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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從諾拉到博祖姆

十一月五日

挑夫危機。挑夫們都想走了,至少是那六十個由政府招募的挑夫。昨天給他們拿來了很多香蕉,但木薯很少,這一下招來極大不滿。政府每天付給挑擔的人1.25法郎,不挑擔的人75生丁。但這筆錢往往全數交給首領,以致有時相關的人什麼也拿不到。我們的挑夫說,到時候肯定就是這樣的情況。這一來我們非常為難,這裡沒有任何法國政府代表,極難找到替換的人;另一方面,我們也覺得把這些人拖到離村太遠的地方很不人道。我們開始以為可以乘獨木舟沿河上行直到諾拉,但埃克拉河由於下雨漲水,水勢洶湧,只有往下遊走還能行船;急流十分危險。迫不得已就要原路返回到孔古魯,然後從左岸赴諾拉,因為據說另一條路已被棄。路一旦沒有養護,植物叢生,就幾乎沒法走了。

我們的挑夫用一根一端開叉的竹竿極為熟練地叉下懸在我們遮住遊廊的房簷小樑上的「築巢蜂」的巢。這是一個小小群落,有二十來個巢房。手下人告訴我們,幼蟲或蛹還是乳白色時十分美味。我們也見過他們撲向被手提燈吸引來的成群白蟻,也不拔掉白蟻的大翅膀就立即塞到嘴裡大嚼。

十一月六日

為手下人找木薯十分困難。最後總算送來了,但未經搗碎,挑夫們不悅。為了新招募一批挑夫,我們決定後天再出發。不過我們還不敢即刻遣散這些挑夫,儘管他們情緒低落,互相鼓動著不聽話。

傍晚乘獨木舟過埃克拉河。參觀森林公司代表處,它由兩個十分熱情且年紀很輕的代理人管理。他們看著很誠實87。我們在他們的「店舖」買了各種用品,然後到了河邊一座大村子。這裡卡代伊河與埃克拉河交匯,形成桑加河。村子對面有座坡勢很陡的山,山坡上覆蓋著茂密的森林。據說林中各種猿猴出沒,特別是很多個頭巨大的大猩猩,人們用網獵捕它們。村民給我們看掛在茅舍門上的這些結實的大網,網眼很大。村口有個獵豹的陷阱。

挑夫危機突然有了轉機。有人來告訴我們可以乘篷船上溯埃克拉河,直到巴尼亞。這樣走不會超過四天時間。

十一月七日

兩個土著剛剛用大砍刀砍死了一條一米五長的蛇,相對其長度,這蛇非常粗。遺憾的是蛇皮被砍壞了。這皮很美,背部的花紋不呈菱形而是十分規則的淺灰色矩形,周圍鑲著黑邊,黑邊外兩道淺一些的括號般的花紋,是蟒蛇的一種,在別處再沒見到。

午飯時同席的還有B醫生和維雅爾公司的一個代理,該公司做皮革生意88。兩人都從巴尼亞回來。醫生向我們詳細講了森林公司的事,說公司竟然有辦法逃避明智的醫療規章制度,一個村一個村地招當地人組成「巴孔戈」給他們幹活,卻不進行體檢,不管這些人有沒有健康證明,結果導致昏睡病蔓延,無法控制89。他認為森林公司在劫掠、在毀掉這個地區,他就此事給總督發過秘密報告,但他肯定這些報告仍積壓在卡諾(由於人員不夠,諾拉暫時隸屬卡諾)寄不出去,以至於總督對此事仍不知情。

昨夜,一場龍捲風似乎要來卻未來;悶得透不過氣;徒然指望降一場暴雨,好帶來些許涼爽。天空烏雲密佈。一道道閃電,但它們所在的地方過於高遠,一點雷聲也聽不到;閃電劃破雲層,霍然現出層層疊疊的烏雲。我半夜起來,在茅舍前靜坐良久,觀看這壯觀的場面。

一連兩夜,一隻大猴(?)都來我們的茅舍上跳舞,簡直要把我們的屋頂跳漏了。

人想像不出還有比熱帶灰色天空下的上午更陰沉、更暗淡、更愁慘的了。中午前天空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點笑容。

昨天在B醫生家吃晚飯,同席還有那位維雅爾公司的代理。飯吃到一半,聽到吹起「緊急集合」號。著火了嗎?這裡火災時有發生,因為當地人點著叢林,也不考慮火苗可能會殃及茅舍。嘈雜的人聲越來越近,突然,我們就座的遊廊下衝進附近代理商行的那個葡萄牙人,我們上午在他那兒給挑夫買過煙草。他只穿了長褲,情緒異常激動,不能控制。他說民兵想「打破他的頭」,因為他的廚子拐走了一個衛兵的女人,等等。醫生非常堅定地對他講了一番話,講得真的很好,把他打發走了。經過核查發現,這個女的正是衛兵從雅莫魯那兒拐走的女人,陪我們一路的小頭目博博利的任務正是要將她帶回去,但聽人說那女人和衛兵已去卡諾,博博利昨天已經一個人回去了。

今天上午我們把人犯叫來審問。引誘那女人的衛兵,我們的隨從中一個一講話就止不住結巴的衛兵兼翻譯,葡萄牙人的廚子,最後是那個當了他四天情婦的女人。這女人全部的衣服就是一小把樹葉,用一條珍珠腰帶繫住。真是個夏娃,「永恆的女性」;如果不在意耷拉的乳房,她很美;胯骨、骨盆至小腿連成非常純淨的弧線。她立在我們面前,雙臂抬起撐在遮擋遊廊的竹屋頂上。

審問沒完沒了。所有當地人都咕嚕著一口法語,滔滔不絕,不知所云。不過,有一點清楚了,和幾乎總是發生的情況一樣,整個故事只是一個錢的問題。雅莫魯想討回的並不是這女人,而是當初為得到她付給她父母的150法郎。還有10法郎的女人稅,那衛兵付過,廚子又償還了衛兵……真把人搞糊塗了。我們決定讓女人回到雅莫魯那裡,因為衛兵和廚子都不願付給雅莫魯那150法郎。那女人聽著她最近的兩個丈夫對她說她太放蕩不值得設法留下她,那任人擺佈的神情真是難以名狀。衛兵甚至說:「她變得太婊子了。」我們還是讓他還了她離開雅莫魯時戴的纏腰布,加上5法郎——衛兵和廚子各出一半——保證她一路的口糧。這一切花了無窮無盡的時間。

之後仔細觀察蟻獅的漏斗形陷阱,我們還讓小螞蟻滾下去給它們當食物。

昨晚算是能非常愉悅地閱讀了幾頁《巴倫特雷的少爺》。

十一月八日

最終我們放棄乘篷船,但這一來也放棄了巴尼亞;我們取道貝貝拉蒂去卡諾。解雇了六十五名挑夫;有人答應我們另雇四十名,這應該足夠了。幾乎全部時間都用於準備各種具體事宜以及復校、打出給總督的長信。一個徒步信使昨晚給我送來馬塞爾·德·科佩的信,這封信在蒙古姆巴等了我兩個多月了。這個信使昨晚給一個衛兵講桑巴·恩戈托被關進監獄的事,這我早就料到了。但今天上午,問到這個信使,他卻矢口否認,甚至不承認講過話。他從地上抓起沙子觸碰額頭,發誓說桑巴·恩戈托是自由的。可以感覺得出,他想到可能遭到報復而異常恐懼。

明天出發。

十一月九日

加瑪,位於埃克拉這條大河邊上。對面是莫克洛,在大河對岸;須知我不敢把一條能讓塞納河自慚形穢的河流僅僅稱為「河」。一塊坡地上幾間茅屋,我們住在其中非常寬敞的那一間。極小的蒼蠅,大概是「俘虜蠅」90,成群嗡嗡襲來,弄得人癢得很不舒服。茅屋裡面、竹子和屋頂的茅草全都磨得發亮,熏得漆黑;倒讓這間破屋顯得光亮乾淨。我們一到就開始下雨,夜幕幾乎隨即降臨。這一站比別人告訴我們的長得多,我們八點出發,晚上才到加瑪。有的挑夫累得筋疲力盡;特別是一個可憐的老頭,他給我們看他腹股溝的淋巴結,腫得跟雞蛋一般大。我們只招到了四十個挑夫,以至於有些擔子一直都是兩個人挑的,現在要一個人承擔。行李挑運問題,甚至還有轎夫問題,影響了我旅行的興致;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想這件事。

這回穿越的森林比諾拉之前的森林有趣得多,因為不斷有小溪從中間穿過。林中小徑向著小溪陡然下降。森林本身更奇特;一棵不知名的高大植物,葉子寬大美麗,使矮樹林呈現異國風光。幾株令人讚歎的樹,近根部的樹幹粗大。氣溫難以忍受,倒不是多熱,而是氣壓太低,霧氣瀰漫,讓人大汗淋漓。坎肩脫了,全濕透了;襯衫也脫了,能擰出水來。我把它們掛在轎子上,但一整天都沒晾乾。天空很低,灰濛濛一片;一切暗淡無光;恍如行走在一場令人感到壓抑的夢裡,一場噩夢。聲聲鳥鳴,怪怪的,令人不安,倘若停下來,會讓人心悸——如我這般,一個人,走在大部隊前面,迷失在這無邊無際的世界中。

