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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博祖姆到阿尚博堡

博祖姆 十二月九日

此行一開始,自馬塔迪起,面對那群全都一模一樣的孩子,可愛得毫無差別的孩子……在最初幾座村莊,面對千篇一律的茅舍,裡面裝著相貌、喜好、習俗、可能性毫無二致的牛馬一樣的人……不存在個性,不存在個體化,無法進行區分,這令我多麼鬱悶,而這一點也是這裡的風景令人感到痛苦的地方。博祖姆居高臨下,可以俯瞰整個地區,我站在這偏紅的赭石色紅土鋪的平台上,出神地凝望陽光普照的燦爛美麗。這個地區高低起伏,地面褶皺很大,如此等等——但何必一定要到此處而不是別處?什麼都千篇一律——沒有一處景點,沒有一個可能偏愛的去處。昨天一整天,我一點都不想動。遙望天際,從一端到另一端,視線無論投向哪裡,都沒有那麼一個地方我特別想去。但空氣又是多麼純淨!陽光多麼明媚!何等融融暖意包圍整個週身,浸入你的身體,讓你渾身舒暢!呼吸多麼痛快!這裡生活多舒服!……

我在這裡獲得的這種區別的觀念,精緻與稀罕都依賴產生於它,這種觀念太重要了,在我看來這是該從這裡帶回去的最重要的啟示。

伊夫·莫雷爾躺下,解開衣扣——他年紀尚輕,卻已一副老卡拉馬佐夫123模樣。風濕病發作有時痛得他齜牙咧嘴,發出輕微的呻吟。儘管如此,他是個出色的小伙子。我們談政治、道德、經濟,等等。他對當地人的看法證實了我自己觀察的結果,因而更顯公正。他和我都認為,人們通常既過分誇大了黑人的好色和性早熟,也過分誇大了黑人舞蹈的猥褻意義。

他跟我談起黑人種族對包含迷信成分的一切的超級敏感,黑人對神秘的恐懼,等等,這種敏感與恐懼特別不同一般,尤其因為,另一方面,他認為這個民族的神經系統的敏感度遠遠不及我們——所以才更能忍耐痛苦,等等。在他曾任行政長官的中部剛果行政分區,有個習俗,病人在康復後要改名字以示他病好了,那個生病的人已經死了。當莫雷爾到一個好長時間沒去的村子統計人口時,由於不知情,——某某女人,聽到叫她原來的名字,由於恐懼或震驚,陷入近乎僵住症的神經病發作狀態,像死人一般,有時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恢復知覺。

路上撿到一隻小變色龍,帶回客棧,觀察它近一小時。這真算得上造化生出的最驚人的一種動物。我在寫這幾行文字時,在我身旁,有只可愛的小獼猴,是今天上午有人給我送來的。這隻小猴一見我這張白面孔就害怕,跳著往黑人懷裡躲,不管他是誰,只要正好經過,它能夠得到。

在灌木叢點火,這快樂有點暴虐無道。只消一根火柴,不一會兒便燃起可怕的大火。黑人跑過來,撲向被火源處的熱量烤得四散奔逃的大蚱蜢。我撿起一隻非常小的螳螂,就像是枯葉做的,比那些到處都是的長長的麥稈蟲更匪夷所思。伊夫·莫雷爾病了。是昨天風濕發作的結果。他整宿不停嘔吐,快中午時,我們去他那裡吃午飯,他躺在暗處的床上,還在吐,我們就在隔壁房間吃飯。我們讓他服下氧化鎂和碳酸氫鹽,讓他覺得好一點。駐地除了奎寧什麼藥也沒有。

什麼也無法形容博祖姆這些夜晚的美麗。

十二月十日

莫雷爾的嘔吐仍在繼續。我們一度琢磨他的不適是否還加上醉酒的因素:昨晚為我們開的一瓶苦酒,我們當時幾乎沒怎麼動,現在空了一半,還有一瓶威士忌也是;好像他身上有酒氣……總之,我最後直截了當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他的否認顯然是真誠的,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他的男僕趁主人生病和我們在場,指望讓我們替他們擔縱酒的名。

朗布蘭答應派給我們的車沒有到124。

十二月十一日

叢林大火,蔚為壯觀——黃昏時分,平原上,近近遠遠,天邊四面八方——甚至還有那邊,看不見的大火,從地平線以外,奇特地映紅天邊,宛如「晨曦初現125」。高草往往仍充滿汁液,任憑火在下面蔓延自己卻燒不盡,於是透過黑黑的莖稈網絡可見火苗在躥。

