很糟糕。儘管我在窗上掛了蓆子,門上堵了報紙,蝙蝠還是鑽進房間,很煩人。

剛重讀完《伊菲革涅亞》,我又重新讀。今天將它讀完了,讚歎之情仍在增長,還想再捧起來。今天我覺得這部劇作和拉辛其他任何一部作品一樣完美,比那些姐妹篇毫不遜色;但也許沒有比這齣戲劇更難演的了。其中任何一個角色都不能被留在暗處,都不能被犧牲掉。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個主角,我們希望看到伊菲革涅亞、阿伽門農、克呂泰涅斯特拉、阿喀琉斯、厄裡費勒依次得到最好的演繹。

拉辛極為出色地理解和表現了阿伽門農的性格。當阿耳卡斯擔心阿伽門農那樣濫用阿喀琉斯的名字,總之,借他的名義作假,阿喀琉斯會表示抗議,阿伽門農慚愧地回答:

……阿喀琉斯不在。

直至細節表現,這種遲疑不決,這種反覆無常:

去吧,我說,把她從我自己的軟弱中解救出來

但千萬別……

以及這種怯懦,

……別讓我聽到一個憤怒母親的叫喊。

一月十七日

沿沙裡河順流而下(我差點說溯流而上)——這條奇特的河,轉身背向大海。我們離開阿尚博堡時,岸上聚集了一群人。

「於澤斯號」兩邊跟著四條篷船,我和馬克佔了右舷的兩條。三點時,酷熱高溫下上船。

五點

大片大片的金色沙岸,灼熱純淨,隔上一段距離便綴上塊草地,是河馬和水牛的牧場。

一月十八日

「於澤斯號」停下來。不遠處,巍然聳立著一些花崗岩巨石。布勒托內143的隊伍就是在那兒全軍覆沒。太陽要落山了,但我忍不住要走近這些奇特的大岩石(剛開始我還以為是砂岩)。我拉著同伴急行軍,先穿過一塊非常累人的沙地,然後又過了些泥沼。最後爬上其中一塊高高的岩石——但同伴們在等我,天也已黑下來。

一月十九日

「適宜獅子」的風光。矮小的埃及姜果棕;大火燒過的叢林。粗獷野性之美。

獵捕羚羊。科佩打死三隻大的。

鱷魚的美麗斑紋。

既無時間也無願望記錄什麼。完全沉浸在靜觀之中。

一月二十日

景色沒有明顯改觀,只是開闊起來,植被慢慢稀疏,趨於荒涼。不過樹木還是不少,都不是棕櫚;有時它們離河岸很近,這裡地勢較高,樹不會受到汛期洪水氾濫的威脅。這些樹我不認識,它們頗似大金合歡和篤香樹。

接著出現了低矮的埃及姜果棕,形態似龍血樹,幾公里之內,都將是這種樹的天下。

不過,動物經常比植物更添景中意趣。沙汀不時綴滿五顏六色的涉禽,大小野鴨,成群飛鳥,種類各異,著實可愛,讓人目不暇接。岸上時而有只龐大的凱門鱷,我們一經過,它醒了一半,倏地墜入碧藍的水中。

岸漸漸遠了,眼前一片蔚藍。景色空靈。河水伸展如鏡。

我得扔掉那盒為博物館收集的鞘翅目昆蟲了。原以為把它們在太陽下曬乾有好處,結果它們都變脆了,沒有一隻剩下完整的腿兒和觸角。

船常常陷入流沙;船員們都下到齊腰深的水裡,像推車一樣推船。有時要一個多小時才能擺脫困境。不過,面對這樣遼闊舒緩的景致,人倒並不希望匆匆而過。

一條巨大的鱷魚離大船很近。砰砰兩槍,它在河裡撲騰。我們停下來,將小船開回現場,卻找不到它。被這樣打死的動物會立刻沉下去,直到若干小時以後才會浮到水面上。

黃昏,夜色將近,我們又一次見到那種怪鳥在沙汀上飛翔,沒到布卡時,我就提過它。科佩放了一槍,鳥掉進河裡,阿杜姆把它撈上來。它的翼端伸出兩隻長長的羽箭,沒有羽毛,只有中軸,和其他羽毛幾乎垂直,差不多是鳥身長的兩倍。遠離身體的羽箭末梢十分反常地長著兩簇不小的羽毛,呈圓盤形,好像能活動和抬高,用不著動翅膀。科佩把鳥給我作博物館收藏,他叫它「飛機鳥」,並斷定有些博物學家肯出六千法郎,倒不是它異常稀罕,而是它只在夜幕降臨時出現,那怪誕的飛翔又起到自我保護的作用。

博安加爾

這是座小村莊,有很多織機,大多由孩子操作。馬克給其中一個孩子拍了段電影,他年紀雖小,動作卻非常嫻熟。織出的布條只有幾厘米寬,像包紮用的繃帶。把這些布條一一拼起來,就成了一塊布料。做一條齊腰高的褲子要四十八塊這樣的布條。織機再簡單不過:兩個踏板交叉纏著緯紗;梭子每過一回,橫懸在布條上的機杼便打一下經紗。緯紗由放在遠處地上的一隻平底小籃拽著,裡面壓著石子,使籃子貼住地面。「加巴克」布條越織越長,男孩邊織邊將它纏在兩腿間,小籃也越拉越近。他一邊勞作一邊哼著小調,伴著梭子的穿行,唱出它的韻律。

更遠些,一個蘆葦編的籬笆牆內,並排放著七台織機。大概當局要求本村生產相當數量的加巴克。有人說,這活常常交給俘虜干,種地和放牧才是「體面」的工作。

織布過程之優美,當地原料之艷麗,這一切未經任何篡改,我們從頭至尾觀看了生產過程,一人操作,沒有他人參與。有人要改革,何必改呢?也許趕趕時髦,這種「手工織造144」會在市場上走俏。

河中央有只魚鷹,被它的獵物拖住,這個獵物過於肥大了,魚鷹奮力掙脫出來,扇著翅膀倉皇飛向岸邊。

拉密堡。醜陋不堪,俗不可耐。

該城位於沙裡河與洛貢河三角洲,堤岸上種了不少樹,除此兩點外,和阿尚博堡一比,它實在是太狹窄了!一出城,便見河的上游兩座令人瞠目的塔樓聳立,高度一般無二;這樣龐大的磚質建築,可想而知,當初耗資驚人,而今又無人知道有什麼用處。

土著的城區位於法國人區的對岸,沿河伸展開去,實實在在形成了兩座城。兩城都骯髒不堪、塵土飛揚,有點像撒哈拉沙漠城市,讓人想起阿爾及利亞南部綠洲,可那裡比這兒美多少倍!房屋牆壁用的黏土顆粒粗糙,灰不溜秋,摻了許多沙子和麥草。居民看上去都誠惶誠恐、心懷叵測。

聽說由於回歸熱和人口外流,這座沉悶的城市居民人口銳減,十分蕭條。土著沒有自由,不准聚會跳舞,甚至不准在自己的村中走動,天一黑就百無聊賴,於是逃奔他鄉去了。白人因工作滯留此地,無可消遣,只好咬緊牙關忍耐。

我帶阿杜姆去拉密堡醫院,請X大夫用顯微鏡給他驗血,我急待弄清這個小伙子是否真像拉巴布說的,染上了梅毒。

化驗結果竟是陰性,那麼在布阿爾的淋巴結腫大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是科羅病,我和馬克也得過。到他那兒,由於淋巴結腫大,情況就複雜了。阿杜姆沒有梅毒,他聽了這個結果,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我早就知道我沒有梅毒,我哪能得這病呀?」

「可能在克朗佩爾堡啊,那天晚上你不去尋歡作樂了嘛。」拉巴布曾計算過,從那天起,恰好過了足夠的時間,淋巴結炎會發作。

「我根本沒尋歡作樂。我一開始就跟你們說了。」

「可後來,你自己跟我們說,那天晚上,你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我這麼說是因為你們好像堅持這麼想。大家老說我肯定去花天酒地了。我沒法說我沒有,說了你們也不信。」

這段小插曲不會說服任何人,只是讓我更加深信不疑:懷疑過頭和信任過頭一樣常常會出錯。

一月二十八日

我們決定丟下馬塞爾·德·科佩在這兒履行他的新職能,沿沙裡河下行一直到乍得湖。明天乘「於澤斯號」啟程,半個月後就能返回拉密堡。

一月三十日

景色缺少氣勢。我料到會有沙岸,正想著,荒涼的沙漠已在眼前了。噢,不對,還有許多樹,不高不矮,枝葉繁茂,形狀渾圓,勉強裝點著河岸。

剛剛還奇怪怎麼沒有見到更多的鱷魚,突然間就出現了一大群,多得難以置信。我數了數,在這麼一個五十米長的小沙灘上,就有三十七條。大小不一,有的剛有手杖那麼長,有的大得嚇人。有的長著條紋,有的一身灰。船一走近,在沙坡上的大都重重地掉進水裡,離河遠點的,直起身來逃跑。它們入水動作有些慵懶之態。有的過於懶惰或睡著了,動也不動。一小時裡,我們見到的鱷魚不下百隻。

