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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班吉與諾拉之間的大森林

十月十八日

一上午霧濛濛的。不下雨,但是陰天,灰濛濛的一片。馬克說「並不比法國的陰天更愁慘」;但在法國,這樣的天就會讓人進入沉思、閱讀、研究之中。在這裡,則轉向回憶。

我之前對這個地區的想像太鮮明瞭(我想說的是我那樣強烈地想像它的模樣),以至於懷疑以後這種錯誤的形象會不會和回憶作對。比如,回想到班吉時,究竟浮現出的是真正的班吉還是起初心目中想像的班吉。

思想怎麼努力也不能重新產生那種驚奇和激動,驚奇會為事物的魅力增添一種奇特與迷人。外界的美依舊,但那新鮮的目光卻已喪失了。

五天後我們就要最終離開班吉。從那時起旅行才真正開始。馬塞爾·德·科佩在阿尚博堡等我們。如果走一條近得多尤其好走得多的路,去那裡很容易;那就是郵包和急著趕路的人走的路:坐兩天汽車到巴坦加福,再坐四五天船。離開烏班吉河流域,在巴坦加福就接上流入乍得湖的河流;只要順流而下就是了。但這對我們沒什麼吸引力,我們又不急著趕路。我們想做的,恰恰是離開通常走的路,去看平常看不到的東西,深入地、貼近地進入這個地區的內部。理性有時告訴我,我也許已經有點老了,不宜扎進灌木叢林裡冒險;但我不這樣認為。

十月二十日

昨天日暮時,我獨自一人重新走上那條深入林中的路,這條路一出班吉就抵達小山頂上。那巨大的樹幹令人目眩地直衝雲天,又突然間分出枝丫,我怎麼看也看不夠。最後幾縷陽光依然照亮樹梢。先是一片寂靜;然後,隨著黑暗逐漸蔓延,森林裡便充滿各種令人不安的奇怪聲響,鳥兒的啼叫與歌唱,不知名的動物的呼喚,樹葉摩挲的簌簌聲。想必一群猴子在不遠處這樣晃動著樹枝,但我看不見它們。我已到了山頂。空氣溫熱,我大汗淋漓。

今天我提前一小時又來到同一地點。終於靠近一群猴子並長時間觀察它們跳躍的絕技。逮住幾隻非常漂亮的蝴蝶。

十月二十一日

乘車直到姆拜基,穿越森林,沿途非常迷人。車過得太快。這段路真值得步行69,過幾天我們有幸還會重新經過這裡。毗鄰姆拜基的森林裡,樹高聳入雲。有一些,那些吉貝樹,近根部的樹幹粗壯無比70,彷彿長裙的褶皺,彷彿樹在行走。

掀開一棵倒下的吉貝半腐的樹皮,我發現一大堆鞘翅目昆蟲的肥大幼蟲。聽說,這些蟲晾乾熏過後,可做當地人的食物。

在姆拜基拜訪森林公司代表B先生。看到在他的廊簷下坐著兩個傳教士,面前擺著開胃酒。

這些大公司代理人太會討人喜歡了!對他們過分的熱情沒有防範的行政長官,之後如何能站在與他們對立的立場?之後如何能在他們的小過錯面前不施以援手,或者起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接著在那些重大的濫用職權行為面前又如何呢?

姆拜基附近村莊土著的茅屋和蘇丹地區見到的很不一樣;遠不如那裡的漂亮乾淨,甚至常常骯髒不堪。從這一點就能看出我們已經不在烏班吉-沙裡地區,因為那裡朗布蘭總督責令按照當地政府採用的幾乎統一的樣式翻修當地人的茅舍。有些人反對這樣不夠慎重的要求,想任憑黑人按自己的愛好建房;但這樣蓋的房子看來證明朗布蘭總督是對的。它們一座挨一座連成一長排,也許是為了省工吧;直的土牆用橫的竹子支撐;房頂低矮。不過,沒準這些醜陋的聚居區也是奉命修建的。(之後,我們在哪兒也沒見到這麼缺乏異國情調、這麼醜陋的村子。)