博祖姆 十二月十二日

天空難以形容的純淨。好像任何地方都從未這樣晴朗過。清晨非常涼爽。陽光鍍上了銀色,簡直以為身在蘇格蘭。一層輕輕的薄霧籠罩了平原最低的部分。空氣甘美,清風微拂,撫摸你的面頰。我讓馬克自去拍攝叢林野火的片子,自己則安然靜坐,與歌德為伴。

十二月十三日

仍舊沒有朗布蘭的汽車和消息。怎麼辦?等待。艷陽高照;天空不可能更純淨,更深邃;陽光不可能更燦爛;空氣不可能更溫暖,更清新……讀完《親和力》第一部分,瀏覽了大量《巴黎評論》。莫雷爾好些了。昨晚我們給他打了一針嗎啡後,他的嘔吐終於止住了。

十二月十四日

重讀完了整部拉封丹的《寓言》。還有哪部文學作品曾給人更精緻、更智慧、更完美的東西?

十二月十六日

仍然困在博祖姆。這已不再是休息,而是焦躁不安。沒有活動,睡眠差多了。莫雷爾勸說我們,這裡有豹子出沒,夜裡敞著門窗很不謹慎。於是什麼都關上,結果憋得不透氣。是該啟程了,哪怕是步行。

莫雷爾借給我們的一堆報紙雜誌(郵差剛給他送來的)中有篇克雷芒·沃泰爾126的文章,讀來夠愜意的,我在裡面和「蘭波、普魯斯特、阿波利奈爾、絮阿雷斯、瓦雷裡、科克托」一道受到指責,成了法國「無論如何」也不想要的「晦澀費解」作家的樣板。——我讀到歌德的一句話:「沒有什麼比一個人覺得可笑的東西更能說明他的性格了。」127

十一月十九日發來的一份無線電報通告:瓦雷裡入選法蘭西學士院。

恩加納莫 十二月十七日

真得下決心走了,不再等政府的汽車了。我們已經後悔等了這麼久,計算著浪費的時間,我們都可能到阿尚博堡了……又徵調了一個四十八人的挑夫隊伍,其中十六個轎夫。這是第七批了。再沒有比這條路更沒情調的了;驕陽酷熱之下,我們品嚐它十足的單調,不怎麼下轎。顛簸得太厲害,看不了書。但一到站,我立刻一頭扎進《親和力》裡。晴朗的傍晚,和最近幾天一樣。太陽還高懸在地平線上,如莫雷爾形容的,「很像橘子」。它的熱度與光芒已退去,只是橘紅色的一團,望著它看毫不晃眼。這是美妙的時刻,帽盔用不著了。就在依舊被殘陽染紅的地平線上那一點的正上方,初升的細細的月牙現出來,像阿拉伯語中的「noun」128。我一直往下走,到了一條不遠的小河邊,在林蔭小徑上,順著小河的水流徜徉了一段時間。多麼安靜!鳥兒啁啾;之後,太陽剛落山,蚱蜢的音樂會便開始了。暮色中,我看到一隻令人目瞪口呆的鳥幾乎就在我們茅舍頂上飛。它比烏鶇大一點,兩根羽毛長極了,在身體兩側像雜技演員的平衡棒一樣,鳥似乎靠著這平衡棒在空中表演飛行雜技。

稍後,夜幕降臨時,我陪馬克到他剛剛去過的小村;大塊砂岩亂石堆後面,一片破破爛爛的茅屋群,在篝火微光映照下,儼然一幅史前景象。

博薩 十二月十八日

二十五公里的一段路(和昨天一樣),五點半就出發,由於路上停留長達一個小時,將近一點才到站。從博祖姆起,轎夫們不再唱歌。草原上樹木更加稀疏,甚至完全消失,露出大片草地。這也不再是那種和我們的果樹一般高的灌木,而是和歐洲最高的樹一樣高的美麗的大樹,但還沒有達到大森林裡參天大樹那麼高。我真想看看春天裡的這些大草地,當草還不高,顏色嫩綠之時;但我也懷疑,也許,新草之上,是否依然充塞野火沒有燒盡而只是燻黑的莖稈,醜陋不堪。大片大片燒過的土地;極度蕭瑟荒蕪,也許超過了任何一個冬天。樹沒有落葉,但所有樹葉都變成單調的古銅色,烈日下,這顏色和地面的黑色組成的和聲是那樣令人愁悶而無法逃避。彷彿這片燒焦了的土地上再不會出現任何新的生命,而那大火過後已冒出三天的細草嫩嫩的綠色幾乎像是一個錯音。儼然一個嘴巴不嚴的知情者過快透露一個可以讓不安的觀眾放下心來的秘密,影響了戲劇效果。