我想在此記上幾筆昨晚那詭異的情景。我們在B醫生家吃晚飯,同席的還有維雅爾公司的年輕代理A(他才22歲)和剛從布拉柴維爾來的河運船長L。我們很快便發現醫生的狀態不太正常。除了他講話很激動,我還注意到,他給我倒酒時,我很難把酒杯對準他伸過來的瓶口,他總想把瓶頸伸過頭。有好幾次,他從盤子裡叉起食物,不是送到嘴裡,而是把叉子連食物放到桌布上。他只是漸漸興奮起來,不過並沒喝多少酒;也許為了慶祝輪船的到來,他已經喝了很多。但我懷疑他興奮並不是由於酒而是另有原因。前一天,我讓他看了寫給總督阿爾法薩的信,其中有對帕夏嚴重罪行的指控;他顯得很憤慨,接著,當我不慎說到要將此信的副本寄給部長時,他害怕了。也許出於某種利害關係,今晚他便開始辯解說,很多行政長官和公務人員都是誠實、盡職、認真、出色的。我反駁說我並不懷疑這一點,而且我也見到很多這樣的例子;但正因為如此,不讓有些糟糕的例外(我特意補充說,在我見到的大量各級官吏中,我只見到一個這樣的例外)毀了所有其他人的形象才尤為重要。

「但您阻止不了,」他叫道,「公眾的注意力主要被例外吸引過去,而且輿論就將建立在這個例外上面。這就糟糕了。」

他這番話裡有很多真實成分,我當然不會無動於衷。我也覺得他擔心前一天讀完我的信後贊同得過了頭,現在反駁的正是這種贊同。因為他隨即跌入贊同對黑人實行暴政的怪圈,聲稱要想從他們那裡得到點什麼,只能通過暴力,通過殺雞駭猴,哪怕這些辦法很血腥。他竟然說自己有一天還殺了個黑人;然後趕緊補充說是出於正當防衛,不是自衛,而是為了一個朋友,否則那朋友肯定要送命了。然後說只有讓黑人畏懼才能得到尊重,並說到一個同行,X醫生,也就是他在諾拉的前任,好端端地穿過卡塔庫奧(或卡塔波)村(我們前一天還穿過這個村),卻被抓住,捆了起來,扒光衣服,從頭到腳被亂塗一氣,然後被逼著一連兩天伴著達姆達姆鼓跳舞。直到諾拉派去一個班,他才被放了……這一切,越來越離奇,越來越自相矛盾,越來越興奮。我們都不說話了,只有B醫生在講。要不是我們要準備次日的行李,起身告辭,他大概會說得更多。他差一點就要贊成帕夏了;至少他講這一切,背後的意圖就是辯解,就是和我分道揚鑣。他還對我們說(話是千真萬確,十分重要),村中得到政府承認的首領往往在他應該領導的黑人中間沒有任何威望,這些從前的奴隸,是些擋箭牌,被選出來承擔責任,遭受懲罰、「處分」,他們被下獄時所有村民都很高興。真正的首領是一個秘密領袖,法國政府往往無法知道是誰。

我這裡僅能大致記下這些話,我無法寫出當晚那種不安、詭異的氣氛。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很多技巧,而我是信筆寫來。還有一點,醫生是晚飯一開始便冷不丁單刀直入進入話題的,顯然是事先想好的,他問我:「您去參觀過諾拉墓地嗎?」待我做出否定回答後,他說:「知道嗎,那裡已經有十六個白人的墓了。」諸如此類。

十一月十日

當地豹子很多,而且據說時常會造訪人家。但茅舍裡悶得透不過氣,我們寧願把椅子支起來橫在門口,也不願關上樹皮門而不通風。

沒有表,神經繃得太緊,過早起床,而且就我一個人起來。夜還太深,需要等待。重新躺下。

黎明啟程,仍睡意正酣。這站路程據說很短,我們卻覺得怎麼也走不完。四點左右才到姆班戈住處,途中只有中午稍事休息。步行走了大約十五公里,付出了極大的艱辛。但我越來越討厭坐轎,轎上顛得很不舒服,而且我心中沒有一刻不在想轎夫的辛苦。我們每天都向奇異世界推進得更遠。今天一整天我處在一種昏沉和無意識狀態,「彷彿飲下了毒芹」91,失去了時間、空間和自我觀念。

傍晚時天空有些放晴了,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夜幕升上晴空。我們終於擺脫了逼人的森林。有時,森林很美,參天大樹越來越多,樹的底部彷彿患上了象皮病似的。但是沒有陽光時,森林彷彿完全沉睡過去,萬分淒涼。樹葉全都結實而有光澤,與月桂和冬青槲的葉子一樣;卻不像,比方說,榛樹葉,軟軟的茸茸的,彷彿能吸光的海綿,令透過樹葉的光線帶上一種綠綠的金色,讓諾曼底的荊棘叢有種神秘感。空氣太潮濕,直到中午,樹枝都在淌水,小路上的黏土很不保險,走在上面異常艱難。轎夫有三次滑倒了。渡河時,有時我們很想多逗留些時光。姆班戈和加瑪一樣,建在曠野上,這片空地是向森林奪來的,四面森林環繞。這突然出現的稀樹草原上長著高高的禾本科植物,人走進去便會消失不見。有些怪鳥,我很想離近點看看,開了三槍都沒打中。

我們的男僕表現出的慇勤、周到和熱情如何讚譽都不過分,而廚師給我們做的飯菜是在當地嘗到的最香的飯菜。我仍然相信而且越來越相信,我們聽到的對當地僕人不絕於耳的種種指責,錯主要不在僕人而在對待他們的方式,對他們講話的方式。對我們的僕人,我們有的只是滿意——我們對他們講話從來都是和顏悅色,對他們我們無話不談,當著他們的面,我們什麼東西都隨便擺放,而他們至今為止都表現出絕對的誠實。我甚至可以說,當著所有挑夫的面,當著所有不認識的村民的面,我們隨便擺放那些對他們來說非常讓人動心的小東西,這些東西若被偷了極難查出來——在法國我們當然絕不敢這麼隨意——然而至今什麼東西也沒丟失。在我們和手下人之間建立起一種相互信任和友情,所有人,無一例外,迄今為止都像我們對他們表現出的關切一樣對我們體貼備至92。

我繼續給阿杜姆上閱讀課,他表現出的專心令人感動,而且他日有進益;我對他的喜愛也與日俱增。白人對黑人的愚蠢發脾氣時,表現得多麼愚蠢啊!不過我認為黑人只能有很小的發展,他們僵硬的大腦往往在濃濃的黑夜裡停滯不前,可是,多少次,白人似乎一心要讓他們在黑夜裡陷得更深!

十一月十一日

終於有一站較短的路程了。六點左右出發,兩個半小時後到達薩普阿,中間穿過一片較美的森林。再次出現省籐屬植物。

一路步行。薩普阿是一般村子的三四倍,長一公里多,位於一大片稀樹草原上,原野上散佈著高大的糖棕。遠處,森林環繞。很多孩子,有的很漂亮,我們叫他們待在身邊。有一個演奏一種奇怪的樂器:一個葫蘆,人用腿夾住,中間一根竹子,像一張拉在六根(?)弦上的弓。他的歌唱非常微妙甜美、細膩多姿,我們的翻譯譯道:「我的腳上寄生了那麼多跳蚤,不能走路了。」

傍晚,我在四個孩子的陪伴下穿過稀樹草原,來到森林邊上。人們都在一條茶色的河裡洗澡,河水清澈,河底是白沙。別的孩子給我拿來一大堆漂亮的小金龜。儘管種類、性別都一樣,我卻驚歎它們彼此差別何其巨大。在自然博物館,已經有人向我展示了這種多樣性的各種例子,似乎只有雄性才有這樣的多樣性。這種多樣性是熱帶地區特有的嗎?

熱得透不過氣。

給挑夫的木薯送來了。二十四隻小籃子,由二十四個小姑娘用頭頂著。每個木薯餅上有一把炸毛蟲,還有幾個甘蔗。「這些給五法郎吧。」下士說。我給了雙倍的價錢,因為昨天我才明白,讓白人支付的價格比實際的價值低很多。雞就是這樣,白人給一法郎,當地人卻要付三法郎。我們的一個挑夫,昨天求我們替他買隻雞,他自己買就要花三倍的價錢93。

有人給我們送來河蝦。個頭兒非常大,和「瘦蝦」相仿,只是前爪特別長,爪端還有很小的鉗子。做熟後,肉依然軟軟的黏糊糊的。

十一月十二日

昨夜,平庸的達姆達姆舞會,是應我們的要求開的;我很快便離開了,馬克卻被留在那兒直到很晚。平庸無比的夜;茅舍周圍山羊咩咩叫個不停。五點半起來,純淨的黎明,天空如洗,彎彎的月牙幾乎掛在頭頂。許多粗大的糖棕(樹幹中央鼓起,葉呈扇形;串串橘紅色碩大的果子)給大草原平添一分高貴與奇異。一絲風都沒有,高草紋絲不動。我們要走的是一條白沙小徑。出發有些困難,昨晚我們讓姆班戈借給我們的四個人回去了,因為首領保證說薩普阿可以找到替換的人。點卯時,等的那四個人未到。必須出發。我們把衛兵留在後面。直到第一站(我指的是穿過離薩普阿十公里的第一個村子),我們才發現新來的四個挑夫是女的,衛兵告訴我們,所有健壯男子在最後一刻溜到叢林裡去逃避徵調。令我們更為氣憤的是,別的挑夫留給這些女人的是那些最重的擔子。經常是最結實的傢伙搶去最輕的擔子迅速跑到隊伍前面,以避開檢查。我們給每個女人一張一百蘇94的鈔票,希望以我們的慷慨讓男人後悔——這希望很徒勞,因為女人一回村就要把這些錢交給男人。