班吉 十月二十六日

準備出發。我們將三十四隻箱子直接發往阿尚博堡。我們要隨身攜帶的包裹放到了兩個小卡車上。阿杜姆跟我們上了福特車。三點從班吉出發。正行在森林中,夜突然來臨。雖有月光,路還是幾乎辨不清。

在姆拜基分區區長貝爾戈斯先生家非常令人愉快的晚餐。

十月二十七日

在博達進午餐,同席的有陰森森的帕夏(見下文)和卡諾的行政官員布洛先生,布洛先生要回法國了。帕夏沒有一絲笑容。他一定是個病人。

三點左右從博達出發。所經村莊只見到老人、兒童和婦女。

路緩緩上升。突然地勢下斜;我們居高臨下,俯瞰一大片廣闊的森林。到達恩戈托時天全黑下來了。

恩戈托地勢較高;這不過是地面褶皺而已,但可以俯瞰一片相當開闊的地區。森林公司在此有個駐地;房子沒人住,公司代表曾告訴我們可以在那兒小住。我們對這裡的景觀卻略感失望。另外,我們也不想欠森林公司的情,只想重新啟程。但車汽油不夠了。貝爾戈斯向我們擔保說路上能加潤滑油和燃料,我們信以為真。博達什麼也沒有,恩戈托也沒有,只能將兩輛車丟在這兒了。已經陪我們去過拉法伊的朗布蘭的司機莫巴伊將開卡車送我們一直到終點,帶著廚師澤澤和臥具,然後自己回姆拜基找油和燃料,再將那兩輛拋錨的汽車送來。我們的男僕六點左右和六十名派給我們的挑夫往前走了。我們後來在汽車公路終點「大澇窪」和其中一部分會合,又在班比奧見到另一部分,他們走了一夜後於中午前後到達那裡。從那兒起,旅行才真正開始。

應加隆先生之邀吃晚飯。他是個經驗豐富的獵人71,到恩戈托已經四個月,不過他打算離開了,因為這裡打獵的收益不大,而且他在這裡無聊極了。

早早回到旅客茅舍,我們倆躲在蚊帳下,都睡得很沉。凌晨兩點左右,腳步聲和說話聲將我們吵醒。有人想進來。我們用桑戈語喊道:「Zo nie?」(誰在那兒?)是一個重要的土著首領,我們吃晚飯時他已經來過。他打算和我們談談,但擔心影響我們,本來想把談話推遲到明天;但博達的行政官員帕夏派來追蹤他的一個信使剛剛向他轉達命令,叫他立即回自己村子。他只能遵命。但是看到和我們談話的希望要落空,他覺得非常遺憾,便自作主張在這樣不適當的時刻來見我們。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我們一個詞也聽不懂。便請他讓我們睡覺,等有了翻譯時他再來。我們為他的延誤負責,答應在可怕的帕夏面前保護他。帕夏出於什麼目的阻止這個首領桑巴·恩戈托跟我們透信,早上,通過翻譯莫巴伊,我們從桑巴·恩戈托那裡得知下面的情況後就毫不費力地明白了:

十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六天前)楊巴中士被博達行政長官派到博當貝雷去對該村(博達和恩戈托之間)居民施行懲罰。因為這些村民拒絕服從命令,不想放棄他們的莊稼,所以不肯把家搬到卡諾公路邊上。他們還有一個理由是在卡諾公路邊上定居的是巴亞人,而他們是博菲人。

楊巴中士帶著三個衛兵(我們仔細記下了他們的名字72)離開博達。和這支小分隊同行的有頭領巴烏爾和他手下的兩個人。一路之上,楊巴在所過的每個村裡抓兩三個人,鎖上帶走。到了博當貝雷,懲罰開始了:十二個人被綁在樹上,那時名叫柯佈雷的村長逃走了。楊巴中士和衛兵邦若向被綁的十二個人開槍,殺死了他們。接著又對婦女進行屠殺,楊巴揮動大砍刀砍她們。然後他又搶了五個年幼的孩子,將他們關進一間草房,點上一把火。桑巴·恩戈托告訴我們,總共有三十二個受害者。