路上之所以耽擱,是因為太陽升起一小時後,遇上了一隊囚犯,由鄰村的頭頭押送著。囚犯共十一人,脖子上套著繩索——所謂繩索,其實只是一條細繩,將他們拴在一起。他們的樣子太慘了,看到他們的可憐樣,真是揪心。每個人頭上都頂著一份木薯,肯定很沉,不過對一個身體健康的男子並不過分;但他們看上去連自己都幾乎撐不住了。其中只有一個什麼也沒頂。這是一個十到十二歲的孩子,瘦得不成樣,困苦、飢餓、疲勞已經壓垮了他;有時他四肢戰慄,肚皮一陣陣抽搐抖動。他的頭頂像被銼過一樣,有些地方的頭皮不像頭皮,而像傷口或身體表面燙傷後長成的皮膚。他彷彿永遠都不會笑。而且,他那些苦難的同伴都那麼悲慘,眼裡幾乎找不到一星半點智慧之光。我們一邊詢問那個頭頭,一邊把布挎包裡的東西都倒到孩子手裡,可惜運氣不好,包裡只有三塊乾麵包。我們確信很早就能到站,讓挑夫走到前面去了,自己沒帶什麼路上吃用的東西。孩子像餓狼一樣吞下這幾塊硬麵包,一句話也沒說,連個感激的眼神都沒有。他的同伴,雖沒有他那麼虛弱,飢餓程度卻似乎不亞於他。經過一番追問,我們得知他們好像已經五天沒吃東西了。那個頭頭說這是些逃跑的村民,在叢林裡生活了三個月,我猜想他們在那裡活得就像被圍捕的野獸。但是接下來,我們詢問下令抓住他們的鄰村村長科特,晚上又問這些人的村子也是我們過夜的村子的幾個首領,得到的說法互相矛盾。我們不知道他們跑到叢林裡究竟是去看村子裡生病的山羊,還是要躲避害死了他們好幾個孩子的厄運;還是在村長要求下,為行政當局把花生「裝袋」;還是僅僅是違抗命令,不肯種莊稼。(值得一提的是鄰村的作物非常多,我們好久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了。)聽說他們在叢林定居一年了,在那裡形成了一個村子。按他們自己的陳述,他們受到科特和科特村裡人的粗暴虐待,把他們捆到木樁上之後,往他們身上潑滿垃圾和穢物。真是好難弄清什麼,好難明白什麼。而且,應當承認,這些人的瘦弱,這些人一望而知的困苦,好像與我們沿途經過的村子裡的居民的瘦弱與困苦沒什麼兩樣。沒有什麼比這些村民生活居住的棚屋更悲慘的了,他們亂糟糟地擠在裡面(這個裡面裝十一個人,那個裝十三個)。我們經過時,沒有一絲微笑,沒有一聲招呼。這與我們進入諾拉地區的熱烈隆重場面反差多麼大啊!……我本來應該在講這次路遇之前談到莫雷爾說的聯合「行動」。行動從我們離開博祖姆的前一天開始,為這次行動,莫雷爾派了五個民兵(每人配二十五發子彈,命他們只有緊急關頭才能開槍),這些人要和另外三個行政長官指揮的其他民兵在指定地點會合。四路縱隊互相向對方挺進,不能放跑那些拒不服從的反抗者。他們生活在四個行政區的邊界地帶,每當其中一個行政區的長官追捕他們,他們就跑到另一個行政區——這種情況已持續很久,直到朗布蘭總督決定結束這種抵抗的那一天。是否該把今早那一隊人看成是這一命令的間接結果呢?

十二月十九日

和往常一樣,黎明出發。昨晚,經過的那些村莊有不少病人,瘦得不像樣——是昏睡病?那麼,兩天來佈滿轎子並專等我們不注意時便下口叮人的牛虻是否就是萃萃蠅呢?