到達古爾費依(屬喀麥隆)時,天太晚了,不過,要是在大白天拜訪蘇丹,也許不會留下那麼奇特的回憶。城的四周城牆環繞。我們跨進城門時,天已全黑了。前面橫著一面筆直的長牆,只露出一個黑黑的牆洞,我們隨著蘇丹的幾個大臣穿過洞口。神秘莫測的黑暗中,兩道不低的土牆之間,有一條狹窄的街道,像走廊一樣,曲曲折折,不時突然拐彎。有時見一黑影側身站到門洞裡,把手舉至頭部,輕聲致意。過了一會兒,街道變寬了;枝枝葉葉圍成的籬笆遮蔽下,一座類似前廳的院落,裡面坐著一些人。白天酷熱時刻,那裡肯定舒服極了!再往前,牆敞開了,到了一個空場。一棵大樹蔭蔽著宮殿的入口。

在窄街上,我們已見過蘇丹,但彼此看不清對方。到得太晚,我們已表示歉意。想等返程時再去拜望。(那位穆斯林領袖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都令我肅然起敬,勝過一切華而不實的頭銜。在他面前我不能不表現得謙恭之極,甚至有些低聲下氣。)但蘇丹堅持請我們參觀,好奇心驅使,我們便隨他一路穿行小廳和走廊。至此一直在暗中行進。終於,有個侍從拿來一盞燈籠,我們才看見走過的小廳牆面都是有光澤的,彷彿塗了仿大理石的塗料,上面掛著圖畫及飾物,雖嫌簡陋,倒也漂亮。我們到了一間客廳,比其他的只稍大一點。屋裡有幾把椅子。蘇丹請我們落座,自己也坐下。在我左側,靠門附近蹲著個英俊的男孩,有十五六歲,是蘇丹的兒子。「於澤斯號」的船長給我們翻譯。我們依阿拉伯習俗互相客套幾句,便向主人告辭,打算回到村裡,這時即將月上中天了。

怎樣描述這次夜間漫步呢?再沒有比這座城市更奇特、更神秘的了。廣場上,街角處,遍佈著奇妙的樹林,它們可能受到頂禮膜拜,至少是得到保護。圍牆裡有一條巡邏道,道旁是斜坡,儘管很陡,仍可以爬上去。一大片廣場,半廢的工事。月光皎潔,這一切那麼怪誕離奇。住宅上面,依稀可見穹隆狀屋頂。在一家門口,我們和四個少年攀談起來,原來他們是蘇丹的另外幾個兒子。他們陪我們走了很久。不知不覺,我們肯定拐了彎,因為走了一刻鐘後,又回到他們宅前,於是就此分手。

一月三十一日

風很冷。今天上午,幾隻大烏龜從輪船經過留下的波痕裡探出頭來,追隨大船游了一陣。河岸綠多了,佈滿矮小帶刺的荊棘叢。

我沒有說到,昨天,船停下來的四個小時裡(需要去打點柴火,因為沒有現成的了),我們去叢林裡打獵。珠雞多得難以置信。我們帶回了七隻,丟了三隻,它們雖然受傷了,我們還是沒能追回來。叢林裡樹很少,廣大的空間一半是裸露的,光禿禿的地上點綴著金合歡。成群大羚羊。

打魚船樣子很奇怪:大獨木舟,但是由很多塊用籐和細繩連起來的木板拼成,因為當地再沒有足夠大的樹可以拿來鑿制小舟。這些船的船尾翹得很高,可以做支點,支撐拉在兩個長長的斜桁之間的大漁網;一種平衡系統讓人可以將網不費勁地沉入水裡再拖上來。

二月一日或二日

昨天下午兩點船停靠在河邊一座村旁(右岸)。岸上有一群孩子,但一見我們走近便都跑開了。村子很破。很多人干製作靛藍顏料染布的行當(像前幾個村一樣)。

婦女用棒子敲打埃及姜果棕的果實,使木質果肉變軟,再像嚼煙葉一樣嚼。黍的收成不好,可以預感到會鬧饑荒。

酷熱難當,特別是光線太強,受不了。我等到傍晚才去周圍轉。馬克和烏特曼去拍照片了,阿杜姆和一個衛兵去打獵。我不顧叮囑,一個人走的。橘黃色的迷人光線斜斜地灑在這片廣闊的天然果園上。我信步前行,樂在其中。牛群走的小路在地上織成一個網絡。牛是當地的財富。好多鳥兒陶醉於暮色中。我想像著這些眼下大多乾枯的樹叢,到了春天,葉綠花發,掛滿鳥巢,蜜蜂飛舞,嫩草遍地,蝴蝶翩躚……

夜裡又啟程了——凌晨兩三點左右,船長想藉著月光趕點路。進入乍得湖時,我們睡得正沉;即便起來了,光線這麼弱,我也無法隨心所欲地看清植被的變化。但起風了,迫使我們停下,不久,我們趕出來的時間又失去了。其實這樣趕也毫無意義,唯一的效果是隱去了我特別希望看到的東西。風捲急浪向我們拋來,浪夾在篷船和大船之間,激起大股水柱,橫掃甲板。轉眼間,什麼東西都打濕了。我們趕緊收起所有零散的東西,疊起床鋪。小輪船搖擺得太厲害,一張桌子四腳朝天地翻倒。一片驚慌,如遭遇海難。而這裡的水深不過一米五而已。旁邊的篷船搖擺得非常可怕,劇烈地撞擊「於澤斯號」的船身。我們急忙在兩大叢紙莎草和一種高大的苔草145叢之間找到一個臨時避風港。

我就是在這個暫時的避風港寫下這些。面前,碧藍一色的天空下,一片浩渺的水面,像北海一樣青綠。身邊,一叢高大的紙莎草冒出水面,非常漂亮,儘管大部分枯萎了——頗似「水棕櫚」;身後,能夠想像出的草與水最奇異的交融;又是那種浩大,那種無形,那種模糊,沒有打定主意,沒有輪廓,沒有整治,在第一階段的旅行中令我難過之極的一切,正是此地最大的特點。但這裡這種自然的交織曖昧,這種不同元素的結合與滲透,這種青灰綠與藍、草與水的交融146那麼奇異,想不起我國的任何景觀與它相像(要不也許就是卡馬爾格147地區或艾格莫爾特148附近的某些水塘),我簡直無法把視線移開。

從太陽升起便停在半路前進不得,我們躲在紙莎草叢中,一直等到將近中午,風才平息一點。其實風也不是太強,要是和西洛哥風149及密史脫拉風150比起來,也就剛剛算得上正常的海風。紙莎草叢的色調介於迷人的綠與紅棕色之間;乍得湖則青灰綠中泛著金黃。船兩側的篷船被解下拴到船後面拖著……

經過三小時左右的橫渡,眼前是對岸的島。紙莎草和一種開黃花的灌木及高大的蘆葦相間。開黃花的灌木比紙莎草剛高一點(好像是蝶形花科?),上面有時攀爬著淡紫色的喇叭花。蘆葦和我們稱「蒲葦」的相仿,上面頂著大麻灰的大羽毛裝飾,美麗極了。

我讚歎赤道地區那麼多植物努力趨於對稱形狀,像晶體似的,這形狀在我們這些北方國家是根本想不到的,所以波德萊爾才會說到「不規則的植物」151。

紙莎草、棕櫚、仙人掌、燭架形大戟,都圍著一個中軸按明確的節奏生長。

我們在一座無人居住的島前拋錨,船長原來指望走的通往博爾的通道阻塞住了。夜晚降臨。我們登上陸地,但沒走出多遠,因為不一會兒我們的腿上便滿是扎人的小種子,甚至要拔除它們都不能不冒著被針刺扎進手指的危險,很痛,針刺在手指裡會折斷,引發膿腫152。再者,風景毫無意趣,除了我們走的那片廣闊的乾草地上的一種奇怪植物,長成灌木,葉子非常寬大,泛綠的灰色非常柔和,厚厚的,被絨毛(我是想說葉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絨毛)。花是漂亮的絳紫色,但很小。