這之外還要加上姆比利的頭領,他逃離了自己的村子(布巴卡拉,恩戈托附近),楊巴在恩戈托北邊的第一個村子博蘇埃抓到了他。

我們也得知桑巴·恩戈托正要回他住的博達,已經快到了,在路上遇上朗布蘭總督的汽車,車正拉我們去恩戈托。他以為遇見的是總督本人,想求助於他,便原路折回來。他肯定走得飛快,因為我們到恩戈托沒多長時間,他就到了。這個能向白人長官申訴的意外機會,他不想錯過73。

十月二十八日

桑巴·恩戈托陳述了兩個多小時。天下著雨。這可不是龍捲風過境時的陣雨。天空遮著厚厚的烏雲;雨要下很久了。不過我們十點還是出發了。我坐在莫巴伊旁邊;馬克和澤澤在卡車裡,勉勉強強擠在睡袋上,篷布下面有些憋悶。公路被雨澆得泥濘不堪,車開得慢得讓人洩氣。稍微有點坡的地方以及沙子太多的路段,我們就得下車,在雨裡推陷在泥沙裡的卡車。

聽過桑巴·恩戈托的證言和加隆的敘述,我們的心情異常沉重,連路上遇見一群在整修公路的婦女時都衝她們笑不出來了。這群可憐的牛馬在雨裡渾身淌著水。其中很多人邊幹活邊餵奶。每隔二十米左右,路邊便有一個大坑,往往有三米深。就是從那裡,沒有合適的工具,這些可憐的女工挖出沙土來鋪路堤。不止一次,不結實的土地塌陷,將在坑底幹活的婦女和孩子埋在下面。好幾個人都和我們這麼說74。這些婦女的村子往往離幹活的地方很遠,晚上不能回家,就在森林裡讓人蓋起臨時的窩棚,用樹枝、蘆葦搭成,四處透風。我們聽說看她們幹活的民兵讓她們幹了一整夜,就為修復這次暴雨破壞的路面,好讓我們通過。

到達汽車公路的終點「大澇窪」。大部分挑夫在這兒等著我們。男僕跟剩下的挑夫走到前面去了,要到班比奧才能見到他們。兩點。雨停了。我們匆匆吞下冷雞肉就又上路了。離班比奧只有十公里。我們毫不費力就能走完。總的來說我們很少用轎子75,既是因為喜歡走路,也免得我們可憐的轎夫太吃力。

「大澇窪」令人驚歎,這一帶還沒見過如此奇特、如此美麗的景色。這是片大沼澤,將一片不太高的森林分開,穿過沼澤要從籐本植物和樹枝搭的窄橋上走;沼澤地上長滿水生植物,大部分都說不出名。巨大的海芋擎著微微張開的小號角,露出一個白色的秘密,莖是深紫紅色,莖上的條溝帶刺。五百米過後就到河邊了。一片神秘的寂靜中不時響起幾聲看不見的鳥兒的啼鳴。大量矮矮的棕櫚樹俯下身軀將棕櫚葉浸入流水中。乘獨木舟到了姆巴埃雷河對岸。這裡森林將你團團包圍,變得更加迷人。水從四處漫進來,樁排上的路不斷被小木橋截斷。終於有幾種花了:淡紫色的鳳仙花,以及其他一些讓人聯想起諾曼底的柳葉菜的花;我往前走著,處於一種說不出的陶醉與興奮之中(沒有想到,唉!之後再也見不到這麼美的景色了)。啊!要能在這裡停下來,要能沒有這些挑夫跟隨重返此地,他們把獵物都嚇跑了……有時這群不離左右的陪同讓我覺得很煩,很惱火。我渴望體味自己的孤獨,體味被森林緊緊包圍的感覺,我加快腳步,跑著逃開,試圖與挑夫拉開距離。但他們立即全小跑著跟上來。我不耐煩了,停下來,攔住他們,在地上畫了一道線,只有聽到我走遠了吹的口哨才能邁過這道線。但一刻鐘後又得翻回頭去找他們;因為他們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整個隊伍停在那兒不動了。