風景發生改觀。草地廣闊,樹木更稀疏,更高大。一個挑夫指給我們看一群羚羊。離公路兩百米,依稀可以辨出草叢裡金黃的斑點,有二十來個……烏特曼和一個挑夫抓起卡賓槍和毛瑟槍,我從一個斜坡高處觀看狩獵。一槍射去,整群羚羊落荒而逃,包括我們看見的所有羚羊和許多被高草遮住的其他羚羊。我讚歎它們跳躍的英姿。突然間,它們全都停住了,彷彿是聽到了號令。但它們已經跑得太遠了,沒有時間追。

天很熱,但空氣非常乾燥,我們走路也不出汗。

終於面對瓦姆河了;風景並沒有改變多少;究竟這裡有什麼,還是我的內心有什麼變化,讓此地顯得非常美?一個緩得察覺不出的斜坡路通到河邊,岸邊一大片草地。河對岸稍高些;左邊不遠處是小山丘,在這樣平坦的地區,真要稱這些山丘為大山了。瓦姆河和馬恩河129一樣寬,也許和塞納河一樣寬……這些大小問題和樹的高度問題一樣……比例發生變化。我來到河邊本想釣魚,但河邊的草太高,我的釣竿太短,我的金屬魚剛好能碰到水面。下游一些非常漂亮的岩石阻斷水流。太陽落在佈滿沼澤的草地上方,那片草地剛被放火燒過;到處都是獵物的蹤跡。急流上游,瓦姆河展開一大片平靜的水面……看來,它起碼……和塞納河一樣寬。河水裡裹挾著淤泥,布阿爾以來的所有河流都是如此。

十二月二十日

起得太早。在玻璃燭燈微弱的光亮下讀書,等候天明。天很冷,手指凍得發麻。挑夫們之前燃起了一大堆篝火,現在很不情願地離開;每人拿了一根沒燃盡的柴火舉在胸前,幾乎貼在胸口了。橫渡瓦姆河;河水水流上面,有條霧之河,流得更緩慢,輕舒漫卷,又漸漸散開。初升的太陽給薄霧染上淡淡的紅色。

很多不起眼的小村——倘若可以把聚在一塊的幾座破草房稱為村子的話,住在草屋裡的人對著一小堆火,或者待在門口,我們走過,不和我們打招呼,連回頭來看一眼都很難得。這些草房讓人想起法國森林裡燒炭人的臨時簡陋小屋。再差點,就像是獸窩了。我們到來沒有迎接,我們經過沒有微笑和問候,我覺得這並不表示敵意,而是最深度的麻木、愚笨遲鈍。你走近他們,他們和加拉帕戈斯群島的動物一樣不怎麼動彈;你遞給某個孩子一枚新硬幣,他很驚恐,不解你想要幹什麼。他根本想不到別人會給他什麼東西,當某個年長點的人或我們的挑夫試圖給他解釋我們的善意,他露出驚異的神情,然後伸出雙手,合成一個碗的樣子。

我們宿營的村子的困苦、骯髒、一無所有、污穢不堪絲毫不亞於路上經過的村子。茅屋裡面,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我懷疑孩子們是否洗過澡。水也許用來做飯,之後就沒有用於個人衛生的了。水取自一個淺淺的水溝,是從離村二百多米遠的一個沼澤流出來的,然後又消失在一個坑窪裡。

然而,從今天上午起,一路有很多農作物:黍(有取代木薯的趨勢)、芝麻,尤其是塞阿拉,真正的塞阿拉種植園。植株還太幼小,還不能采橡膠。幾片棉花地。

收穫的黍和芝麻裝在橢圓形大筐子裡,掛在村周圍的樹枝上。

十二月二十一日

六點半出發,十一點左右到博桑戈阿。很多隊修路民工,路正要完工,我們的車應該是第一批從路上經過的。大量農作物(特別是黍),但村莊和村民比昨晚的還讓人難過。有時,稍微離開公路一段距離,幾座草草搭成的簡陋的草房,帶葉的樹枝做門。沒有招呼,沒有微笑,走過時,幾乎一眼也不看我們。

在博桑戈阿,民事助理馬丁先生迎接了我們,他暫時代替去巡察的行政長官馬西拉西先生行使職務。很大的政府駐地;蘆薈大道。鳥兒眾多,其中一群群那種非常漂亮的白色涉禽,人稱「啄牛鳥」;幾隻馴化了的疣豬130。