今天上午的行軍頗似凱旋。從第一個村子起,便受到盛情迎接;歌唱、歡叫,有板有眼;人們看上去乾淨健壯。我們下來走,我的轎夫走到前面去了。這不再是走路,簡直是在賽跑,達姆達姆鼓相隨,一群笑逐顏開的孩子簇擁著,好幾個自薦要做男僕。從這個村開始一直到巴科裡,都有一隊隨從相送,我們十一點到巴科裡露營;轎夫、村裡人的歌聲(輪唱)不斷。巴科裡之前經過四五個村子,一個比一個奇特,村民情緒也越來越激動。這一切,我恐怕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太奇特了。我們總算走出了森林的噩夢。草原上出現稀疏的樹林;樹不太高,像栓皮櫧,時常還有一種漂亮的攀緣植物,彷彿葡萄籐,覆蓋在樹身上。有人告訴我們有很多珠雞,但狂熱的村民的歡叫把什麼都嚇跑了。這裡的居民,我說了,看上去幸福健壯;男人幾乎個個刺著奇怪的面紋95,從額頭直到鼻子底下畫了一條中軸線,線條隆起十分突出。

我們的隊伍(四十名挑夫加上八名挑夫的妻子,其中三個體側還吊著吃奶的孩子)極度壯大,都認不清誰是誰了。儼然「我們出發時五百人……96」連首領們都要跟我們走,起碼是直到下一個村子。我們停下來握手以示道別。但是幾公里之後還看到那些我們以為早已別過的人。

巴科裡是迄今為止見到的最美的村子,我們在這兒停下來。村裡孩子的數量多得難以想像。我試圖數數有多少,數到一百八十,不數了,我頭都暈了;孩子實在太多了。這群人將你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興奮上前握住你伸過去的手;而且全都又叫又笑,這是表示愛的一種情緒抒發。簡直像場食人盛宴。

巴科裡,晚上。這座大村美妙極了。有風格,有氣派;村民顯得很幸福。寬闊的街道兼廣場(儼然延長了的納沃納廣場97)頗似細沙鋪成的競技場。茅舍不再是姆拜基附近那種既不衛生又一律醜陋不堪的破草房,它們寬敞、漂亮、外觀各異。有的更大些,我們住的就是。這些大房子要登六級台階進去,它們建在一些小丘上,小丘不知道是怎麼形成的,很像莫巴伊和班巴裡之間的平原上我們認為是從前的白蟻巢的那些鼓包。和阿尚博堡的中士護士談了很久,他得到六個月的假(假期從1906年起未經允許一直放下來,其中十年是在烏奇奧醫生手下工作)。我們得知,這裡和附近所有地區98(我想在整個卡諾行政分區都是這樣),當地人繳清稅款,即在森林採完足夠納稅的橡膠後——大約要花一個月時間,便可以忙他們的農活。他們這裡只種植木薯、芝麻、甘薯和一點蓖麻。

護士告訴我們,白人買山羊和雞的價錢的確比土著買便宜得多,土著其實也不花錢,因為他們從來不買這些東西,或者至少不吃這些東西,或者幾乎不吃。(同樣,土著也從不吃雞蛋。頂多把壞雞蛋給孩子吃——其他的蛋,沒孵小雞的,就留起來給過路的白人。)山羊和雞是用來交換的東西。貨幣就在最近,就在今天,仍是矛尖,是土著自己鑄造的,約五法郎一個。山羊值四到八矛尖。買女人不加區別地用矛尖或山羊(十到五十矛尖,即五十到兩百五十法郎)。白人無須花錢買呈給他的山羊,那是黑人首領送他的,白人原則上什麼也不欠,他給一點顯然與實際價值不對等的小費,而首領還總要感激地接受。不過有個基本定價:一隻雞一法郎,一隻山羊四到五法郎。白人認為確鑿無疑的是,土著不知道任何東西的實際價值。整個地區,沒有一個集市,沒有任何供求。整個村子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土著除了自己的妻妾、畜群以及或許幾個手鐲或矛尖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沒有任何物品、任何服裝、任何布料、任何傢俱——即便土著有錢,也沒有任何可買的東西喚起他們的任何慾望。

十一月十三日

十一點左右到達貝貝拉蒂。全然不同的地區,連天空都變了樣,空氣質量真好。終於能暢快地呼吸了。穿過美麗的荒野,長著三米高的禾本科植物的草原,不時中間又出現森林。此地岡巒起伏很大,放眼望去看到很遠。我們住宿的政府駐地,即行政官員的房子(由於人員缺乏已無人管理),位置甚佳,坐落於高地的背面,可以俯瞰一片廣闊的區域。但在這個大得無邊的地方總是如此,沒有任何中心;所有線條沒頭沒腦地向四處逃逸,什麼都無邊無際。只有村莊有時還有些組合排列,它們不再僅僅建在路旁,而有了各種各樣可能的前景;茅舍不再成行排列,而是形成各樣的小村落,有的頗為迷人。

過了巴科裡之後的第一個村子扎奧羅楊加的村長送給我一個奇怪的小動物,關在此地當雞籠用的一種棕櫚編的籃子裡。我想這是個「樹懶」99。它的前爪只有四個指頭,食指萎縮;後爪抓縛性很強,拇指與其他指頭明顯分開。頸椎有尖尖的骨突,將皮膚頂起。它有貓那麼大,尾巴極短,耳朵像切開一樣。動作非常緩慢。在地上行走很笨拙,樣子很不優雅,但極善攀緣和大頭朝下倒掛在任何載體上。它很願意吃我們餵它的東西,果醬,麵包,蜂蜜,尤其顯得愛吃煉乳。

有人給我送來一隻特大的「巨花金龜」,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放進氰化瓶,雖然瓶口那麼大。

參觀傳教士駐地,神父們友好地接待我們,請我們喝上好的奶。

回到駐地,我們長時間觀察築巢蜂干的了不起的活兒(這一隻蜂腹部狹窄,呈金絲雀般的淡黃色,而不是最常見的那種黑色)。它把一隻蜘蛛逼進泥巢,僅僅幾分鐘,就將它完全封在裡面。我一刀戳破它的巢,發現在大蜘蛛旁邊還有幾隻小的。不一會兒,破壞的地方就被修復了。晚上,我頗為費力地把整個巢從一片竹子上剝離下來,這巢就緊緊地附著在竹片上。這東西如鴿子蛋那麼大,由四個長條形蜂房組成,是用泥做的,硬得像磚或幾乎像磚。我弄破這些小間,每間裡面都有四五隻蜘蛛,比較小,但都胖乎乎的;蜘蛛還都很新鮮,好像沒有死而是睡著了;其中只有一隻蟲,從樣子和大小看,像條蛆。顯然,這是幼蟲的食品儲藏室,我想築巢蜂(是不是泥蜂?)在蜘蛛旁邊,或者在蜘蛛腹中產了個卵,這條蟲就是從卵變來的。不幸我的視力下降很厲害,不能「聚焦」那些有些精微的東西。

馬克對駐地的一個衛兵大發雷霆,因為他竟然打了我們的廚師耳光。

十一月十四日

傳教團的神父盛情挽留,我們決定在貝貝拉蒂多待一天。我們的「樹懶」竟然在夜裡解開拴住它的爪子的繩子逃跑了。經過一番尋找,我們發現它棲息在遊廊的頂簷下。傳教團駐地派來兩匹馬,我們要去那裡吃午飯。

今天上午不得不遣散我們的四十名挑夫。其中有些人非常樸實善良,和他們道別時,眼淚湧出眼眶。他們從諾拉陪我們到這裡。特別是其中一個,大高個,像個莫希干人,一個耳朵眼裡插著我們射死的一隻隼的羽毛,動作有些不協調,有點活寶,愛說笑話,他本想陪我們一直到卡諾,要離開我們他也很依依不捨。當指給他看獵物留在沙路上的腳印時,他說:「很小,它的肉……」

和傳教團的高級神父饒有興致地談話。午飯前,他帶我們去看兩公里外的一大群瘤牛,是從恩岡代雷運來的。我們晚上才離開傳教團駐地。

十一月十六日

昨天沒能記日記,傍晚到巴菲奧駐地時太累了。這段路三十五公里,不過幾乎全坐轎子。如果轎夫抬轎技術不佳,乘坐這種運輸工具可真累人。顛簸搖晃,像騎在小跑的劣馬上。無法看書。沿途景觀發生了變化。地勢起伏加劇。高原廣闊。從貝貝拉蒂起,見不到萃萃蠅,也見不到昏睡病了;這才有了傳教團的牛群和村莊首領的馬匹。村子不再沿路筆直排開;茅舍也不再是方的,而是圓的,土牆,尖頂,房頂是茅草和蘆葦做的。已經開始感覺到阿拉伯文化的影響。首領終於有了自己的服裝,而不再滑稽地裹著歐洲人拋棄的破衣裳。他們穿的是博爾努人100或豪薩人101那種長袍,有藍有白,繡著花邊。令人有些困惑的是,我們經過那些村莊時,村民就為我們組織達姆達姆舞會,但卻圍著首領跳;村民哪兒是歡迎我們,分明是向首領致敬。首領往往騎在馬上,並且很樂於策馬疾馳、揚蹄蹬地,近乎阿拉伯騎兵的馬術表演了。他們頗有氣派,高貴,可能還有不可一世的驕矜。其中一個,給我們的挑夫送來木薯,給我們送來雞和雞蛋。我付了錢後,又遞給他一張五法郎的鈔票,他傲慢地接過去,隨即不屑一顧地遞給他的一個隨從。另一個首領沒有馬,是由手下人用肩扛著,像凱旋的英雄一樣;所有的歡呼都是衝他而發的。巴菲奧102的兩個兒子騎著馬前來迎接我們,他們十分英俊,乾淨(表面看上去),莊重。到了跟前,他們口渴,要喝水。我看錯了嗎?其中一個畫了個十字後才把葫蘆放到唇邊。我大為驚訝,便詢問,難道他「皈依基督教」了?……沒有。他沒有放棄伊斯蘭教,畫十字是個多餘的動作。兩個人都還很年輕,彬彬有禮,十分可愛。他們的父親的下巴包在來發103里;據說這是為了遮住鬍子,像豪薩人那樣(?)。