快到班比奧時,森林到頭了,或者至少是敞開一片林間空地。叫喊聲、歌聲通知我們,村莊就在附近。一群婦女兒童跑來迎接我們。我們和列隊以持槍姿勢立正的幾個首領握手——甚至出於熱情也是由於搞錯了,和幾個普通士兵握了手。我們扮演白人高級長官的角色,昂首挺胸,像部長檢閱一樣微笑著頻頻揮手致意。一個披著獸皮的結實的大個兒敲打著掛在頸上的巨大的木琴,指揮著女人們的舞蹈。女人們唱著,發出野性的大叫,掃我們前面的路,揮動木薯的莖稈,或者嘩嘩抽打我們腳下的地,把莖稈都折斷了;真是極度亢奮。孩子們又蹦又跳,跺腳踏步。穿越村子這一路真是十分風光。歡迎的隊伍帶我們到了行路人住的茅舍,在那裡終於見到我們忠厚的男僕和第一隊挑夫。

十月二十九日

上午去見昨天來迎接我們的一個當地首領。晚上他來回訪。長時間交談。阿杜姆做翻譯,坐在我和首領中間的地上。

班比奧的首領的敘述證實了桑巴·恩戈托告訴我的一切。他特別給我們講了博達上次集市的「舞會」。我在此將從加隆的私人筆記上就此事的記述抄錄如下:

「九月八日,在班比奧,為森林公司幹活的古安迪隊十名采膠人(其他消息說是二十名76)被判罰在烈日下扛著非常沉重的木樑圍著代理商行轉,因為上月沒有送來橡膠(但這個月他們送來了雙倍的收成,四十到五十公斤)。如果有誰倒下,就有衛兵用皮鞭抽打他們,叫他們起來。」

「『舞會』從八點開始,持續了一整天,就在帕夏和森林公司代理人莫迪裡耶先生眼皮底下進行。十一點左右,一個叫馬蘭格的巴古馬人摔倒後再沒起來。有人稟告帕夏先生,他只說了句:『我才不在乎呢……』命令繼續開『舞會』。這些都是當著聚集來的班比奧居民和鄰村來趕集的所有村長的面發生的77。」

首領還向我們講了博達的監獄制度,講了當地人的困境,講了他們向不那麼惡劣的地區的成批出走……

我當然對帕夏深感憤慨,但森林公司起的作用更加隱秘,在我看來更為嚴重。因為畢竟他什麼都知道(我想說的是公司的代表)。正是公司(或公司的代理人)從這樣的事態中獲益。公司代理人讚成帕夏,鼓動帕夏的做法,和帕夏相互勾結。就是在他們的請求下,帕夏將上交數量不足的當地人隨意投入監獄;如此等等……78

我想把致總督的信寫好,決定將出發時間推到後天。在法屬赤道非洲的短短數月已經告訴我,要提防那些「真實敘述」,提防那些對一點點事件的誇大與歪曲。唉!倘若相信我一一問過的直接證人的話,恐怕「舞會」那場戲並不是什麼特例。帕夏令他們恐怖,他們求我千萬不要說出他們的名字。也許他們之後會「溜」,會否認看見過什麼。總督巡視當地時,下屬會在場,而且會在報告中,介紹那些他們認為最能取悅於總督的情況。我擔心,我要向總督匯報的情況可能是他調查中瞭解不到的,有人會小心地扼殺可能讓總督瞭解真相的聲音。作為一個普通遊客旅行,我相信有時會耳聞目睹那些盡底層的難以被瞭解到的東西。