午睡後,酷熱難當。

博桑戈阿 十二月二十三日

夜裡非常涼;快到早晨時甚至冷了。這一宿剛開始只蓋了一條被單,到最後蓋了兩條毯子、兩件毛衣、兩件睡衣、一件大衣都不嫌多。我昨晚由於重感冒很疲乏,一吃過晚飯就躺下了。

不過馬克還是去營地周圍轉了,這是他的好習慣,要看看沒有暴露在明面上的東西。他很晚回來,情緒非常激動,因為他剛剛意外發現了一件事情:離宿營站不遠,在衛兵營地裡,一大幫孩子,有男有女,九歲到十三歲,在寒夜裡,畜群般擠在用草生起的微弱的火堆旁邊。馬克想問問這些孩子,便叫來阿杜姆,但阿杜姆不懂巴亞語。一個當地人自告奮勇做翻譯,他譯成桑戈語,阿杜姆再譯成法語。原來這些孩子可能是人用繩子套住脖子把他們從村裡弄來的;已經讓他們干了六天活,不給工錢,還什麼吃的也不給,指望他們的父母、兄弟、朋友給他們送吃的,因為村子離這兒沒多遠;沒人來,那就算他們倒霉。

這些問答經兩次轉達難免有模糊之處;但事實仍很清楚……清楚到馬克前腳剛走,那個好心的翻譯就被一個衛兵抓起來,投入監獄……這是阿杜姆在我們一早起來時告訴我們的。

今天上午,馬克和我想去再見那些孩子時,有人告訴我們他們已經回自己的村子去了。至於翻譯,在監獄過了一宿後,天剛亮就被兩個衛兵帶走,到很遠的地方去幹活,他們說不出,或者是不想說出走了哪條路。

看來,這裡確有什麼事情怕讓我們看到。想和我們玩捉迷藏嗎?我們當即決定,那就玩到底。首先要讓他們放了翻譯。不能容忍的是,他因為和我們講話便受懲罰,就像桑巴·恩戈托一樣。我們詢問他的名字,但人人都避而不答,聲稱不知道。頂多給我們指出一兩公里外的一片茅舍,那裡住著個土著,可能認識那個翻譯。頂著炎炎烈日,我們到那個小村裡去,但沒有打聽到那個人的名字,卻得到早上將他帶走的兩個執勤兵的名字。就在我們詢問之時,那頭一個衛兵,即昨晚抓翻譯的那個卻來了,心神不安,一臉狐疑。他手裡拿著一張紙;那是我們的挑夫的名單,他請我們簽字,這事我們完全可以之後再做;顯然是來找我們的借口。他想知道誰跟我們講話,跟我們講什麼。但我們擔心連累別的人,中斷了查問。由於這個奸細似乎決心不離我們左右,我們便和他一起去了馬丁先生那裡,把整個事件一五一十給他講了。唉!他也躲躲閃閃,好像不把我們的敘述當回事。不過,在我們的堅持之下,他終於決定裝模作樣地調查一下。稍後我們再去見他,他向我們宣佈,一切正常,我們是在瞎擔心。那個翻譯被關進監獄並不是由於我們以為的原因,而是因為偷了一頭小山羊,那是個慣犯,根本不值得我們關心。他還言之鑿鑿地說那些孩子都吃得好好的,我們的同情也是多餘的。讓他們回家僅僅是因為他們已經幹完活了,很輕的除草的活。這中間純屬偶然的巧合,沒什麼可疑的。你們滿意了嗎?——還沒有。

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們的執著是否能最終解開這錯綜複雜的迷局?我們對那個「一等兵」擺出威嚴的姿態,他慌了神,在我們的追問之下,答話自相矛盾、破綻百出,最後終於承認,他對馬丁說的偷山羊的並不是翻譯,這麼說只是要麻痺馬丁。那個翻譯剛和馬克講完話就被關進監獄。兩個執勤兵今早將他帶走,在去往博祖姆的路上(我們就是從這條路來的,他們可以肯定我們不會再經過那裡),把他交到了衛兵多諾手裡,此人負責「讓他幹活」。這麼說,阿杜姆的敘述是確鑿無誤的。