每過一條河都看見非常漂亮的蝴蝶。它們全都成群結隊。昨天,頭一次看見一群金鳳蝶,大多黑底帶天藍色斑紋;有一隻我頭一回見到,黑底上交織大量綠色條紋,翅膀背面有一條金色曲線。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翼上有金道的蝴蝶,不是黃色,而是金色。這群蝴蝶落在地上,大概那兒有糞便的痕跡,它們一個挨一個,翅膀儘管合攏還是彼此相碰;它們一動不動,專心致志,彷彿沒有知覺了,人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就能抓住它們,當然決不能抓翅膀,會碰壞的,而要捏前胸。我就這樣抓了十來只,全都色彩鮮艷、美不勝收。

真讓人瞠目結舌:一大群蜜蜂在蝴蝶翅膀邊沿上來回爬著,忙個不停;開始我以為蜜蜂要咬這些蝴蝶翅膀,將其折斷,其實不是,它們頂多是在上面吮吸什麼……我猜想。蝴蝶聽之任之,這一切真夠費解的104。

馬克可能中了暑,很難受。空氣悶得令人窒息;天並不太熱,但空氣似乎帶了電,還是怎麼,呼吸起來異常困難。我們決定在這裡休息一整天。

今天上午花了很長時間馴化我的樹懶。它對撫摸顯得特別敏感,而且一蜷到我的膝上,就別想再把它攆走。

昨天,在離巴菲奧約十公里的叢林中,遇到了從卡諾緊急派來的信使,他給我們送來了法國寄來的最意想不到的信件。

卡諾 十一月十九日

卡諾和我的想像毫無相似之處。

鎮子坐落於小山肩膀上,從山上,隔著曼貝雷河可以俯瞰這個地區。但風景依然沒有定形,無邊無際的遼闊土地上覆蓋著森林,甚至不能確定總的地勢和走向,河流似乎很難選擇自己的分佈。

十七日(前天)的一件大事是和行政官員布洛的相遇。他是剛被突然召回到這裡進行一場行政調查的(我們已得知此事),因為森林公司領導層向他發起起訴。布洛是個壯漢,肌肉豐滿,氣色很好,一臉喜氣;他是博凱爾105的一個藥劑師的兒子,自稱有42歲,但看著並不像。我們之前經過博達時見過他,我前面說過。他在博達逗留結束後,回法國了,他的妻子和六歲的女兒在那兒等著他。我們和陰森的帕夏同桌吃那頓午飯時,布洛告訴我們他要起訴森林公司嚴重違反規定與協議條令的行為。一得知他的起訴,森林公司便搶先下手,和巴黎的領導層通了幾次電報後,便決定讓布洛信譽掃地。辦法很簡單:強烈指控他和自由商人勾結,並受他們賄賂。要不然,他怎麼會挑森林公司的毛病呢?所以,我們得知他突然被召回到卡諾(班吉市長馬捨蘇要在那兒調查他供職期間的行為表現),然後要返回諾拉,就知道應該見見他,便設法在半路上和他見面,而且在午飯時,希望能共進午餐。但離開巴菲奧點卯時,有些挑夫未到,一片混亂,耽擱了將近一小時。十一點左右,在道路的一個拐彎處,我們的轎夫和他的轎夫突然撞個正著。這正是在稀樹草原上,那幾棵生長不良的樹只能提供可憐的一點陰涼……布洛比我們還想聊聊,他建議回到渡河處,人們習慣在那裡歇腳吃飯。於是就這樣做了。這地方選得太好了,樹木高大,樹下河水流淌,水流湍急,水量很大,而且那麼清澈,很難抵禦下去泡一泡的誘惑。彷彿這樣我就可以與自然更親密地融為一體了……總之,我只是泡了泡腳。布洛的大桌子支了起來,擺上三副餐具,那邊準備著午飯,這邊布洛把所有指控材料都拿了出來。森林公司對布洛的種種指控,我一無所知,而經過一路所見所聞,我卻毫不懷疑他對森林公司代理人的指控。所以,我強烈希望他自己沒有給人留下反擊的把柄。但就這一點,我不能做任何保證。布洛似乎極度煩亂不安,這的確是有原因的,這些大公司的勢力和手腕絕非等閒。布洛順帶告訴我們,內閣發生變化,安托內蒂106延長在巴黎逗留的時間。

十一月二十一日

我們在這兒又見到了朗布蘭的司機,就是開車帶我們去班比奧的那個,他是來送馬捨蘇先生的。他告訴我們經過博達時,聽說了桑巴·恩戈多和他的兒子入獄的事。而帕夏在巡視途中,楊巴中士陪著他。

另外,馬捨蘇先生已不在卡諾,他在諾拉調查,布洛要去那兒見他。

和拉巴布先生長談。他是補此地行政長官的空缺。這是個大塊頭,胸腔共鳴很好,嗓音熱情、激動,聲若洪鐘;他尚年輕,人很聰明,對自己想要產生的效果以及自己產生的效果清清楚楚。有時他把左手食指抬起指著自己的眼睛,表示「他清楚著呢」,「別人騙不了他」。彷彿是要證實他的姓氏107,一把濃密的黑髯遮住了臉的下部。他只有一個助手,溫和的尚博先生,此人因患貧血,請求返回波爾多與妻子和兩歲的小女兒團聚,他還沒見過自己的女兒呢。拉巴布本人也聲稱自己受夠了,再也受不了了……他白白地請求援助。他的前任斯托先生,已經調走,借口說自己的妻子「會打字」,便辭退了該行政分區的「筆桿子」,那人本該做行政長官的秘書。現在好,怎麼也找不回來了,他,拉巴布,不得不什麼都自己幹。而安托內蒂經過時,還談什麼「掃地出門」!本來就沒人了,他還想解僱人!不過這也好辦:他,拉巴布,已經下了決心,讓文件在桌上堆著去吧,看看最後什麼結果;既然不派人來幫他。他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留在巴布阿了,他是從那兒剛剛突然被召到卡諾來接替布洛的,他明天就要走,去取他的東西。又要有個職位沒人管了。這地方簡直潰不成軍。沒有醫生,沒有官員。剩下的那點人忙得不亦樂乎,只想走。沒錯,一個個都跑了:真是亂了營了。在這個誰也不願來的該死的上桑加地區,什麼也買不到,一丁點物件都沒有,食物也沒有;海關稅執行嚴格,不丁點食品都要賣到讓人不敢問津的高價108。還有多少煩惱,多少麻煩事!……他最近一次回來時,海關沒收了他的雙筒望遠鏡,這個望遠鏡到處跟著他,誰都見過……因為他弄丟了之前交稅的收據,無法出示能看出購買價的發票。總不能老保存著所有單據吧,見鬼!……再說他們就留著他的望遠鏡好了,他離開的時候都不會去要回來的……

昨天我們坐轎——那是在一場猛烈的龍捲風之後(雷鳴電閃,加上隨之而來的一切),我們在午休的睡夢中隱隱聽到這場風暴——去離卡諾半小時路的薩拉古納(渡過一條十分美麗的河,橋晃晃悠悠,都快坍塌了,又有趣又有點驚險)。起初,我們懷疑普西沙裡的真實性,據說這「綠洲」離卡諾三天路程。但聽說這村子和其他許多村子一樣搬走了;村民拋下他們的草舍,到離那裡有幾天路的地方重新蓋房——為什麼?——因為有幾個人死了,他們便認為原來的村址受到詛咒,鬧鬼,誰知道……一無所有的人,沒什麼可割捨的人,他們要走,從來沒多大困難。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一走近,村中的婦女都突然衝過去拔草。

今天早上比希望的晚很多離開卡諾,因為不得不等了一個多小時新挑夫。出城坐渡輪時,八點已過。三撥人,我們是最後那撥裡的,有些提心吊膽,因為水流太急。在單調的草原(草原上稀疏的森林,樹比草高不了多少,那些高大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將樹包圍、淹沒,它們無所不在的厚厚的屏障不斷擋住我們的視線)上走了一小時後,遇上一大堆挑夫,然後是十五個女的,兩個男的,前後連成一串,脖頸上捆著同一條繩子,由手執五股皮鞭的衛兵押著。一個女人懷裡還抱著孩子。這些是從當戈洛村擄來的「人質」。衛兵奉政府部門的命令去那個村徵調挑夫,所有男人一見他們來都逃到叢林裡去了109……馬克拍下了這痛苦的隊伍。這一站路比拉巴佈告訴我們的長得多。不得不在我們原打算午休的地方過夜,我們四點過後才到,這是在巴基薩-布干杜伊村,和班比奧地區的村子以及卡諾之前穿過的所有村子都很不一樣。圓形茅舍,土牆很低,尖尖的茅草屋頂。這些茅舍或散開或集中,純任偶然,十分優雅,既沒有一字排開,也沒有環抱任何廣場,毫無規劃,沒有街道。我們位於一座光禿禿的高原的最高處。四周,至少是東、北、西三面,放眼望去,可望到很遠,灰暗得令人絕望的天空下,陰沉廣袤的大地上覆蓋著清一色深綠的森林。

我應該不失公允地說,中午前後天是晴的,很晴。但所有早晨,所有的,無一例外,都是灰色、暗淡、陰霾,透出難以言狀、無可比擬的愁慘。今天早上,至少出發時,濃霧倒讓那大片綠樹的色調變得柔和了,而且,限制了視野。這樣正好,不然,一起來,目光所及儘是無望的天空下暗淡的、死氣沉沉的綠色,那裡面似乎沒有居住任何神明,任何仙女,任何牧神,那景象毫無神秘色彩,毫無詩情畫意,卻避不開,移不走。