夜裡不太冷,但有蚊子,全體船員都要在大堆篝火邊睡覺。停靠在一座島裡,島上滿是白山羊。真不明白它們能找到什麼吃的,因為地面只是乾涸的粗沙礫,精打細算地點綴著那種奇異的灌木植物,我剛剛描述過,灰綠的樹葉和山羊的白色相得益彰,十分和諧。很多山羊一隻蹄拴在一根插進沙裡的樁子上。我想這是要擠奶的羊,不想讓小羊羔吃它們的奶。不遠處,幾座茅舍,但更像臨時避難所;幾個土著樣子貧苦又沒好氣,船長費了很大勁才有一個人肯為我們在這些島嶼間領航。不過他們還是給我們拿來四個雞蛋和一大碗奶。船長買了只小山羊,幾乎可以說是強搶來的,不過作為交換,他留下一百蘇,但賣主還要兩法郎,船長只好給他。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土著捍衛自己的價格,甚至可以說「定」價格。有人的確告訴過我們博爾地區的居民很「強」。在別處,你給得再少,他們也毫無異議地接受。前天,我們的一個步兵(中士)在我們停船的一個小村花五十生丁買了一隻雞。我對他說這是戰前的價格,現在他一隻雞該付一法郎了。他被說服了,和我回去又補付了枚硬幣。因為他很樂於這樣做,我主動提出承擔這份開銷,可他不要我遞過去的五十生丁,但我堅持給他,他便把錢送給了路過的一個男孩。一隻雞隻付五十生丁,很自然,土著見到這樣的白人上岸便很恐慌153,根本不設法發展回報如此低的買賣。

我們遇上「萊昂·布洛特號」,它停靠在一座小島旁。船上,我們見到那位曾給讓蒂爾154引航通過乍得湖的老引航員。馬克給他拍了照片,而且,我們特別興奮,給了他一大筆小費。這讓他嘴角露出微笑,眼裡湧出淚花。

那個我們強行帶走給我們引航的老人顯然沒指望得到任何回報,因為當我把小費塞到他手裡時,他一直拉著的臉舒展了。我拿他陰沉的臉色跟他打趣,他笑起來,抓住我的一隻手,握在兩手間,緊緊握了又握,真摯之情令人感動。多麼淳樸的人!多麼快就能征服他們!得用什麼樣的魔鬼般的手段,以什麼樣的執拗不肯理解人家,什麼樣仇恨與敵對的政策才會得到那些能為粗暴、勒索和虐待行為辯護的借口155。

風一起,大團水花便打濕甲板,不知何處立足。

我放棄翻譯《馬克·魯瑟福德》156。我此中的興致仍然有點過於特別。

我非常愉快地扎進《浮士德》第二部。得承認我還從未完整地讀過該作的劇本。

島嶼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地露出水面。出現了沙子並微微聳起成沙丘。除了紙莎草、蘆葦和岸上的類似魚鰾槐的植物,又見到金合歡和埃及姜果棕。但為什麼很多埃及姜果棕死了呢,特別是在一座島上?是自然死亡嗎?什麼原因造成的呢?也許因為埃及姜果棕底部蓋滿枯葉,當地人夠不到果實,放火焚燒底部的樹葉,結果把樹給燒了?

大批樹死亡了或快要死亡,從旅行一開始這現象就令我十分驚訝。

將近日中時分抵達博爾。

駐地的小圍牆樣子很奇特,築有雉堞,邊邊角角都軟化、鈍化了。牆都不超過一人高,人幾乎可以從牆外把頭探進雉堞中間。牆是玉米餅色。盡右頭有個帶拱頂的小碉堡,左側什麼也沒有。

村子在右邊不遠處,有幾間破茅舍。居民很少。男男女女,差不多都穿著衣服。沙子;幾乎僅僅裝飾著那種奇異的灰綠色植物157,我終於能看見它的果實了——狀似一個大炸糕,由對稱的兩瓣組成,果實裡面,一種嵌著絲線的絨氈質地的東西中間,懸著一團種子。種子像鎖子甲一樣包住一些絨毛,絨毛則像種子的帽子一樣,並使種子能飛起來。再沒有比這更巧妙、更奇怪的了。種子那麼緊緊地一個挨著一個,像屋頂的瓦片一樣,人根本想不到裡面還掩藏著絨毛;開始看見的只是一個硬殼,外觀和荔枝殼一樣。一壓殼,殼就破裂,種子便散開,露出絲一般的寶藏,相形之下,蒲公英的冠毛黯然失色。這奇妙的銀色寶藏獲得解放,立即鼓起、膨脹,隨時準備一有風吹來便隨風而去。

布爾奈中士(特別友善)一個人領導博爾分區。我們請他到船上進晚餐。他來這裡七個月了,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他卻煩悶得要死。他說讓他干、要求他幹的活超出他的能力。他一個人不夠用;他沒有準備幹這樣的工作。他也就剛能看書寫字,而現在卻完全紮在複雜的公文和賬目裡。「一個比我文化水平高的人二十分鐘干的活,我得花一上午,」他說,「想想看,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士。博爾需要的是一個軍官。我真受不了了。」總之,他不多的幾句話裡透著坦率和誠實。此外我還記下他告訴我們的饑荒威脅的情況、食品價格,特別是黍的價格。博爾的土著必須上交十噸158,他們沒有這麼多,被迫要走三天的路(或更遠)以每桶(二十公斤)三四法郎的價格向博爾努人買,而行政當局只會付給他們一點五法郎。

他也跟我們談到人口統計,是四年前做的,已經過期。但村子按這個統計數字納稅,居民繼續為死者(由於回歸熱死亡率很高)和逃走的人納稅,逃走的人數年年上升,用不了多久,村裡就會只剩下老弱病殘、癡傻呆苶,他們要承受由於死亡和外逃造成的三倍甚至四倍的稅務負擔,給死人和不在的人納稅。(牲畜的存欄數也是一樣。)

「如果重新清查人口,」他說,「如果每個村子都按當前真實的人數交稅,收起來就再容易不過了,因為稅額一點不過分,每個土著都會心甘情願地繳納,也就沒人再想逃走了。159」

那大片大片的紙莎草叢漂浮不定,一起風便開始移動,只見草一簇接一簇地離開原地,順水漂流,在遠處重新形成凌亂的草地。就這樣,只需幾個小時,湖上的通道就能被堵塞了。

亞庫阿

自圖古爾特160起,我沒見過這麼多蒼蠅。

沒有做獨木舟的木頭。人們用厚厚的紙莎草墊子製成一種漂浮的平板樣的東西,長條形,前頭像威尼斯的貢多拉高高翹起的尖嘴。再想不出更奇特的東西了。這玩意靠長篙推動行於水上,篙是從很遠的地方弄來的。

其實水邊生長著那種黃花灌木,我提到過。它的木材孔隙極多,輕得可以漂在雲端。我們非常驚訝地看見一個很小的孩子扛著這種木頭做的一根粗大的梁。他要騎上去,靠它渡水。他趴在上面,手腳划動,有風相助時,沒多長時間就能渡過較寬的湖汊。

據說這一帶湖面鱷魚很多161,但奇怪的是它們從不襲擊人類162——也許是魚到處都是,鱷魚吃得飽飽的。它們毀掉當地人撒下的漁網。再加上漂流的紙莎草礙事,當地人幾乎徹底放棄打魚。

沿著湖岸向東望,紙莎草和蘆葦形成厚厚的屏障,望不到水,也不能通行。紙莎草和蘆葦下面掩藏著沼澤,人會陷到膝蓋深、齊腰深,人也會整個陷進去。有時,這層大幕中斷,獨木舟和艄公可以進去,來飲水的牲口也可以進去。我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牲口。開始是在一群女人旁邊的一頭牛,淡黃色,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牛都迥然不同;也許很像某座埃及浮雕。牛角剛剛有點向內彎曲,外部的線條是額骨線條的延伸,形成頭飾,像埃及法老的雙冠。線條是無法形容的,但我可以說,這曲線是那般高貴,我立即想到了阿庇斯神牛163。

往前一點,我停下來:遇上一群另一品種的牛;由一些奶牛和一頭公牛組成;公牛是淡淡的灰色,接近白色;牛角巨大,大得不僅超過我見過的所有牛角,也超出任何可能的想像。和前面遇見的那種牛正相反,牛角完全彎成弓形,頂在額上,構成可怕的威脅,我不瞭解這動物(那可是公牛)的脾氣,覺得還是後退為好。後來,和馬克及烏特曼一起再次經過時,我發覺這可怕的傢伙是拴著的。

很多美得驚人的鳥兒。其中一隻,天藍色,閃著虹彩,太迷人了,我都狠不下心來射它。但好奇心和想近距離看它的渴望還是佔了上風。它的頭是棕色的,背部羽毛是淡雅柔和的淺藍色,整個腹部是淺藍色。翅膀的色調從這種淡藍到最深的深藍。尾巴深藍,很長,尾梢很尖。再往前一點,我看到竟然有七隻黑黃兩色的鳥,和椋鳥一樣大,落在一頭驢背上。