接受交給我的使命時,我一開始並不太清楚我該幹什麼,我的角色是什麼,我能起什麼作用。現在我知道了,而且開始認為自己不會白來一趟。

自從來到殖民地,我就意識到問題多麼錯綜複雜,這些問題不是由我來解決的。我絕不想就我能力不及而且需要深入研究的方面提高嗓門大發議論。但這裡涉及的是一些具體的事實,完全與一般意義上的困難無關。可能地區長官也通過其他手段察覺到這些情況。按當地人所說,他似乎不知情。一個行政區太遼闊了;一個人,沒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事事都監督根本做不過來。像在法屬赤道非洲各處一樣,這裡又碰到了那兩大令人憂慮的狀況:人員不足,財力不足。

從恩戈托(大約四十八公里)來了兩個人,給我送來我在那裡弄丟的剝樹皮工具。我給他們「matabiche」79時,他們顯得很驚愕。月光下,在宿營站後面巨大的空場上,召集所有挑夫查核人數。馬克點數;讓他們十人一組站成行,教他們報數。聽懂了的人見另一些人不明白,便放聲大笑。我們分給每人一勺鹽;他們又是感激又是推辭,非常激動。

十月三十日

無法入睡。班比奧的「舞會」的陰影整宿不斷出現。對自己說,法國人佔領之前當地人更加不幸,人們也常常這樣自慰,但我覺得這是不夠的。我們對他們承擔了責任,我們無權逃避這種責任。從此一大片哀怨之聲時時響在我心頭,我瞭解一些事,絕不能容忍的事。是什麼鬼使神差促使我來非洲?我本來要在這個地方尋找什麼?我當時很安心。現在我知道了,我要開口講話。

但是如何讓人聽我講話?迄今為止,我一直在講,卻毫不考慮是否有人會聽;我一直在寫,為明天的讀者而寫,唯一的渴望就是經久不衰。我羨慕那些聲音立即遠播的記者,哪怕那聲音隨即便消失了。迄今為止,我是否只是行走在謊言的屏壁內?我想走進幕後,到佈景的後面去,看看後面究竟藏著什麼,哪怕那很醜惡。我覺察到的就是這「醜惡」,我想看的就是這「醜惡」。

一整天都在寫信。

十月三十一日

五點前起床。簡單的早茶。收拾行李準備動身。房後的空場上,我們的挑夫集合起來(六十名挑夫,加上一個民兵,一個當地嚮導,我們的兩名男僕和廚師;還有三名婦女,是陪民兵和嚮導的)。首領來與我們道別。月光朦朧。在黎明前微弱的光亮下,我們出發了,我們與男僕、轎夫、嚮導、衛兵和為我們背包的挑夫走在大隊人馬前面。

無邊無際的森林對我們永不枯竭的耐心是個考驗。昨天我沒能寫完給總督的信。唉!不可能在轎上寫東西,連簡單記上兩筆或閱讀也不行。走了五小時之後我才不得不上轎:走得很累人,因為地面先是有很多沙子,到後來幾公里變得又黏又滑。在轎上短暫休息之後,又走了五公里。沒有中途驛站。這一站再長也得走完,因為我們不能在森林裡過夜,讓挑夫沒有住處和食物。森林異常單調,缺乏異國風光。要不是時而有某棵參天大樹,比歐洲任何樹都高一倍,真像是某座意大利森林,比如阿爾巴諾的森林或內米的森林。巨樹的樹尖在其他樹之上鋪展開來,蔓延得很遠,相形之下,其他樹彷彿縮成矮樹林了。這些樹的樹幹上一半覆蓋著苔蘚,像聖櫟或月桂的樹幹。路旁矮小的綠色植物讓人想起我們的歐洲越橘;另一些則像「喀耳刻80之草」;這和在前天的窪地裡的情形一樣,一些水生植物讓人想起我們北方的柳葉菜和鳳仙花。我們的栗子和這裡的種子比起來毫不遜色,一樣奇特,一樣漂亮,我們只看到這些種子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莢殼。沒有花。為什麼有人告訴我們說這一帶森林特別有趣,特別美呢?