坐在轎上無法看書,腦子裡重溫了《惡之花》中會背的所有詩篇,又學了幾首新的。

晚上,離我不遠處,開起了達姆達姆舞會,但我一直坐在支起的小桌前,就著防雨燈昏暗的光亮,和《親和力》待在一起。那本《巴倫特雷的少爺》重讀完了。一彎新月幾乎就懸在我桌子上方。感覺自己被詭異無邊的夜團團包圍。

稍後,我還是去看跳舞了。一個大圓圈中央,用荊棘生起很小一堆篝火。為圓圈舞活躍氣氛的是兩隻鼓和三隻發聲的葫蘆,葫蘆裡裝滿了堅硬的種子,安在一個短柄上,這樣就可以有節奏地搖晃葫蘆了。節奏講究,奇數節拍;十拍一組(五拍加五拍),幾組之後,在相同的時間間隔裡,一組四拍音——同時伴有兩聲鈴鐺或金屬響板110。奏樂的人在圈子中央,他們旁邊有一組四個舞者,兩兩相對。圍著跳圓舞的人按個子大小排列,從最高的開始,接著是孩子,直到最小的,才四五歲吧。接下去是婦女。個個都不停扭動,抖肩晃臂,極其緩慢地從左邊挪到右邊,既沉悶又瘋狂。我把手搭到一個小孩的肩上,他便離開圓圈,過來緊挨著我。一些在看跳舞的男人見此情景便叫另一個孩子到我的另一側來。舞會暫停時,他們倆便拉我走。後來我們吃飯時,他們就在我的椅子旁席地而坐。他們希望成為我們的僕人。又有一些孩子也過來了。黑夜將他們吸進去,只能辨清的是他們緊盯著我們的雙眼,還有一笑時露出的白牙。我的手一空著,他們便握住,貼在胸口或臉上,吻個不停。在我身邊的椅子上,小「樹懶」在打瞌睡;我感覺到它在我腰邊散發的溫熱。我現在叫它「丹迪基」,是當地人給它取的名。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剛到時,這個村子(以及上一個村子)的人表現出一種不情願,甚至近乎敵意。這敵意不久在我們的主動接近面前雪釋冰消,取而代之的是極度友好的熱情流露和表示。村長本人也是,一開始躲避推諉,聲稱找不到給我們的雞蛋、給挑夫的木薯,現在也十分慇勤,主動提供的食物比我們開始要的還多。

十一月二十二日

六點前離開了巴基薩-布干杜伊村(真像郊區的名字!),所有孩子都跑來送我們,一直送到村口。我們鑽進濃霧中。風景開闊起來,地面褶皺變得更開闊。沿著「山脊線」走了很久,然後下到深谷裡。整個上午,幾乎一直到中午,都在走(中間停了一小時),毫無倦意;就這樣走了近二十五公里。傾盆大雨下起來,我們才被迫上了轎,這時還沒到站。這之前,我們都躲過了龍捲風,它都是在夜裡或吃飯時暴發。但眼下,這不是場雷陣雨,天灰濛濛一片,感覺雨要下很久了。到第一個村子時,雨變本加厲下得更大,但這既不影響敲達姆達姆鼓,也不妨礙叫喊和歌唱。但現在不再有酒神女祭司的合唱,特別是每個村子都要見到的那樣一個被我們稱為「瘋婆」的老婦人,這回不在場。

經過一小時有點沉悶的等待,雨停了,我們又上路了。我把丹迪基放到了轎子上,所以又上轎坐了一陣。一個半小時後,到了塞薩納,村子很大(格局和巴基薩-布干杜伊村一樣,也和本地區所有村子一樣),我們在這裡停下吃午飯。一吃完飯,又是長長的一站路,不過這回是坐轎。四點左右到達阿博-布瓦雅菲,筋疲力盡。行政長官告訴我們第一天可以過夜的就是這個村子。歐洲人給我們提供的信息最後發現幾乎總是錯的111。

十一月二十三日

由於擔心言過其實,我低估了昨天走的路程。我們這天走了十小時路——中間休息兩小時,還有一個半小時坐轎。即步行六個半小時,時速約六公里。須知我們走得很快。疲勞過度,幾乎睡不著覺了。天接近涼爽卻又很悶。有人告訴我們次日的路很短。但不得不指出,這個信息,儘管來自當地人,卻和之前的信息一樣不準確。本來中午該到阿巴,實際下午四點才到,雖然我們不到六點就出發,而且緊趕慢趕。得承認這無邊無際的路程太令人失望了。接連幾小時,幾十公里,一成不變的稀樹草原在我們面前伸展。高大的禾本科植物變成了蘆葦。比它們高點的總是那些纖細的小樹,同樣的生長不良、歪斜、疲乏,想必是週期性的火災搞的,這些小樹形成一種稀疏的矮林。一天裡唯一的樂趣是過一條籐橋(我們走過的第一座籐橋),籐橋架在一座又寬又深且水流湍急的河——「走人」河——上,代替坍塌的木橋。沒有什麼比這個像蛛網一樣輕薄的網更優雅的了,它顯得那麼柔弱,人走上去膽戰心驚。不遠處,一棵巨大的露兜樹扎入河裡,為這幅畫面更添了一分異國情調。在整個這段將我們可怕地分隔萬里的旅程中,我神思恍惚,想著法國的事情:憂心忡忡地想著瑪……唉!起碼能知道她情況好不好,知道她能不能忍受我不在也好……我想像自己在台爾特馬丁·杜·加爾112身邊,在卡爾卡松阿利貝爾113身邊……

村長沒有誠意。到達尼科。我們派一個人先跑去,想給挑夫弄到做好的木薯,我們可以立即繼續趕路。沒有木薯。不得不到村民茅舍裡去搜。還是給了這個愚蠢頑固的傢伙報酬,但同時讓他明白,如果他親自心甘情願地送來挑夫需要的食物,我們本來會給他是現在雙倍的報酬,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立即從地裡收來那些食物的。這是頭一次我們不得不顯示權威。

太陽剛衝破濃霧,就變得酷熱難當。大大增加了轎子的使用率,因為剛走一小會兒就大汗淋漓,簡直難以置信。向晚時分,霞光絢麗輝煌。接近阿巴。離村兩公里,一個前來迎接我們的使者,敲響鐘鈴通報我們的到來。他走在前面,轎夫們跑起來。首領騎馬出現了。他下馬,我們也下轎。一群人立在一塊高地上。氣勢不小,我們莊重地向前行進。村裡的茅舍寬大漂亮,和前面村子的相仿,只是尖屋頂頂端放個黑陶做的大圓罐,細頸朝天。茅舍分佈無序,但由於地表起伏,形成和諧的群落。這裡俯瞰一片廣袤的區域。太陽輝煌地落山了,隨即,輕輕的藍色薄霧,其中還夾雜著村裡升起的炊煙,水平地拉開了帷幕,似乎使附近森林的邊緣向後退去。天上沒有一片雲。當空懸著半個月亮;遠遠的,兩顆星熠熠放光。村裡生起一堆堆火。一開始,萬籟俱寂,接著空中充滿蛐蛐尖厲的合奏。

遲遲未到的挑夫一個個艱難地走來了,好幾個一瘸一拐,顯得疲憊不堪。我們讓其中幾個服用了奎寧。木薯發下去了,他們聚集在一大堆篝火周圍。滿天星斗。

我沒把丹迪基放回到籠中。它一天(昨天也是)都在轎子上,要麼死死抓住支撐做頂篷的蓆子的竹莖,要麼蜷縮在我身邊。真想不出有更輕信的動物。餵它什麼,它都毫不猶豫地接受,不論麵包、木薯、奶油、果醬還是水果,它不加區分地吃下。只有一件事它受不了,就是強迫它快走,或試圖叫它離開它的支撐物。那樣它就會大發雷霆,發出尖叫並拚命咬。根本沒法讓它鬆口,倒會把它弄散架。然後,一將它抱到懷裡,它就安靜下來,舔著你。哪隻狗、哪隻貓也沒這麼喜歡得到愛撫。我在村裡散步時,它就或鉤在我的腰帶上,或吊在我衣領上、耳朵上、脖子上。

入迷地讀了幾頁《親和力》。我每晚都給阿杜姆上一堂閱讀課。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昨天待在阿巴,休息了一天。馬克去茅舍室內參觀一番後,拉我去欣賞一些屋裡的土屏風牆,厚厚的,略微凹陷,成了放在門對面的低矮長凳的加高的靠背。屏風後面,正好掩藏一個「客來誇」114,換句話即床席。寬大的屏風上簡樸地繪著大大的幾何裝飾圖案,有亮黑色和紅土色(專用),煞是好看。旁邊,靠著圓屋的牆堆著些大號上釉陶土甕,繪著凸起的花紋,猶如文身一般。甕中或盛水,或放木薯。它們和「客來誇」便是屋裡僅有的物件或者說傢俱了。和往常一樣,一群孩子簇擁著我們,大都蓬頭垢面,我們羞他們,叫他們感到不好意思,各回家去,不多時,又出現了,個個都洗得油亮亮的。

馬克在廣場組織孩子們賽跑,大概有六十多個孩子參加,他們的父母興致勃勃地觀看比賽。村長十分友好,想是因為我們禮貌客氣,出手大方。挑夫們組織了達姆達姆舞會;有一個跳單人舞的,舞蹈動作極具風格,模仿母雞、發情的牝馬,還有不知是什麼動物,簡約傳神,觀眾情緒被激發起來,尤其是孩子們,紛紛效仿。

好幾個挑夫來找我們包紮腳上的傷口,我們不得不辭退其中四人。還有一個步履蹣跚,我們覺得他是想揩點油。果然,次日,他又跟我們走了,明白了不挑擔就得不到工錢,便再不喊痛了。