我向前走,周圍雲霧繚繞,儼然一個神;但那雲非他,而是一群蒼蠅。金合歡上面,大量槲寄生,和我們那裡的很接近。很健壯,枝條繁茂,葉長,灰不溜秋,暗紅色的種子,長條形。

沿著湖岸走,順著岸的方向自然拐彎,我們一直走到島的另一邊再穿過小島回來。有趣的是看到從沙子裡冒出那種列當草,當年在比斯克拉164南部沙丘很欣賞這種草。但當時的列當草是柔和的淡紫色,而今只像是一個個干火把,近乎黑色。

當地人不斷在島嶼間往來,湖汊有時寬達五百多米,渡湖用的是那種木質超輕的田皂角樹做的小木樑。他們趴在上面,腦袋和後背露在水面上,但濕淋淋的,頗似海豚上的阿里翁165。

二月……

我們今早乘篷船一直來到臨近島上的亞庫阿村。中途,在頭一座島上停靠了一下。非常漂亮的牛群,馬克拍了照片。人趕著牛群游過湖汊,大大的空心牛角像浮筒一樣漂在水面,牛頭靠著牛角浮起。

當地人非常慇勤,不失尊嚴。好像越往北走,居民越文雅,越有精神生活。一個很老的首領騎馬來迎接我們。他下馬,請我上他的坐騎,其實他比我們更需要它;再說村子也不遠。在沙地上艱難行走。到了地方,首領下馬,簡短的接待儀式;在一種庫棚下面彼此客套一番。老首領面部神情優雅高貴。雙手瘦骨嶙峋,皮膚上生了白斑。他的兩個年輕的兒子(或孫子)代他陪我們在村子裡轉,須知他已筋疲力盡。馬克試圖拍些「紀錄片」場面,但拍出來的很一般。他要拍的是成群的游泳者,主要是游泳的女子。挑了半天,挑出來的還是不太漂亮。沒法拍出一個群泳鏡頭。有人告訴我們,男人女人同時游泳不成體統。男的要在女的十分鐘之前游。由於女的待在岸上,男的突然難為情起來,都遮住身體,繫上腰帶,套上長褲。馬克跟我解釋說,他們將在入水時脫掉衣服,頂在頭上,不讓水沾濕衣裳,他指望著這場面能產生些效果。但羞恥心蓋過了一切,男人們寧願衣服濕了,因為太陽一曬,衣服很快就干。如果一定要他們脫衣服,他們就甩手不幹了,跑到埃及姜果棕下賭氣。馬克很惱火,的確不是沒有理由。輪到女人下水了。她們也是,必須穿著衣服才肯下水。儘管這樣,她們還要求,除了我們,男人、所有觀眾都走開,退到遠處。這一切,由於裝模作樣,拍出來的場面很失敗。正午了,驕陽似火。重新登上篷船,但是逆風。沒有槳,只有長篙推動,沒想到,這裡水又很深,人幾乎胳膊都伸直了,長篙才剛剛觸到水底。船不往前走。我們沒辦法,只好沿著湖岸奮力劃,最後終於到了博爾(「於澤斯號」上,午飯等著我們),這時快兩點了。

另一條篷船去另一座島上「打柴」,還沒回來。我們只能明天出發。

昨天傍晚我又扛著獵槍出去了,但什麼也沒打。鳥兒太不怕人了,就在你槍口前面,你不忍心射它們。輝煌的日暮景象。沙丘一點不高,但站在上面,寬寬的湖汊一覽無遺。夕陽的金暉倒映在湖上,壯麗安詳,漠然而缺乏柔情。

清晨五點起錨。天空有種撒哈拉的純淨。昨夜又非常寒冷,但沒風,還能忍受。

七點左右在中途站停下來,這是一座較大的村子,人都跑光了。有些茅屋被仔細關好,像設了路障一樣,表明居民有回來的意思。我們終於在一座茅舍後面找到一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太太。她蹲在那兒,衣衫襤褸,滿身泥土。她滔滔不絕地向我們解釋說,她沒跟著大批人出走,因為她太虛弱,已經半癱瘓。這時,我們看到,另一座茅舍前,還有一個老太太,說是留下來照顧她的。我們輪流詢問這兩人,但兩人的說法不一致,阿杜姆把我們的問題和她們的回答轉達得很糟糕。我們問其他村民走了多久,回答是村長的姓名和到他們所去的島嶼需要經過多少個水汊。這兩個被遺棄的老太太的饒舌簡直讓人做噩夢。她們囉哩囉唆,翻來覆去地講個沒完。她們之所以沒跟別人走,也是因為她們不會(或不能再)游泳。其他人走了二十一天了。殘疾得更厲害的那個老太太在沙地上用食指畫出二十一個道道表示數目。不管問她什麼,她都要神經質地用手指畫線去統計計算,隨即再用手掌一下抹去。人們離開是去設法掙納稅的錢或者逃避納稅,搞不清楚166。倘若人口統計能夠及時更新,倘若每人不用根據四年前的人口統計為有時三到四個不在的人納稅,這些人也許納稅毫無困難,因為稅額並不過分。

將近正午,到了一座大島。靠岸十分困難,岸邊佈滿紙莎草、蘆葦和一叢叢田皂角。我在水中發現好幾種能游水的鞘翅目昆蟲,還有一種小巧精緻的植物漂在水面,使水面泛著淡紅色。像我們的浮萍一樣,它只有一片葉子;葉子三角形,葉片分叉,像蕨的葉子。我們把兩條篷船首尾相接,還是夠不到岸,還剩下一段沼澤,我們要讓人背過去。向島內走了半小時(植被始終很單調:金合歡,特別是那種滲出白色汁液的魚鰾槐),可以看到村子了。我們走過去,所有茅舍裡都空無一人。不過我們隱隱看到一間茅舍前有群人。三個男子看見我們走近便逃到叢林裡去了。通過兩個翻譯——一個是阿杜姆,一個是船員中的一個傢伙,長著赫丘利斯167一樣的肌肉,面孔清秀,名叫伊德裡薩,我們叫他辛巴德。我們和留下的人講話,那是五個婦女和三個男孩。馬克拍了照片,我們給他們發了幾個五十生丁的小硬幣,他們不知道這些硬幣的價值,我們只好給他們解釋。和我們說話的最大的男孩的面孔多麼優雅,多麼溫柔,多麼高貴!馬克讓人問他是不是村長的兒子。並不是,他父親只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和村裡所有人一起走了。三個男孩開始顯得很膽怯,但慢慢不怕了。他們告訴我們,有的父母要交三十甚至三十五法郎的稅,他們自己要交七法郎,儘管兩個小點的肯定不超過十三歲。他們請我們吃裝在燈芯草編的瓶子裡的凝乳,當我給每人五法郎時,他們顯得異常驚訝,幾乎是激動。他們講,四天前,他們再次受到區長卡亞拉·克拉米的手下刁難,他們搶走了小山羊,把一個人「拴住」,用皮鞭抽打。

(這落在一人頭上的三十或三十五法郎的稅,也許把他們擁有的牲口也算進去了,每頭牛要繳納一法郎。)

另有兩件事也記下來了,一是銷往尼日利亞的牛的關稅問題(必須到馬霍繳納關稅,大約要走二十天),一是行政當局徵調牲口,只支付價值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

我們繼續在島嶼間航行。島嶼全都一模一樣。不知道船長怎麼認得出來。現在,船上的貨物都卸掉了(運往法達和法雅的無線電報、葡萄酒、麵粉和各種供給),我們可以自由支配輪船,也不用趕時間,我們便要人帶我們去有人居住的島嶼。「於澤斯號」再次停在紙莎草和灌木叢中間。五點了,我們走向島的中心。很多羊糞和牛糞。牛糞不太新。走了一刻鐘,有一個較大的村子,但空無一人。連像今天上午那個村子裡看到的被棄的殘疾人都沒有。但我們看到遠處一群山羊的白色斑點,便朝它們走去。植被突然變了。山羊在一片茂盛的金合歡樹林邊緣。夕陽透過交錯的樹枝斜照下來,山羊在其間形成移動的淺色斑點。羊群散佈在很大一片空間裡,半座林子都有它們的身影,總共也許有四五百隻。它們都朝一個方向走,我們也跟著它們朝前走。不一會兒,叢林中間出現兩間孤零零的茅屋。我剛打了一隻珠雞,一個土著聞聲出現了;他舉著雙手向我們走過來。跟著他還有一個穿著十分得體的藍長袍的高個少年,一個女人和兩個很小的孩子。穿長袍的少年答應帶我們過湖汊一直到一座島上去,分散在四處的各村村民臨時聚集到那裡,區長(更準確地說是他的兒子)來收稅。天已晚了。太陽落山。一絲風也沒有,水面平滑。拋錨時,天已黑下來半天了。村子不遠,我們帶著阿杜姆和伊德裡薩-辛巴德前往,我們的領航員提著防雨燈走在前面。區長過來了(或者至少是他兒子——就是他被指控犯下虐待和勒索行為)。他一副討厭相,鷹鉤鼻,長在黑臉上尤其令人生厭,眼神放肆,嘴唇緊閉。他禮貌得過分,幾乎是卑躬屈膝。我們很快離開他,答應第二天再來。這次夜間偵查主要目的不是別的,就是要接近村民,特別是孩子。我們給孩子們分發了一大堆硬幣。乍得附近的這些孩子不再有烏班吉孩子的大肚子,但手腳常常醜陋地變了形,手掌變得像海綿一樣,手背佈滿鱗屑。