一路走來路都很平坦,到盡頭時,緩緩下降,一直通到一條樹蔭遮蔽的淺淺的小河。清澈的水在白沙質的河床上流淌。挑夫下水了。

聽說這地方在河裡洗澡很危險。我怎麼也不相信這話,又沒有鱷魚,又沒有日射病。不是這些,有些醫生說,(馬克也跟著他們對我說)是肝充血、發熱、絲蟲病……昨天我已經下過水了。結果怎麼樣?舒服極了。今天,我更不能抗拒水的召喚,美美地投入它清涼透明的懷抱。從沒洗過這樣美的河水浴。

一些首領來迎接我們,還有兩隻達姆達姆鼓,由孩子帶著。兩大「巴孔戈」(人們這樣不加區分地稱呼為森林公司幹活的人)村。旁邊一個很小的村子,恩代雷,今天只住了五名精壯男子(正在森林裡采橡膠),五名活動不便的人照看莊稼。不用說這些在森林裡的人,沒人看著,都盡可能少幹這份報酬那麼低的活。於是便招來懲罰,通過這些懲罰,森林公司的代表試圖喚起他們的「責任感」。

和巴孔戈村兩名村長長談。但是先和我們單獨講話的那個人,見另一個走過來便立即不說話了。他再也不說什麼了;當我們問及他自己被關過的博達監獄犯下的暴行時,沒有什麼比他的沉默和怕受牽連的恐懼更讓人揪心的了。後來等他重新單獨和我們在一起時,告訴我們,他在監獄見過一天裡有十個人受虐待致死。他自己身上還留著鞭痕,他把傷疤給我們看。他證實別人已經對我們說過的情況81,囚犯每天一次全部的食物是一個木薯團,就像(他比畫了一下自己的拳頭)那麼大。

他談到森林公司經常對當地人施行罰款(我差點說:從當地人那兒先取走的),因為他們交來的橡膠數量不夠——罰款四十法郎,也就是他們一個月能指望拿到的全部報酬。他還說,要是那不幸的人沒有錢交罰金,只有向比他錢多點的人借才能免於進監獄,如果他能找到這樣的人的話——甚至交了罰金有時仍會被投入監獄。一片恐怖,周圍的村子人都跑光了。後來,我們和別的村長談話。問到他們「你們村有多少男人」時,他們會指名道姓,並扳著手指頭一一數出來。極少有超過十人的。阿杜姆擔任翻譯。

阿杜姆很聰明,但法語不太好。我們在森林裡停下來時,他說,我們找到了「un palace82」(要說的是:une place指一個地方)。他說「un nomme」83。但當我們通過他問某個村長「你們村有多少人逃走或多少人被關進監獄」時,阿杜姆回答:「這兒有十個nommes;那兒六個nommes;再遠點,八個nommes。」

很多人來找我們。這個要張證件證明他是許多村子的大巫師,那個要張證件允許他去遠點的地方「自己建個小村子」。每當瞭解博達監獄關了多少囚犯時,不管問誰,得到的唯一回答是:「很多;很多;太多了;數不過來。」被關的可能還有很多婦女和兒童。

十一月一日

掛念的事太多睡不著覺。不到五點就出發。二十五到二十八公里一站路,沒有一刻用轎子。沒有路標,只能通過花的時間來估計路程的長度。我們平均每小時大概走五六公里。最後幾公里是在沙地上頂著烈日走的,特別累人。森林又變得非常單調,起初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然後突然間,半路上出現一條又寬又深的河,水清得令人讚歎;可以看到,在約莫有五米多深處,大量水草在一座彎彎曲曲的靠不住的橋下擺動。橋看著很不結實,是用圓樹枝搭的,用籐捆在一起,但捆得不緊,幾乎貼著水面架在大木樁上。簡直就像過水窪時不讓腳弄濕走的那種樹枝和劈柴搭的小窄道。而且在令人心悸的深水上一低頭就難免感到暈眩。過了河(博丹格河?),有一兩公里的森林重又特別奇異美麗。我在這個筆記本上很願意將這兩個形容詞連用,因為景色一旦變得不再奇異,就立即讓人想到歐洲的某處風景,它勾起的回憶總是對它不利。也許,要是我見到過爪哇或巴西,對這長滿附生蕨和大海芋的林下灌木叢也一樣會不利;但是,由於它勾不起任何回憶,我就會覺得它美妙無比。