清晨,不到六點出發。

中午,在一個十分秀麗的大村落(巴爾巴扎)停下來。房屋樣式相同,佈局一樣,均分成一片一片的,沒有明顯的順序,依地勢而建。房屋間慢慢踏出些小路來,幾乎可算街道了,路兩旁時有柵欄,分隔出一個個茅舍群。屋頂上仍都擺著那種黑釉大陶罐。

又是一站長路,比班比奧到諾拉之間的幾站路長得多(只有頭一站除外,即班比奧到恩代雷)。我們不到六點從阿巴啟程,下午四點才到阿博-布格裡馬,中間只停了一小時吃午飯。視野越來越開闊,河谷更寬更深,地面褶皺益發明顯。在過了阿巴的頭一個村莊(這是否已是巴爾巴扎?),我們停下來打尖。村子很大,人口很多,剛才描述過了。有歌聲吸引了我們。那是輓歌。我們走進一個大院,裡面聚集了五六間茅舍,是大村的一個小分區。原來一個老太太去世了,她的兒女親朋在那裡,唱著一種類似聖歌的曲子,很有節奏,抒發心中的悲痛。有人向我們介紹死者的兒子,高高的,已上了年紀;他的臉上老淚縱橫;我們向他問好,他繼續邊哭邊唱,抑或是邊唱邊哭,單調的旋律不時被嗚咽打斷。人人臉上都浸滿淚水。我們走近哭聲最密的茅屋,沒敢進去,探身向門口張望,那門和鴿籠或蜂房的入口差不多。這時,歌聲戛然而止。屋內一陣騷動,幾個人走出來,給我們讓出路進去看看遺體。她安然橫臥地上,和睡著的人一樣。昏暗中可以辨出一大堆人,他們馬上又繼續喪儀。有幾個人走到老太太屍體跟前,俯身撲上去,似乎要將她喚醒,他們撫摸她,抬起她的胳膊。我們能依稀看見的臉上都閃著晶瑩的淚光。大院裡,離茅屋不遠,兩個當地人在挖坑,坑很深,但不寬,料想他們要將死者立著下葬。我們繼續繞村巡視,見到茅屋附近散佈一些小方塊地,上面撒滿白色碎石,四周圍著樹枝做的矮籬。有人告訴我們,這些是墳塋。我們也早猜到了。然而我們聽人說過無數次,中非土著根本不把死人放在心上,隨處一埋了事。至少這兒的人例外。

抵達阿博-布格裡馬時,我們真有些精疲力竭了。泡過澡,喝過茶,我別無他念,只想繼續埋進那本《親和力》裡。沒有字典,真遺憾,儘管如此,很多都理解了,這遠遠超出我的期望。黃昏時分,馬克和烏特曼一道出去,想打幾隻珠雞。我便沿客舍後面一條被高草半掩的小徑信步而行,不多時便來到布格裡馬一個荒廢的小區。寬闊的坡地上,許多被拋棄的草屋,房蓋都沒了,草屋間的空地形成一片廣場。圓捨和圓舍間均隔著段距離,頹垣斷壁,露出內牆,凹陷如壁龕,又當矮凳的靠背,我前面提到過。儘管紅日將沉,壁上的彩繪仍被照得清清楚楚,我可以盡情欣賞。最初我以為只有黑色,後來發現用了三種顏色,那兩種是磚紅和赭石。花紋都上了釉,砑了光,雖經風吹日曬,也沒怎麼損壞或褪色。旁邊(好像都在右側),一些奇形怪狀的柱座是用來摞大甕的。這些廢墟顯得整潔乾淨,想必房頂被掀掉後便被燒燬或重新利用了,一絲草屑、木片也沒有剩下。

這荒村遺址上荊棘橫生,頹敗的屏風上時而附著一種嫵媚的闊葉攀緣植物,它倒垂下來,成了那奇特的斷壁的畫框或花彩,襯得壁上的色調益發豐富明亮。這儼然一座黑人的龐貝古城;可惜馬克不在,時間又太晚,不能拍下幾張照片。孤獨寧靜。夜幕降臨。自從踏上這片土地,很少有什麼場面讓我如此心潮澎湃。

十一月二十六日

終於是陽光燦爛的一天。好久以來頭一個明朗的早晨——我甚至覺得,自從來到法屬赤道非洲,我只見過霧濛濛的灰色上午。哦!天空並非純淨如洗,但火熱的陽光比任何時候都充足。是否僅僅由於這燦爛的陽光,這裡顯得分外美麗?我不這樣想。有時剛有點裸露於地面的岩石為整幅畫面勾勒出更明顯的線條;也有些巨大的花崗岩「卵石」。樹不比我們那裡的高,但在草原上形成連綿不斷的稀疏的森林。時現幾棵樹頭櫚。天空蔚藍,深邃柔和。空氣乾燥輕盈。我暢快地呼吸,一想到要長途行軍,要穿越面前伸展到遠方的廣袤土地,整個人都興奮不已。

不過,除了河邊午餐和之後烈日下橫渡曼貝雷河沒什麼可記的。轎夫們到河裡去泡了一陣,我也想下河,馬克攔著不讓,我嘟噥著作罷了。

離巴布阿還很遠,兩個新首領來迎接我們。他們是法國政府承認的村長的兩個兄弟,那位村長最近逃往喀麥隆了,攜帶著行政長官交給他支付村民編的蓆子的七百法郎115。兩位首領騎著馬,立在我們面前,長矛高高指向我們的轎子,發出的喊叫那麼粗暴,我們開始還以為他們要阻止我們前進。一匹馬尥蹶子,踩破了一隻達姆達姆鼓,撞翻了馬克的轎子。我下了轎,微笑著走上前。一番解釋,一片騷亂——之後,我們組成了先頭部隊,重新上路,前面五名騎士開道。其中那兩個未被承認的首領,身著阿拉伯服裝,縱馬疾馳中帶起的風將衣裳鼓起,在週身飄動,英姿勃勃。我們把僕人和挑夫甩得太遠了,在記這篇日記時,我們已經刮過臉,洗去風塵涼快下來,品嚐了橘子和香蕉,而他們還沒到。

巴布阿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昨晚,別人到了很久之後,阿杜姆才到,一瘸一拐的,顯然承受著淋巴結炎的病痛。我擔心他得上蜂窩組織炎,不知怎麼辦,除了用濕料敷。我還讓他服了奎寧和羅啡因。他在黑暗中躺下睡著了。在路上,他因為嘔吐,不得不停下兩次。天熱得可怕。

「司令」(行政長官)的房子和我們下榻的客舍離村幾百米。日落前,在翻譯和兩個新首領陪同下,我們去了村子。驚訝地發現村裡荒無一人。真正的村長逃走時也引得村民離鄉背井,這些人要以此表示對首領的忠誠。聽說,三十個男人(帶著家小)陪他到了臨近的行政分區,屬於喀麥隆地界。另有兩百個左右分散到遠遠的叢林裡,已經在那兒生活了幾個月。我們走進被棄的村長家,是從泥牆和蘆葦障組成的迷宮進去的,迷宮是為了便於埋伏和防守而建。房子後面,是女眷的草舍,半圓形,門朝向一個院子——到處空空如也。

晴朗之夜。晚上,達姆達姆鼓響起來,開始很遙遠,接著,聲音越來越近。讀完一大段《親和力》,給阿杜姆上完閱讀課,我們去看舞會。儘管村裡人都跑光了,竟然還有六十來個人,男女老少都有。想不出有比這舞蹈更沉悶更愚蠢的了,其中抒發的激情沒有任何精神成分使之昇華。伴著鼓點以及不厭其煩地反覆合唱的一個樂句,所有人,一個接一個,組成一個大大的圓圈,轉著圈子,速度極為緩慢,同時全身有節奏地扭動,彷彿抽去了骨頭,身子向前傾俯,雙臂擺動,腦袋逕自一前一後地點著,像飼養場裡的家禽。他們就是這樣表達自己的陶醉,表現自己的快樂。月光下,這昏暗的儀式好似不知什麼地獄秘密慶典,我觀望良久,就像在俯身觀看一個深淵,就像安東尼注目愚蠢的垂頭長頸怪獸:「它的愚蠢吸引著我。」116

今天上午,天空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淨、最晴朗的。空氣輕盈,陽光四射;從天的一邊到另一邊,燦爛炫目,鋪展開來。估計巴布阿海拔近1100米。昨夜幾乎算得上冷了。拉巴布快中午時到的,太疲勞了,沒能接受我們的邀請共進午餐。他要了結一些緊迫事務,主持公道之後才能吃飯——也許就根本不吃了。我們決定三點左右再去見他,並帶著越來越難受的阿杜姆。這可憐的男孩睡不著覺,連躺著都不行,幾乎整宿就在「客來誇」上蜷縮著身子。拉巴布學過醫,我焦急地等著他提些建議,或許還能採取治療。他告訴我們,他得刺破膿包,將紗布條放進傷口引流膿血。阿杜姆不肯讓人抬,硬是自己挨著走到不遠處的司令宅邸。讓他脫衣服時,他好像特別窘迫。我開始還以為他是怕難為情。唉,短褲脫下後露出大腿根上一大堆化膿的大包。從阿杜姆一開始的遲疑,拉巴布便已明白究竟,因此他又是冷笑又是對阿杜姆大加挖苦。那不是一般的淋巴結炎,而是性病,必須採取不同的治療。另外,那些膿包也快破了,拉巴布首先也只是用熱水敷。他開著玩笑詢問病因。原來是在經過克朗佩爾堡時,這可憐的男孩被傳染上了,離現在剛好四十天,就是那個對我們始終是個謎的狂歡之夜。真是慘不忍睹,這漂亮的身軀,還那麼年輕,線條那麼純淨,卻被那些醜陋的傷疤完全玷污、破壞、糟蹋了。拉巴布倒是聲稱土著知道某些草能根治梅毒。他還說,梅毒在他們這裡根本不像在歐洲那麼嚴重。他覺得沒見過哪個當地人倖免於此病,也沒見過誰死於此病。