回到船上,吃完飯,我們已經準備休息了,阿杜姆來告訴我們,五個當地人剛才來過了,很想向我們「叫喊」168(申訴),船長剛剛叫他們明天再來。想起桑巴·恩戈托,想到這些夜間要吐露的心聲一旦錯過,很可能再也聽不到了,我們讓辛巴德火速去追趕申訴者,請他們回來。然後,我們一邊等著,一邊就著玻璃燭燈微弱的光亮讀起書來(《馬克·魯瑟福德》和《浮士德》第二部)。很長時間過去了,我越來越懊惱,想像辛巴德被迫一直追到村裡,才找到那五個人,洩露他們的活動,連累他們,毀了他們。半小時後,阿杜姆通報來了一個新的喊冤的。他從附近一座島來。一看見汽船經過,他就跳上獨木舟,指望能碰上個白人,可以向他申訴。他彎下身,露出脖頸上一大塊新近留下的非常明顯的傷疤;掀開長袍,他又給我們看肩膀之間的另一道傷。這是區長的追隨者(?)用鞭子抽的。那個人先是搶走他在茅屋前放養的四隻奶羊中的三隻,那些羊是用來養活他的妻子和孩子們的;因為那人好像又要去搶第四隻,他不幹了,於是這個卡亞拉·克拉米區長的手下便打了他。

稍後(和第一個申訴者的交談剛剛結束),另外四個就來了。其中一個說卡亞拉·克拉米把本該由他繼承的他父親的兄弟死後留下的八頭奶牛據為己有。第二個講他為了被任命為村長給了卡亞拉·克拉米二百五十法郎,但卡亞拉·克拉米還要勒索那麼多錢,對方說他沒那麼富裕,拿不出那些錢,克拉米便威脅說要殺了他——先給的那二百五十法郎也不還給他了。最後兩個受到卡亞拉·克拉米的恐嚇,被迫生活在叢林裡,只有夜裡出來到村子附近去見給他們送來食物的父母或朋友。

我描述不出的,是這些土著美麗的眼神、動情的聲調、舉止的穩重與尊嚴、手勢的高貴優雅。相形之下,多少白人就像粗人。他們感謝和道別時,神情多麼莊重嚴肅,微笑中帶著憂傷;對終於願意傾聽他們的申訴的人,他們懷著怎樣絕望的感激。

今天早上,天剛破曉,就有新的申訴者到了,等著我們的善意相助。其中有個村長,我們讓他先說。我說過的昨晚那些人的所有特點,在他身上都更加明顯。他治下的一個人陪著他,我們請他坐下,他卻蹲在村長的腳邊,蜷縮在他長袍的褶皺間,像小狗一樣,不時把頭放到村長膝上或靠在上面,以示尊敬,甚至是忠誠,但彷彿也含有溫情。

村長給我們看那人後背的傷疤和被打的痕跡。他給我們講克拉米的勒索行為,村民感到恐懼,都逃往臨近的行政分區了。法國行政當局採取新措施之前,村長們不歸區長管,一切都很好……不,不,他要指控的不是法國當局,啊!要是當地有更多的白人就好了,或者哪怕白人更瞭解情況也好!只要他們,那些白人統治者,知道克拉米干的壞事的四分之一,就肯定不會不管的。但是,是克拉米本人向白人匯報情況,或者是被嚇壞了的人,受到恐嚇的人。唉!克拉米家人口眾多,就算他死了,他的兒子或者他的兄弟會接替他,一切只會越來越糟。我們問他,除了克拉米家族,他是否認識什麼當地人能取代這可憎的區長;於是,他說自己可以,看上去非常謙遜,老老實實,十分自然。馬克記下來他的名字,像之前記下其他申訴者的名字一樣。再說他自己沒有什麼要申訴的,他是以村民的名義講話。——他正在講話時,克拉米本人向這邊來了,跟著他的親信、衛兵以及所有隨從。克拉米來向我們致意,但同時也看看是否有人來揭發他的惡行。我問村長是否害怕克拉米恨他來跟我們講話。他揚起頭,微微聳聳肩,讓翻譯告訴我們他不怕。

我們很為難,不知怎麼辦才能不連累其他申訴者。我們怎麼想也想不出什麼辦法嚇住克拉米,阻止他在我們走後刁難他們。我們決定先接待他——並立即跟他說我們要趕緊去他村裡拍照片。我們很快吃了早餐出發了,左右簇擁著這幫人。不過,背著克拉米,我們讓人告訴申訴者,要他們中午前後再來就是。

村子在沙地上。蘆葦蓋的草房,彼此間隔一段距離。遍地是山羊,成群結隊,大多是白色的。產奶的羊的羊蹄被拴在木樁上,木樁是樹枝剝掉皮插入沙地裡做成的。

出村時,我們向克拉米告辭,實在不想讓他跟我們一直到船上,申訴的人會到那兒找我們。但不一會兒,好奇心驅使,他還是又來見我們了。重新道別。他走了,但留下三個衛兵。這些人執意待在岸上,等著我們的船離開,而且,他們顯然負責向克拉米匯報所有要來告狀的人都有誰(這些衛兵正是那些打了當地人的人);我們叫他們過來,問他們是否有話要跟我們說,如果沒有,為什麼要待在那兒。他們回答說這是習俗,為了向有地位的白人表示敬意。我給他們看我已經記下他們的名字,問他們是否知道來了新總督,告訴他們我特地來這裡是因為我知道這裡「有些不好的事」,但所有的惡行都將受到懲罰,他們可以轉告他們的首領。他們於是很巧妙地回答說,他們的首領和他們都是按照白人首領的命令和指示行事的。

(當然,如果博爾的中士更強有力,不是忙不過來,本來該由他來全盤監督,防止勒索行為發生。)

還有一群孩子,可能是間諜,也要打發走。開始,岸上足足有六十來人,然後陸續走光了。我們同昨晚和今天早上來申訴的四個人上了船。他們請我給他們親筆寫一張字條,可以讓他們免受克拉米的報復。他們向我告狀,這傢伙是不會放過他們的!他們以為,我的一張紙條就能使他們不致挨打。最後我給他們留下一封寫給科佩的信,放在信封裡,如果有人難為他們,就可以把信寄往拉密堡。他們顯然對我為他們做的這一點小事感激不盡。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握了好久,眼裡滿含淚花,嘴唇顫動。這份難以言傳的感動令我心潮起伏。他肯定看出我也多麼動情,目光中帶上了感激與愛。這可憐人多麼悲傷,多麼高貴,我真想將他緊緊摟在懷中!……我們啟航了。

結束了。我們已抵達此行的終點。現在已經是返航了。我有些依依不捨地向整個乍得以外的地方道別,或許是永別。(也許這是說出是什麼如此吸引我到沙漠的時機169。)我從未感覺自己如此勇敢堅強。

至善肯定存在

必能在某處找到。170

船靠著一座小島躲在紙莎草叢間過夜。算是能避點風,但整宿船還是喧囂不止,鏈條的吱嘎聲、尖頭船碰撞的光當聲、門的乓乓聲,讓人完全無法入睡。

很早起錨,卻接二連三地擱淺。水掃過後甲板,我們不知何處立足,也不知怎麼能不把床和東西弄濕。我想這勇敢的船長可能有點暈頭轉向。要不是一開始他試圖走沙裡河的一個支流,很快又發現那裡不能行船……反正我們又朝北航行了。