這令我受到鼓舞,我的信心也開始影響當地人。一些人決定開口講話。我們派人去找多諾,不顧那「一等兵」的抗議,我們單獨審問多諾。經確認,那些孩子今早都回村了,一些跟孩子一塊被拉來的婦女也回村了,他們並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有人急急忙忙把他們打發走的,因為那「一等兵」無視任何規定讓他們幹活,還什麼吃的也不給。陪同馬西拉西去巡查的中士的妻子,一個聰明的蘇丹女人(我們稍後去拜訪了她),出於同情,把其中幾個孩子保護起來,叫他們到她家旁邊的大院裡,讓他們取暖,給他們吃的。「一等兵」可能還讓服勞役的養路工挨餓,他本該負責提供他們食物;還有那些被招募來運黃米供給黑角的鐵路員工的挑夫也一樣,他六天沒給人家吃的。也不知道挑夫們在拿什麼東西果腹,野草、樹根,還是偷來的東西131。

這些審問一直持續到晚上。我們本來次日一大早就得出發,已經和馬丁先生辭過行了。但我們不能不讓他知道他應該知道的一切,我們剛剛知道的事情。借口有封信要交給馬西拉西,我們去了政府駐地。已經九點,燈全熄了。那也顧不得了。馬丁已經躺下,只好又起來。

「現在這裡有個人,是他們企圖蒙騙的對象,」我對他說,「不是您就是我。衛兵告訴您的情況和我們剛得到的情況不一致。我不願意撇下一件沒有澄清的事情就走,所以決定晚走幾小時;明天就用這些時間把一切搞個水落石出。」

今天早上,我們讓那兩個帶走翻譯的執勤兵到庭。昨晚找不到他們,但我責令「一等兵」把他們帶來。此外,這個一等兵懾於我的堅決態度,讓那個翻譯本人也來了。現在案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中士跟行政長官走了,趁他不在,這十天來,一等兵濫用權力,違反規定,任意徵調民夫,把本來該給服勞役的人和挑夫的食物留給自己。而且,中士這時回來了;這是個蘇丹人,皈依了伊斯蘭教,法語講得還過得去,給我們的印象極好。我們把事情告訴了他,把那個不幸的翻譯托付給他,翻譯因為跟我們講話而受刁難,他得保護他,不要遭到懷恨在心的衛兵的報復。我們把一切告知了馬丁,這樣讓他不能不介入。保護和助長這樣的濫用職權行為是不能容忍的,哪怕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果這裡面沒有什麼可指摘的,衛兵不會這樣費盡心機掩蓋真相。

離開博桑戈阿前我們又來到營地。一切恢復了正常:那裡只有成年人圍在火堆旁,用來生火的不僅有草,也有樹枝132。不過他們那樣膽怯,那樣恐懼,假裝完全不懂桑戈語,好不用和我們搭話(稍後我們發現他們桑戈語講得非常好)。他們不敢接我遞給他們的煙,至少是經過一刻鐘的接近和慢慢的馴化才接過去。想像不出更慘的像牛馬一樣生活的人。

兩點左右離開博桑戈阿,之前參觀了朗布蘭新近創辦的農業學校,由年輕的M.領導,看上去管理得井井有條。

過了離駐地五百米的瓦姆河;這邊的人似乎不那麼麻木;有幾個和我們打招呼,幾乎帶點微笑了;所過的許多村子的茅舍又有了牆壁;居民也乾淨些。有幾個女人還算漂亮,有幾個男人身材相當勻稱。我們停下歇腳時,五點了。太陽雖算不上炙熱,勢頭卻好像很凶。而後,突然間,它變紅了,熄了火焰。到站前,先經過一座漂亮的大村子。驛站所在的村楊達卡拉也相當漂亮,我們在這裡停下來,在一片開闊的平地前吃晚飯。宿營站附近,大塊灰色花崗岩石板剛剛露出地面,很漂亮。

十二月二十四日

吃完飯從楊達卡拉出發。月光皎潔。天太冷,不能長時間坐在轎子上,但我竟能在上面昏昏欲睡。將近十一點到達一個不知道名字的村莊;清晨又在嚴寒中出發了。氣溫不會超過6℃。一路很單調;有些農作物。