巴布阿 十一月二十八日

仍是同樣碧藍的晴空。我們又帶阿杜姆到拉巴布處。昨夜膿包破了,讓病人的痛苦大為減輕,終於能睡著了。他躺在蓆子上,我握著他的手,拉巴布按壓腫塊,擠出一大堆多得難以置信的膿。病人痛得蜷縮起來,而把蘸了碘酒的紗布條深深插入膿瘡裡時,病人痛得就更厲害了。

休息和閱讀的一天。感覺頭腦似天空一樣清新澄澈。四點左右,逃跑的桑巴騎馬來了,另一個騎馬的人跟隨著他。他知道等待他的是監禁。但他也知道已經下發四張逮捕證通緝他,他無處可逃了。他身著亮閃閃的類似鎖子甲的東西,由許多穿透的五十生丁的硬幣直接縫在一種黑色緊身上衣上做成。他縱馬疾馳,長矛舉在前面,向我們衝過來,非常英俊、高貴,甚至還有點凶悍。然後,當拉巴布出現時,他下了馬。拉巴布非常莊重、威嚴,像大法官一樣,抬起手,落下來,當胸輕輕推了桑巴一下,將他交給兩名衛兵押送他去監獄。桑巴雖然伏法,走向監獄,卻將他們甩在後面幾米遠。他被指控並認定犯有一大堆罪行,販賣奴隸,謀殺和暴行,窩藏武器、彈藥,等等。在場的村民看著他走遠,沒有一聲抗議,連驚訝的表示都沒有。發生的一切盡在預料之中。不過,晚上又去村裡時(白天酷熱難當),村中基本上又住上人了。這村子很大,總能發現新聚居區、新茅舍群落,集中著十座、十二座、十五座或二十座茅屋——它們位於地面起伏的凹處,或者一開始被荊棘叢高大的禾本科植物遮住了。太陽,鮮紅的火球,落到一層紫色的薄霧後面。隨即一輪滿月升上天空,開始皎皎發光。

十一月二十九日

黎明從巴布阿啟程。新挑夫隊伍分行李時便出現猶豫和爭執。而且,還要準備一張吊床抬阿杜姆,他不能走路。我讓馬克去處理一行人的安排事宜,自己先出發了。我精神煥發,幾乎整段路都步行,走在隊伍前面。晴空萬里。路沒有清掃過,高草也沒有像前面走過的一路那樣被砍倒,方便我們通行。我也絲毫沒想過草會成為障礙,因為路很寬(兩米五至三米),但草太高了,彎下頭來,將路完全覆住,影響走路;草上還積滿露水,而我必須從這些草中間開出路來,不一會兒便渾身濕透了。接近一片窪地時就更糟了,路在繁茂的植物覆蓋下消失不見了。

走了大約六個小時,我們來到一條橫穿道路的小溪前。這回不像往常,小溪上面沒有高大的樹木成廊,而是暴露於太陽下。這條小溪既不格外清澈,也不太深,水量也不太大;但它在那麼潔淨、那麼光滑的花崗岩石間歡騰跳躍,稍遠處,溪上又有個小樹叢為它遮陰,那是一棵矮樹,它那般美妙地散發著芳香,我於是聽從了水的勸誘。

自從岩石不時出現,景色變得明確、突出,地面起伏似乎更加分明。人煙稀少。將近十點,到岡布戈村,很貧困——村長很慇勤——未停留。一點過了之後,到洛克蒂,吃午飯。村子要遷址。已經可見新屋的骨架,尚未加房頂。新址離舊村幾百米,舊村被施了魔法。無法夜裡過納納河,儘管我們很想在月光下繼續趕路;只能在迪巴停下。這是個貧苦的村子,宿營站更加寒酸,只能湊合了;讓人用稻草把門洞掩上一部分,又讓人燒燬了一個蟻巢,那群螞蟻著實嚇人。

十一月三十日

空蕩蕩的廣場上,三棵樹,其中一棵很粗大。廣場四周散落著一些草房。月光皎潔。溫熱而無邊的夜。清晨十分涼爽,露水充沛,彷彿降了場驟雨。我們出發時,黎明迫近,月亮的光芒開始暗淡下來;這是奇幻的時刻,是女巫離開巫魔夜會歸去的時刻。路一直向下通往納納河谷;天空呈斑鳩色,太陽在上面劃出一個深紅的傷口。我們渾然不覺在上行,猛然間驚訝地發現竟來到那麼高的所在,腳下是一片浩茫的大地;遲遲未散的霧在遠處形成座座大湖、條條河流。

一直步行到納納河。行李堆在一條窄窄的獨木舟上緩緩地過河。河對岸大樹叢生;河岸的坡度比較陡峭,樹在上面錯落分佈,更顯高大。天空之前充滿升騰起來的霧靄,現在放晴了;又是近日那陽光明媚的好天氣。獨木舟離開河對岸,出了遮蔽它的濃蔭,艄公使勁撐著長篙推動船行,長篙撐到河底。看著這一幕,從那撐船人的渺小和那葉扁舟的柔弱,方知周圍樹木的偉岸。

沒到納納河之前,離河半小時遠有個村子,我們如果知道就在那裡過夜了。所有這些村子,隸屬巴布阿的卡加馬117,幾乎都荒無人煙,既是由於桑巴的逃走和害怕隨之而來的懲罰和鎮壓——也是因為擔心(唉!可惜,這太容易理解了)我們這些白人,後面跟著司令,到這裡來是想抓壯丁修鐵路,千方百計地抓到他們。對他們表示得再友好,他們也不信,原因自不必說了。

不過,過了納納河,鄰近的村子熱情歡迎我們的到來。他們在那兒,在一棵叫不上名的參天大樹的樹根天然的台階上,錯落有致地上下列開,裡面有村長、達姆達姆鼓手、村長的隨從。隨從中有村長的兒子,是個十三歲的孩子,乾淨漂亮,臉上奇怪地刻出一條條黑道,前胸斜挎著一長條灰色毛皮。在他身旁,有三個人,有點怪的美,十四五歲左右,戴著藍白兩色的珍珠項鏈和腰帶;手腕、前臂、胳膊肘、腳踝、腿肚上方都套著銅鐲。我一隻手搭在其中一個肩上,另一隻手搭在村長兒子肩上,拉著他們走在隊伍的前面。後來,這些孩子主動幫我們背包,一直送到村裡,離剛才的地方有半個小時的路。他們跟我們一起進了外鄉人茅舍,我們讓人打開折疊椅,他們先是在我旁邊席地而坐,接著,當我和村長聊天時,他的兒子就蜷縮到我的膝間,像個家養的小寵物。

景色壯麗;這個詞可能有點太重了,因為風景並沒有什麼特別迷人之處——甚至讓人想起法國的景色——但這是我喜悅心情的寫照,終於走出了不定形的地貌,重見清晰的岡巒、確定的山坡、和諧分佈的樹叢……終於,從早上起,景色便在我們面前展開、呈現,要知道自從離開班比奧,除了極個別情況,我們都是走在一個封閉的區域內,無論森林還是草原,我們都被一片高高的植被包圍著,高得看不到五十米以外——甚至常常十米以外都看不到。攀上聳立於德卡前面並將其半包圍的高地,看到那高高的禾本科植物終於消失,讓位於一種淺淺的草地,嫩綠嫩綠的,心中何等歡暢!目光越過草地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很遠,草地也讓那散落分佈的不高的樹木露出整個身軀,而這之前,樹木彷彿都被高草淹沒、窒息了。(我說過,草太高了,人騎在馬上都不會高過它們;人行在草間如同小貓走在燕麥地裡。)終於,我覺得自己身體處於一種無比愜意歡暢的狀態,即使是最不稀奇的景色,也能讓自己發現快樂、高貴與美。我走了很多路,但當我終於準備坐轎時,固定轎子的繩子卻隨即砰的一聲斷了,我一下摔倒在地;只好接著走。烈日當頭,又趕上艱難的上坡路。這些山丘不會超過五百米,人們之所以稱之為山,只因為整個地區沒有更高的地勢。在高地上待得久了,看山下地勢下沉尤為劇烈,彷彿又一次居於比登上的高度高得多的地方。稍後一個荒唐可笑的意外事故迫使我不得不等著修好我的轎子。烈日下沒完沒了地爬了半天之後,我汗流浹背(那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刻),熱切盼望有條河可以泡一泡。我們來到一片近乎泥潭的水窪;沒辦法——我得設法一下跳過去——因為沒有小橋;溪水很寬;因此,一腳踩住一個小踏板,我縱身躍起;但腳下一滑,整個身體躺到泥潭裡。我從裡面出來,渾身是散發著惡臭的爛泥,趕緊坐在一塊滾燙的石頭上,想立即換衣服。我在背包裡找到內衣,在旅行箱裡找到褲子,卻怎麼也找不著鞋,那雙備用鞋已經隨著第一批挑夫走到前面去了。我只能穿拖鞋,根本不適合走路——但我竟然穿著拖鞋又走了幾公里,胸中湧動的詩情勃發,身體舒服得像是醉了,景色正由於此被冠以我剛才用的那個形容詞:壯麗。

我晚飯後寫下這些文字——在我們過夜的達伊村上空,一輪滿月灑下無邊的清輝;東邊,透過薄薄的藍霧,依稀看到我們明天將要攀登的布阿爾高地。地上沒有一絲風,滿天沒有一絲雲,夜空並不顯得漆黑一片,而像海一樣湛藍,月光那般皎潔。離我們不遠,是男僕和挑夫們的篝火,再遠點,是村民的篝火。村民沒有逃跑。我們一到,便有一百來個人圍上來,那時夜幕已經降臨,他們緊緊簇擁著我們,像吃人生番一樣表達熱情,擠得我們簡直要透不過氣來。