終於來到流動水域了。開始只有高大的蘆葦叢,地面緩緩上升。巨大的白蟻巢。

我們沿著左岸(屬喀麥隆)航行,幾乎是突然間,岸上覆滿了森林,並不太高,但異常茂盛。大樹向四外蔓延鋪展,拱形樹冠密密匝匝地覆滿籐本植物。這和我們之前見過的景象迥然不同。我可以不惜一切鑽到那神秘的濃蔭下面——而且只要跟船長說一聲,叫他停下來就行,因為已經約好船按我們的意願行駛。確實經過好幾處沒有蘆葦的地方,下船本來再容易不過,是什麼阻止我下命令呢?擔心打亂計劃,擔心不知道什麼,但主要是特別厭惡自己的願望高於一切,特別反感顯示權威、發號施令。我錯過了最佳時刻,等我終於徵求船長意見時,森林已經遠去,越來越厚的蘆葦叢將森林與岸邊隔開。船長本來也要去找木柴,說前面還有一片森林。說話就在眼前了。我們靠岸。黏土質的河岸形成峭壁,不過還不太高,借助幾個樹根我們還能攀上去。馬克帶上他的「Holland and Holland」,那是阿貝爾·謝瓦萊171甘願借給我們的上等槍;我則拿上獵槍,以及一大堆各種直徑的子彈。阿杜姆跟著我們。這座森林遠沒有剛才的濃密幽暗,唉!不再有,或者幾乎不再有籐本植物,樹不那麼老,林下灌木叢也不那麼神秘。在這裡看到的景象更讓我遺憾我們剛才錯過的東西。很多不知名的樹,有些粗大無比,沒有一棵比歐洲的樹明顯高出多少,但枝杈多麼遒勁!鋪展蔓延得多遠!有些樹的氣根糾結盤曲,需要從中間鑽過去。大量籐本懸鉤子屬植物,長著刺,帶著鋒利的鉤。有一片奇怪的矮樹,樹枝大多乾枯了,樹葉也掉光了,因為是冬天。人能在這密林中穿行,多虧了多得難以置信的羊腸小道,都是獵物踏出來的。都是什麼獵物?我們細細察看足跡,俯身觀察糞便。這堆糞便是白色的,像高嶺土一樣,是鬣狗的糞便。這是豺的,那是羅伯特羚羊的,那是疣豬的……我們像圍獵的人一樣幾乎是匍匐前進,神經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我在前面開道,覺得回到兒時在拉羅克172樹林裡探險的時光;同伴們緊緊跟著我,因為這樣只帶一把上了子彈的獵槍冒險是不太謹慎的。有時有股很沖的動物園味。阿杜姆很內行,給我們看一片沙地上獅子的痕跡,還是剛剛留下的。看得出來,那野獸在那兒躺過,那些半圓是它的尾巴掃出來的。但遠處,另外這些痕跡顯然是豹子的。我們來到一個枯樹幹下,面前一個好大的坑,通到一個地洞口,洞口很大,阿杜姆半身都能鑽進去。當然不用說,他進去時是加著小心的,因為他一開始就跟我們說那是豹子窩,而且的確有股衝鼻的野獸味。近旁有很多豹子吞吃的各種鳥的羽毛。不過豹子居然有洞穴,我還是很驚訝。但是,突然,阿杜姆大叫起來:「不!不是豹子!」那是他不知道叫什麼的一種動物。他極度興奮。他在地上找來找去,終於,得意地指著一根豪豬的長刺給我們看。但總不是這只豪豬吞下這些鳥呀……稍遠一點,我驚動了一頭紅棕色的大母鹿,長著白色斑點。接著有很多珠雞,我卻很不光彩地都沒打中。我真想知道我在枝下追了一段時間的這些鳥是什麼,它們和山鶉一般大,動起來的樣子也像。但枝葉太密,沒法射擊。一隻灰色大猴冒冒失失地過來在樹枝間蕩來蕩去,然後在離我們頭頂幾米遠處突然害怕了。一陣咯吱咯吱響,只見樹枝晃動,它一躍而逃,轉眼已到遠處,又衝我們回過頭來,一張小灰臉,二目閃著光。有時樹枝散開;有些林間空地,不久之後,便會充滿迷人的春色。啊!我多想停下腳步,坐在這兒,在巨大的白蟻巢的斜坡上,這棵粗大的金合歡的濃蔭下,觀看猴子的騰躍,讚歎不已,樂而忘返。要射中的想法,這打獵要達到的目標,減少了我的快樂。我只要一動不動地待上幾分鐘,大自然必定會把我團團圍住,一切將彷彿我不存在一樣,連我自己都會忘記自己的存在,僅僅成為一個幻象。啊,難以言表的沉醉!很少有什麼時刻比現在更強烈地渴望再活一次。當我走向這未曾感受過的戰慄時,我忘記了那已經逼近的陰影:這一切,你現在還在做,但也許就是最後一次。

樹林稀疏起來,獵物踏出的小道越來越多,不久又見到稀樹草原,很像最近到乍得前穿過的草原。

重新登船,只打到一隻珠雞。

船的前面,黏土峭壁上有很多馬蜂窩的窟窿,可以看到它們雙腳抓撓過的痕跡。

日落前一小時,在一座很大的村莊(法國河岸)——馬尼村——停下來,又見到來時混熟了的孩子。蘇丹,那個傲慢無禮沒有笑模樣的傢伙,大概看我們對下人不拘禮節,認為我們無足輕重,不屑於露面。但他的小兒子來到我身邊,我讓人把扶手椅搬到陸地上,他坐在我膝上——他的親熱表示抵消了他父親的傲慢。

弄不清日子了。權且寫:次日。黎明啟程。天空純淨一色。很冷。這些天早上我都是五點半起床,裹在三條長褲(其中兩條是睡褲)和兩件毛衣裡,一直待到九點半或十點。

昨天打的珠雞鮮美可口。

我樂此不疲地觀看沙灘上那些大鱷魚,船經過時,它們慵懶地起身,有時在沙子上滑動,一直滑到水裡,有時靠四足直立起來,頗有遠古大洪水前的景象,又猶如置身自然史博物館。

一條小獨木舟,上面有兩個人,追上我們的大船。我沒有看到它靠近,但輪船停了片刻,一個土著跳上甲板,儘管身上穿的長袍很破,但不失尊嚴。他替昨天的蘇丹帶來四隻雞,並代他表示歉意。他聲稱昨晚我們在村裡散步時他就追我們。蘇丹昨晚已經送來這些雞,但來得太晚,阿杜姆(十分機靈地)拒絕叫醒我們。「總督在睡覺。」蘇丹的態度的確有失禮數,但我想幸好,阿杜姆的拒絕讓他感到羞愧,立即派使者追我們。這位使者曾經當過村長。他從陸路走,少繞了一個河灣,終於趕上「於澤斯號」,彌補過錯。我們表現得既有尊嚴,又通情達理、慷慨大方。之後,我重新埋頭讀起《浮士德》第二部。

十點左右,船停下來去「打柴」。我們上了岸(屬喀麥隆)。這個地界又同以往風格迥異。時而大樹參天,時而枯草遍地,兩者交替出現,十分奇特。獵物很多,到處踏出羊腸小道,人可以不費力氣地沿著小路前進。天氣好極了。開始我們順著河岸走,我打死了一隻野鴨、一隻珠雞。後來我們像昨天一樣鑽進灌木叢,驚起了一頭肥碩的疣豬,它藏在一叢人鑽不進去的矮樹枝下睡覺。樹枝低垂,下面可能曾是沼澤,而今只剩一層變硬的泥。我們追了一陣疣豬,卻沒能再看到它。但這時我們又被一小群am』ra?s173分了神。總之,若沒有開始打的野鴨和珠雞,我們就得空手而歸了,但心情卻十分舒暢。我不會忘記那棵雙干大樹,金合歡屬,枝丫低矮,伸展得很開,濃蔭遮蔽著一大片空地,四周環繞著一圈小些的金合歡樹;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壽星被子孫們簇擁著。這棵大樹比法國的所有橡樹都「強壯魁梧」。樹上一群猴子跳來跳去,我們一走近便一哄而散。整棵樹上依附著一種古怪肥碩的攀緣植物,像仙人掌似的,四面射出籐條,全都一般粗細;它們像蛇一樣在金合歡的枝丫間盤旋纏繞,在樹頂端交織成一張大網,又圍繞大樹向四外垂下,宛然一張毯子垂下的流蘇。

泥灘上鱷魚不計其數。它們緊緊貼在地面上,扁扁的,一動不動,顏色跟爛泥和臭蟲一樣,簡直像由淤泥直接生出來的。一槍放出去,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化了,溶入河水中了。