猛然間,奇跡發生了:我們已經不再抱希望的汽車出現了。它沒走博祖姆,而是迎面而來。朗布蘭已經料到,車遲遲不到,我們可能不等車就上路。我在卡諾寫的那封信,通知他我們到博祖姆的日期,尚博不知為什麼沒有直接寄往班吉,而是發往蒙古姆巴,結果這封信要在那兒等「拉爾若號」經過,結果車便遲到了十五天。要是有人生病,或者求助,這樣笨拙的行為可能是致命的。

一輛卡車跟在轎車後面,載著三箱鹽,是送往博桑戈阿的。箱子太大,不能交給挑夫運,我們便決定讓挑夫一直跟我們到下一站,空卡車從博桑戈阿回來,再在下一站和我們會合。

宿營站位於一個不知其名的小村的盡頭;不遠處流淌著一條河——博博河,我們的公路將跨過這條河。橋附近,河拐了個彎,形成一個深水池,很清澈,一些孩子在水裡玩;再往前,這條河又將滿漲的河水掩藏在傾斜下來的高大樹木的環抱中。

多虧有車,這一程不怎麼累。吃完午飯,我們放棄午休,立即來到博博河邊。高草中間有條幾乎看不出來的羊腸小道,順著它可以向河的上遊走。樹木不甘心待在岸上,它們傾斜下來,在水面上蔓延伸展,侵佔領地,像是要渡河一樣,向河對岸拋下樁子,那是一張氣根大網,齊著水面,成了聯結兩岸的座座小橋。再往前,出現一片較為開闊的空地,上面粗壯的樹枝鋪陳伸展:枝葉的濃蔭有種宗教氣氛;一座座小土包,間隔很規則,將黑色地面頂起來,像墳頭似的。這是墓地嗎?不,是實驗咖啡種植園,——實驗失敗了,和此地幾乎所有其他咖啡種植實驗一樣。

有了車,我們今晚就能到布卡。結完賬,我們遣返了挑夫,將近兩點又出發了。一個僕人上了我們的車,澤澤、另一個僕人和從卡諾起跟著我們的小幫廚很不舒服地擠在卡車裡那一大堆行李上面。從布阿爾跟著我們的另兩個小幫廚不想離開我們,他們離不開我們就像丹迪基離不開它的棲息處一樣。車上沒有地方了,那也不妨,他們走著去。的確,我們次日在布卡見到他們,他們走了整整一宿才到,而之前已經走了幾乎一整天。他們想跟我們一直到阿尚博堡(至少是在那兒和我們再見)。如此的忠心耿耿令我感動,即使這其中困苦的成分居多,還有那種要牢牢抓住某種有營養的東西的需要,不管是什麼東西,這在所有寄生生物上都能看到。這兩個小幫廚,說起來,很難看,一句法語也不懂,從布阿爾起,我跟他們總共說不上兩次話。但有人不粗暴對待他們,這對他們而言已經夠好了。我已經給過每人一張五法郎的鈔票,但在布卡,早上,看他們一心要走到阿尚博堡,我又給每人幾個五十生丁的硬幣,因為我知道,沒有零錢,兜裡有五十法郎都能餓死——要知道,在所過的任何一個村子,都找不到換零錢的。這是此行的一大困難;事先知道這種情況,我們從布拉柴維爾帶了幾袋五生丁、五十生丁和一法郎的硬幣。

十二月二十五日

巴坦加福,我們停下來吃午飯。坐車走這段路,反而顯得更長了。要求過高;景色更顯單調,因為從細節上看還沒有從整體上看那麼明顯;風景飛逝而去,讓感覺模糊起來,只見灰灰的一片。

我們爭取今晚趕到阿尚博堡,因為答應過科佩,到那兒過聖誕節。

車在夜色中飛馳。樹木漸疏,景色變得高貴起來;又出現了樹頭櫚。在一片林間空地,一頭大馬羚就在我們身邊,車子停下來也不逃走;儼然聖於貝爾的奇跡133。大涉禽;黑夜裡依稀看到薩拉人的大村莊。公路邊有籬笆牆。

卡車沒有跟上來,需要等它。

我們在路邊一堆篝火旁停車,在那裡烤火的薩拉人一下都跑了;然後,又一個一個回來,接過我們的香煙。一塊小山羊皮僅僅遮住後屁股;但他們把生殖器夾在兩腿間,也算找到了遮羞的辦法。

子夜剛過到了阿尚博堡。叫醒科佩,他做了夜宵,與他一直聊到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