布阿爾 十二月二日

幾天來,叢林著起大火。從遠處就聽到畢畢剝剝的聲音,夜裡,從更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火光。大火向天空吐出滾滾濃煙。昨天一點左右到達布阿爾。雖然十分炎熱,空氣卻很清新。好像並沒有登多高,但離布阿爾這個大村很遠、海拔近千米的布阿爾駐地卻俯瞰遼闊廣袤的地區:西邊,伸展著我們這兩天裡走過的地方,天邊橫著我們前天過夜的高地;南邊,卡諾方向,投向納納河谷的目光可以延伸到更遠的地方。

昨天太陽落山時紫紅的霞光鋪滿天空。今晨,我在寫下這些話時,天空呈現難以形容的純淨;但空氣裡飽含太多的水汽,顯得不那麼清澈透明,在森林的墨綠和稀樹草原的青綠之上,又淡淡地抹上一層天藍的珍珠色。茅舍前,近景是乾燥的平地,東一處,西一處,被巨大的圓滑的花崗岩頂破;幾座衛兵的茅舍,是村裡最邊遠的房子了,村子在駐地右後方伸展開去;幾棵樹,很像法國的栗子樹——緊接著,樹之外,便是斑斕奪目的浩茫空間,眼睛已注意不到地勢突然的下沉。樹就在五十米外,樹和之後的平原中間並無他物,而平原卻顯得異常遙遠。

布阿爾 十二月三日

參觀了一公里外的德國駐地舊址。它已經被一場龍捲風毀了一半;從那裡可以俯瞰整個地區,視野甚佳。殘存的芒果樹大道,還有那種蘆薈,在其花梗上部,有時沿著花梗長著新的一代;以至於當你搖動花梗,紛紛落下的不是種子,而是完全成形的小蘆薈,葉子已經很壯,還有根。貼著駐地中的一座房子,長著幾株西紅柿秧;我帶著它們的果實回來。

茉莉、鈴蘭、丁香、玫瑰,都沒有我前天下水的地方旁邊那棵灌木的花那樣濃郁醉人的芬芳。傘房花序,小花白裡透著粉紅,四片花瓣圍著一個細細的管口。這株灌木的形態、葉和花像莢蒾。香味濃縮了忍冬的全部芳香。

十二月四日

早上很晚離開布阿爾,因為要等新挑夫;拉巴布昨晚到,又得和我們一起走,但他去卡諾,我們去博祖姆。昨天和挑夫結了賬,好讓他們離去;但我們不知道他們事先已經得到行政當局發的一法郎伙食費,所以本來該只給他們三法郎而不是四法郎。而且,拉巴佈告訴我們,不用付木薯錢,我估計每人每天大約需要五十生丁118。拉巴布聲稱他們每天花的伙食費不會超過二十五生丁。我這會兒和不久前確實相距甚遠了,在讓蒂爾港119,得知國家只給每個囚犯每天七個蘇,我快義憤填膺了。政府每天付給挑夫一法郎(而不是像我開始以為的一法郎二十五生丁),不走時每天給五十生丁,返程每天二十五生丁。一般返程時間比去程少算一半。

有時挑夫們腰上系一條皮帶或繩子,在黑皮膚上畫出一個簡單的線條,正好與腹股溝的皺褶吻合;一片棕色或紅色的樹皮,或者一塊破布片窄窄地裹住生殖器,然後從大腿間穿過,再在骶骨上方與腰帶連接。這一切的線條簡潔利落,令人叫絕。有時那塊樹皮的色調很美,在後面像花冠般盛開。

昨晚,小型達姆達姆舞會在昏暗的夜色中舉行,月亮尚未升起。十二個年輕小伙子聚起來,跳些不痛不癢的小舞蹈。衛兵營地,茅舍前,生著露天篝火。舞會跳到很晚。我們逗留在火堆旁這段時間,澤澤和阿杜姆卻在賭博,並被衛兵掠走了剛給他們的這個月的全部工錢。阿杜姆連上個月的工錢也輸掉了,那是他小心翼翼地留下,真心實意(我相信這一點)想要不久交給他在阿貝歇的母親的。他離開母親已經四年了。

這些衛兵專門等到最後一晚來這一手,料到我們今天早上太忙,不會有時間過問此事。其實,等我看到阿杜姆悶悶不樂,詢問他,他才說出來,而那時我們離布阿爾已經很遠了。我盡量讓他明白,他做得像個傻瓜,讓不老實的賭徒給耍了,這些衛兵暗中搞鬼。阿杜姆聽到「搞鬼」這個詞很開心,他之前還不知道這個詞呢。

十二月五日

今天早上,濃霧瀰漫;在沒有開好的小路上濕漉漉的高草間前行。十點過後,太陽才終於驅散雲霧,重現一片純淨無瑕的天空。沒多大意趣的地區。昨天,離開布阿爾一小時後,每隔大約兩公里就有一個村莊。這個地區不太服從政府,我們對冷遇早有準備。的確,一些村子的人走了一半。見我們來,許多膽小的當地人都四散逃到灌木叢林裡去了。但當留下來的人明白我們來這兒不是要損害他們,他們又是多麼容易被籠絡住啊。消息傳得很快,所過的一個村又一個村,出現的村民越來越多,接待也越來越熱情。為法國重新贏得這裡的民心的感覺很好。

應該把這麼多天以來穿過的草原上的樹木稀稀落落的分佈和諾曼底果園的樹木分佈相比,和農家院的蘋果樹相比,和意大利錫耶納地區支撐葡萄籐的榆樹相比;高大的禾本科植物淹沒了這些樹的樹幹。我驚歎這些樹的頑強,竟能頂得住週期性的野火。今天,風景單調得令人絕望,只有間隔更大的樹木才帶來點變化。今晚我們停宿的村子120是通往博祖姆路上的第二站,除了光照充足別無他美。和往常一樣,在迎接我們進村的隊伍中,我選一個最喜歡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倚著他,或者讓他拉著我的手走在旁邊。選中的往往是村長的兒子,這樣產生的效果最好。這回這個孩子格外英俊、修長、優雅,讓人聯想起波德萊爾筆下的西西娜。晚上,他告訴我,他和他的兩個夥伴,三人都想一直送我們到博祖姆。

中午泡得真舒服!那河水多清澈!今晚的夜真晴啊!我甚至不知道我們住宿的村子叫什麼。我們走的這條路極少有人走(當然,指的是白人)。浩茫的未知世界從四面包圍著我們。

這邊,我愉快地讀《羅密歐與朱麗葉》;那邊,馬克在照顧傷口,發藥,然後「主持公道」,這一切花了無窮無盡的時間。

十二月六日

在巴塔拉停下來。我們十一點左右到這個大村莊,周圍幼小的塞阿拉通報我們回到了朗布蘭的屬地——博祖姆行政分區。

在蠻荒的、萌芽狀態的、了無聲息的地區穿行了這麼久,重新看到一座整潔、乾淨、欣欣向榮的村子無比歡喜;一個得體的村長,穿著一點不顯滑稽的歐式服裝,戴著洗滌一新的帽盔,說著過得去的法語;一面旗升起來向我們致敬:這一切令我感動到了荒謬的程度,竟嗚咽起來。

想到在上一站對村長表現得不夠慷慨,心中十分不安,我們便把兩張一百蘇的鈔票放到信封裡,讓巴塔拉的信使送去。今早他在接過我給的六法郎小費時驚愕的神情在我心中揮之不去。食物沒有價格,無法知道對人家提供的服務你的報酬給得合適、太多還是太少,這的確是在這個地區旅行的一大麻煩。在這裡,什麼都沒有法定的價格;在這裡,語言中沒有什麼詞表示謝謝;在這裡,……

十二月八日

昨晚到達博祖姆,又回到可通車的公路上。就此我們旅行的這一長篇章節便告一段落。朗布蘭的車就是要在這裡接我們,送我們去阿尚博堡。三周前,按總督的意思,我從卡諾給他寫了封信,告訴他我們到博祖姆的日期;我們早到了一天。我們應該分兩站走完最後這段路;但清晨四點就從巴塔拉出發,一點就到了奎格雷,天黑前還有時間走完距目的地的二十公里,我們便決定三點左右又出發了。心中急不可待,下了轎,我們幾乎小跑著趕了一段路。一上午,景色單調至極。結籽的鐵線蓮屬植物——毛茛或側金盞花(尚未到花期)及含苞待放的芍葯(像在哈德良堡121附近)。從奎格雷起,非常漂亮的花崗岩石,甚至形成高高的隆起,有時和楓丹白露森林裡的隆起一樣。每當風景有了形,有了輪廓界限,趨於一定的格局,就會讓我想起法國的某個角落;不過法國的風景總是構建得更精緻,更清晰,具有一種更為特別的優雅。於是,快到奎格雷時,渡過的一條河,之後大樹下流淌的河水,阻擋水流的岩石,河邊延伸的一段路,這一切讓我們喜不自禁地笑著說:簡直以為身在法國!

到達博祖姆感覺非常美好。分區區長伊夫·莫雷爾在等待我們。他不聽別人對他說什麼,只顧自己連著重複了六遍同樣的話——不過他一點不蠢,我覺得他的判斷常常很準確,而且,儘管語速太慢,講的東西卻頗有意思。

在他借給我們的一期《巴黎評論》(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報紙雜誌)上,有篇蘇代的文章(八月一日號),肆意抨擊《布裡塔尼居斯》122。這一出色的劇作,他卻認為「既無詩情,也無思想」,這位不能容忍對雨果甚至戈蒂耶稍有微詞的人,卻如此詆毀拉辛,真有點令人惱火。(見第七章附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