返回古爾費依。天黑方到,蘇丹仍然來看望我們,但我們說次日再去拜見。入夜時,莫名其妙地感覺不適。天氣並不太熱,近乎涼爽,但卻很悶。焦慮不安,不用點藥別想睡著。我頭一次試用了索內裡爾(「滑石粉和澱粉」,馬克看著說明書念道),不多時便見了效。可篷船搖晃,篷布摩擦我的蚊帳,就在我耳邊。這沙沙聲很輕微,但持續不斷,實在難以忍受。我起來三回,吃力地拖床,直到聽不見這種聲音為止。離天明還有很久,一陣鳥的嘈雜聲將我吵醒。我分辨出有珠雞的呼喚、野鴨的聒噪,聲音近在咫尺。終於,我忍不住了,摸索著穿上衣服。正在這時,阿杜姆來取獵槍和子彈,原來他也被喧鬧聲吵醒。我們倆躡手躡腳走出去。三槍打死五隻野鴨。最後這槍幾乎在黑暗中放的,結果驚訝地發現,和野鴨一道,竟有三隻小鳥也落在地上不動了。第二隻被打中的野鴨向前又飛了一段才掉到河裡;其餘的都飛走了——此時我目睹了一個奇特的場面:一隻跑掉的野鴨又飛到落水同伴的附近,停在水上,開始離得稍遠些,縮頭縮腦的,後來便游到近前;我又放了一槍,它毫不在意,這一槍沒打中;放到第三槍,它才逃去,彷彿仍不情願,又到同伴上空盤旋,直到獨木船去打撈亡者,它才義無反顧地飛去了。馬克也來了,我把槍遞給他。他又傷了四條命,太陽才升起來。

我們想回去梳洗吃早點,可蘇丹及其朝臣們已經到了。我們放下篷布,換衣服,穿戴整齊。一個白人也來了(雖說是白人,皮膚顏色卻很深,因為他是馬提尼克人)。這是讓-巴蒂斯特中士,洛貢河防疫站的。據他說,有時每天能打六百針。本地昏睡病肆虐。

我們再度走進這座城,前番夜裡路過時,它顯得那樣奇特。白天風格依然不減,我們原來的看法果然不錯。古爾費依的確令人叫絕。蘇丹引我們到了他的府邸。一連串很小的廳堂十分低矮,用堅硬的泥土築成,走進去要經過迷宮般的走廊、過道,還要穿越跨院。房屋院落都很小,但頗具氣派,彷彿一座十分原始的宅院。牆壁異常厚實。這一切令人尤其想到奧爾維耶托174或丘西175的伊特魯裡亞人的墳墓。參觀沿途,每到走廊拐彎處或步入庭院時,便有一群婦女兒童慌忙迴避,躲到更隱秘的所在。酷似拉福格176的《莎樂美》中場面,一見使節,「淡黃底黑點薄紗裙衫」倏然消逝。一些台階寬大的樓梯通往平台。參觀結束後,馬克上去拍了幾段片子。之前,蘇丹讓我們在一間小客廳稍候片刻,有人打開折疊椅,生起火,接待我們。他去換上華麗的長袍,回來時光彩照人。儘管如此,此人十分純樸、快活,帶著天真的微笑。他不在時,讓他的叔叔(已故蘇丹的弟弟)和兒子留下陪我們。這少年一表人才,矜持、靦腆得像個小姑娘。兩人都衣著華貴,尤其是孩子,穿一條寬大的灰綢褲,繡著深藍色花邊,據說這是的黎波里塔尼亞177貨。二人都戴著燈芯草編的圓帽,點綴著五色絨線。他們彬彬有禮,善意迎人,精緻細膩。

中午,我們又上路了。

三點左右,船在另一座喀麥隆村莊停下。

我們一靠岸,人們便四散奔逃。小姑娘、小男孩像獵物一樣逃命躲藏。先追回來的幫著接近其他孩子,不多時,全村人都被征服了。其中一些孩子很可愛,很快便吊在我們胳膊上,和我們百般親熱,簡直是溫情大發。可我們剛走近大船,他們趕緊道別,原來是心有餘悸,怕被我們帶走。

我們表示渴望更清楚地觀看鱷魚。他們便在「於澤斯號」船尾拖掛了一條獨木舟,船上有兩個村民。四點左右,船停在法屬河岸。我們迅速下到獨木舟上,渡過寬寬的沙裡河,到達對面廣闊的沙灘上。然而為時已晚,看不到鱷魚了。我們便和阿杜姆及那兩個撐船人鑽進灌木叢。走了不到三百米,馬克打死了一頭白斑大母鹿。又前進一百米,面前出現一個巨大的洞穴,聽那兩個當地人的描述,我們以為裡面住的是個食蟻獸178,可如今讓位給另一個肥胖傢伙了。隱約可見洞底那傢伙的鼻尖。我站的位置看不見它,馬克能看到,舉槍瞄準,第一槍沒放出去。一頭疣豬,沒錯,就是疣豬,躥出洞來,後面跟著兩個大的和一窩小的。它們從我們腿邊一溜而過。不明白怎麼誰也沒被撞倒。第二槍打倒了其中一頭大的。阿杜姆笑得直不起腰來,原來一個艄公害怕了,想往後退,結果被一個樹樁絆倒在地。雖然一頭野豬也向我直衝過來,就差兩米遠,我卻片刻也不曾想過會有危險。至少,我的意思是,顯而易見,野豬想要逃跑而非進攻。不過,我以為會被撞倒,那傢伙膘肥體壯,比馬克剛打死的那頭還大,但在最後一刻,它從旁邊一躍而過。我們繼續四處搜尋,興奮異常,可只打到一隻珠雞。清晰地聽到獅子的吼叫,當地人說這裡獅子很多,這頭可能就在附近。太陽已經落山,視線開始模糊,雖不甘心,卻只能懷著萬分遺憾回去。地面上動物的足跡和糞便多得難以置信。有一些看來是剛剛留下的,有疣豬的,有各類大小不一的羚羊的,也有猛獸和猴子的。不過,我們不想放棄那個戰利品,剛才把它遠遠留在後面,由一人看守,負責驅趕鬣狗或豺。這只疣豬重得要命,兩個艄公將豬蹄兩兩繫住,用一根長長的樹枝穿著,費了好大勁才抬到獨木舟上。阿杜姆扛的那頭母鹿,份量和他的體重差不多。而疣豬呢,肯定頂上一個貝羅179了。

乘獨木舟返回,黑暗中渡河,船吃水很深,幾乎貼著水面,搖搖晃晃,很不平穩。

十三日到達拉密堡。博爾之行歷時十一天。

男僕隨我們到叢林區以來,天天都有肉吃。烏特曼聲稱:「我們吃得好就幸福,因為吃好就不想了。」180我們問:「想什麼呀?」他避而不談自己,卻說他的同伴:「阿杜姆吃不好,就想阿貝歇,想老娘。吃好時,就什麼也不想。」

法國郵件到了,但沒有信。

我從《笑》181里挑出附在一幅平庸漫畫下的精彩題詞:

「喂,小伙子,我早就對您說過:您要是不喝酒,就能成為下士了。」

「不錯,上尉;可事實上,我喝了酒,就覺得自己是上校。」

丹迪基撲向一群蜉蝣182,抓了滿滿一把,狂咬大嚼。

我研究了丹迪基的倫理觀和美學觀,它特殊的移動、抵抗、自衛方式。每種動物都會找到「自己」的手段,否則,恐怕就沒有一點得救的機會了。

拉密堡 二月十六日

昨天,阿杜姆在當地人的一座茅舍裡安靜地睡覺。兩個白人來了:一個中士,一個下士。他們要找一個女的,認為有人把她藏起來了,或者不肯交給他們。阿杜姆開始沒吭聲,假裝睡覺,但當他看到這些士官點燃稻草放火燒房時,他挺身而出。「這黑鬼管什麼閒事?敢跟我們多嘴讓你去坐大牢。」「是嗎?」阿杜姆說,「放火的是你們,坐牢的卻是我。」剛說到這兒,那中士揪住阿杜姆,狠狠抽了一鞭子,今天上午,他的後背上還留著那道斜斜的鞭痕。房子起火,招來很多人,其中有檢察官太太扎拉和科佩的男僕阿爾發,他們懇求阿杜姆不要抗議。

我今晚獲悉此事有了下文。一份長長的報告交給了科佩,市長在報告中強烈要求軍方處分肇事者。

1923年訂購了一批無線電收音機,為滿足1924年一些部門的工作,但我們離開時訂貨還沒到拉密堡,甚至連消息都沒有……據解釋,這些延誤主要是由於各環節的錯綜複雜。政府訂單先要集中到殖民部一個專門辦公室,有專門的經辦人負責和供貨商洽談。這些經辦人從未來過殖民地,隨意按照他們個人的判斷修改訂單,往往根本不考慮特殊的要求183。

拜訪獸醫佩科,待了很久。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告訴我在卡諾森林好幾次放跑的紅蝴蝶是一種異常稀有的品種,很多人想要。我好自責!我相信我見過(五六次)的紅蝴蝶是兩個品種,起碼是兩個不同的變種。個頭不太大,顏色非常漂亮,偏深的鉛紅色。

我們兩天後出發。

我們將乘坐瓦姆和納納河運公司的篷船到普斯,在那裡徵調八十名挑夫。

為了把行李分得更合理,也檢查一下物資,馬克打開所有箱子。結果發現,從布拉柴維爾帶的那十二鐵皮箱麵粉(每箱十公斤),沒有一箱沒被包裝箱子的釘子扎出洞的。這些白鐵皮箱焊接得很嚴實,但象蟲從那些窟窿進去了,而且一部分麵粉也潮濕變質了184。

二月二十日 清早

我們乘三條篷船離開拉密堡。返航了。從現在起,每一天都離居韋維爾185越來越近。

附 錄

我要感謝普瓦延-貝利勒熱心為我提供下面的情況。

I

征服乍得以後,法國軍人除了後勤部發的口糧,只能拿到四十到五十法郎月薪。這種措施一舉多得:在轉賬十分困難的當時,免除了這一麻煩;迫使軍人攢錢,他們要在回國時,到布拉柴維爾領取補發的整個乍得服役期間的軍餉,但同時也迫使他們不按土著當地產品實際價值付錢。

一開始,這些產品的行市沒有貨幣定價,甚至根本就沒有定市價,也沒帶來多大不便。但自從買賣的收入變得很有把握,進口產品被投入乍得市場並且不再僅僅是首領才能購買這些外國產品,不公現象便開始了。即使在戰前,法郎貶值前,土著被迫購買或自己想購買的進口產品的價格與強加給這同一個土著的農產品或自己製造的產品的價格之間就已經沒有可比性了。不公於是產生。買便宜貨是法國人最重視的生活習慣,正因為他們又有能力把這變成一條準則,便更加在意。自1918年進口產品不斷漲價,直到1926年,沒有人想過(或者即使想過也會把它當成不愉快的想法而趕走)付給土著的價格應該提高。十幾年前,拉密堡地區當地產品的價格大約是這樣:一頭牛25到50法郎;羊1.50到2.50法郎;肉,零售每公斤0.20到0.25法郎;蛋,一個甚至兩個,0.05法郎;雞0.25到0.5法郎;黍每公斤0.05法郎;奶每升0.10法郎;花生油和黃油每升0.70法郎。那時,雖然生活費用明顯對於歐洲人非常低,但不生產而必須在市場上購買必需品的土著的物質生活也還是容易的。上述比較僅限於當地產品。可是,法郎在貶值,不公也在增長。以最常見的進口商品為例。1925年末,一碼粗布10法郎,而1918年頂多0.75法郎。其他進口產品的價格都以同樣比例上漲。

由於歐洲人一意壓低當地產品的市價,當地人也可以便宜地買到食品。主要食物黍每公斤0.05法郎,每百升4法郎,大大低於實際價值。生產者受到損害,但本地消費者卻從歐洲人強加的定價中獲益。歐洲人想要的就是省錢地生活,這種意願不講任何道理和公平。

1925年底,一個新因素的出現使問題複雜化:黍到處都歉收,許多地區顆粒無收。十二月,幾噸運到拉密堡市場上的黍,按照政府命令,要以比臨近的喀麥隆市場低很多的價格出售,拉密堡於是出現一粒黍都買不到的局面。直到正式宣佈徹底自由買賣,黍才在拉密堡市場上重新出現。每個市場上投放的數量都能滿足當地居民的需要,但價格很快漲了上去,一連數月保持每公斤1.5法郎。當地人的生活指數陡然從1升至20,甚至更高。這之前,供給拉密堡的歐洲人的產品價格已經略有提高,而在叢林裡,卻仍保持1918年的價格。在拉密堡,黍漲價後,一隻雞0.75到1法郎,肉店的肉每公斤1法郎,一個雞蛋0.10法郎。生活費用和1918年相比,對於歐洲人平均上漲了150%,而對於土著,用貨幣計算,黍的消費翻了二十倍,而進口產品則漲了1500%。換句話說,1918年,只要三隻雞就能買二十公斤黍,或一碼多粗布;而1926年初,要賣三四隻雞才能得到兩公斤黍,十隻雞才能買一碼粗布。例子不勝枚舉,結果將會完全一樣,無懈可擊。

德·科佩總督的到來可以說阻止了一場災難,因為之前當地政府有個既簡單又實施不了的想法:對黍徵稅。當時,如果採取了這個措施,黍就會從所有市場上消失;如果村子裡還有儲備,就得要手持武器去徵收了。但由於村裡沒有儲備,這樣一項旨在獲得實際收效的措施就將毫無效果,而且,還帶來不利方面,就是中間商不願到喀麥隆和尼日利亞去進貨。要知道自由交易激發很多人經商,可以這麼說,多虧那些中間商,饑荒沒有在拉密堡地區肆虐。他們以五法郎銀幣購買黍,同時考慮到當地銀價的波動性(二十到三十法郎紙幣值一銀幣),黍大約是以每公斤1法郎紙幣賣給他們的。這個價格之外,要加上船、牛、人的運輸費,還有途中產生的開支,拉密堡市場上每公斤1.50法郎的價格並不過分。

當地產品面向歐洲人漲價已成定局,不是德·科佩,換了誰要想反對都必然有失公正。應該指出的是土著一般並未濫用給他們的自由。1926年十二月,拉密堡每公斤牛羊肉賣2法郎,一個雞蛋0.25法郎,一隻雞2.50至4法郎,黃油和花生油每升5到6法郎,奶每升0.50法郎。和1918年相比,所有產品物價平均增長百分之六七百。如果考慮到1918年,價格由政府制定,生產者沒有發言權,在官方價格與產品的市場售價之間存在相當差異,這一增長就很正常。

貿易自由帶來的生活費用的上漲引起可謂普遍的不滿,不滿的另一原因則是工資待遇沒有以同樣比例提高。事實不錯,但(除了政府為了競選目的而優待的公務員,比如小學教師)同樣的不平等在法國也存在。殖民地單身一級行政官員,1917年在巴黎領八千法郎薪金,今天領兩萬四千六百法郎。只要這個制度給他的辦事人員報酬低——而且永遠都將如此,因為人實在太多——這些人一旦有可能,就會忍不住對土著不夠慷慨。

支持乍得自由貿易還能提出的一點,就是在我們的所有殖民地,這一自由取代了歐洲人一開始想付多少就付多少的自由。別的地方是逐步實施的;在乍得,情況所迫,收成不好,必須讓土著搞到收入可以購買昂貴起來的黍,不得不有些粗暴行事。必須這樣做,而且這樣也很好,人們會很快習慣新體制,批評它的理由只能是個人利益,絲毫沒有最基本的公道考慮。

唯一的障礙是土著離開了他的村子、他的臨時居所、他日常生活的點滴習慣,便缺乏尺度和判斷力。一直習慣於忍受首領專制的他,很可能由於商業領域得到的與白人平等相待的權利而不知所措。也許,通過可調整的市場價目表,規定合適的價格,並強制實行,會更好地保護當地生產者。

在黑人地區,尤其是伊斯蘭化的地區,權威,即使有失公正,也比那些在我們的臣民看來有些軟弱、放棄權力的最好的措施可取。權威必不可少,正因為幾年來白人在乍得的威信大為下降,尤其是在下沙裡河一帶,我們的統治只是徒有其名。如果我們不盡快恢復在首領們和他們轄下的村民正在失去的記憶,我們就將迅速走向無政府狀態,不愉快的事件將會發生。誠然,需要關心當地人,愛護他們,但如果他們感覺到領導他們的人軟弱無力(過於明顯的善意總會被他們視為缺乏力量),首領在他們眼裡很快便不再是首領。

II

我正要授權將這本書付印,有人給我拿來一期《巴黎評論》(1927年五月一日號)186。很榮幸,蘇代先生在這期上對我這部遊記第五章末尾的幾行文字做出反駁。

沒必要回應。但讀者可能忘記我當時指的是哪些文字了,請蘇代先生允許我在此轉引:

「……您癡迷《布裡塔尼居斯》?當然,劇情構建得很好,寫得不錯,但是用泰納明確定義的那種演說式的學院派的風格寫的。劇中情感是最基本的情感。納喀索斯讓尼祿徹底改變態度的那有名的大段台詞大受吹捧,說到底就像隨便哪個小媳婦挑撥丈夫詆毀婆婆的話:『她在你背後嘲笑你呢!她誇口說牽著你的鼻子走!』諸如此類……這有什麼難的……『內行人的悲劇』在我看來遠不如高乃伊的歷史悲劇,不如《西拿》,甚至連《尼科麥德》都不如。拉辛主要是個刻畫愛情的大師:他的傑作是《安德洛瑪刻》《巴雅澤》《費德爾》。他身上還有一種詩情,在宗教熱情作用下,例外地在《阿達莉》中得到了發展。但《布裡塔尼居斯》中既無詩情,也無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