我們在多坤加-比塔宿營。到這兒之前,經過三個可憐的小村子。只有女人。照例男人都去採橡膠了。首領們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迎接我們,帶著三隻達姆達姆鼓,由一個幹不動活的老頭和幾個孩子敲。然後,快到多坤加時,受到女人和娃娃的歡迎:尖聲大叫,歌唱,瘋狂扭動。越老的越瘋狂;這種成熟女子可笑的亂舞看著讓人受不了。人人手裡都拿著棕櫚葉和大樹枝,或者給我們扇風,或者掃我們將要踩上去的地面。儼然「進入耶路撒冷」一般。女人沒有什麼衣服,只有一片遮羞的葉子(或一塊破布),葉莖從屁股下繞過,在後面連到纏腰的細繩上。有些女人後面拴著厚厚的新鮮樹葉或干樹葉,不過也並不比1880年前後時興的支撐裙褶墊高臀部的東西更滑稽。但到了最後一個村子,除了這些,女人個個還纏上籐枝做飾物。

一個信使從班比奧跑步出發,比我們提前兩天到,通知我們的到來。在村子入口和出口,幾百米的路上,有時,(有時就是在森林中或小灌木叢中,不知為什麼)雜草被拔除或割掉了,撒上了沙子。有的地方,貼著沙子,開著漂亮的淡紫色花,讓人聯想起卡特來蘭(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中散步時我已經見過這種花)。莫不是就是這種花結那種珊瑚紅色的大果子,狀如蒜瓣,當地人吃裡面的白色果肉,味似茴香。就在旁邊,像小棕櫚葉的葉子,一米五左右高。這些花是清掃路面以後開的嗎?還是有意將它們留下來的?我樂意相信是後者。我讚歎這條沙徑,什麼都除掉了,唯獨花沒有。

每到一個村子歇腳,我們都與村長交談,勸說他們只有森林公司同意每公斤按應付的兩法郎收購橡膠才給他們。因為我們聽說公司常常只付一點五法郎,二十公斤以上才付兩法郎。而且,我們想說服當地人學會自己稱橡膠重量,他們只知道體積的度量單位(他們以籃為單位計算),這就給森林公司代理人可乘之機,可以在份量上欺騙他們,只要他不夠誠實,而行政官員又不在場表示反對84。

我們一停下來,便有一堆人趕來求助於我們,解決糾紛,治病,等等(不一而足)。有個人,由一個兄弟和一個姐妹陪著,來求我們罰他的鄰居,他說,那人和他懷著三個月身孕的妻子睡覺,結果他妻子流產了。他要求五十法郎賠償金,補償孩子之死,諸如此類。

十一月二日

到達卡塔庫奧時十二點多了;我們是五點從多坤加-比塔出發的,七個小時馬不停蹄地走,其中半小時坐轎。只有一處美景,就在渡河一段。走在由籐紮在一起的莖稈上面,一條佈滿螞蟻的細籐充當扶手。其他地方全都單調極了。大片高高的禾本科植物,其間散佈著一些矮樹,像栓皮櫧,樹帶有時位於森林邊緣,也許樹下有條河流,我們看不見。

大片尚未收割的木薯地,已成了矮林,再往前的蓖麻地同樣沒有收割,所有的男人,不是去採橡膠了,就是進監獄了,要不就是死了或逃走了。離開這個可惡的博達行政分區的最後一個村子後,一個魁梧結實的大漢突然宣佈他再也不回去了,不回村去繼續干采橡膠的活,他從上一個村子村口起就一直陪著我們,走在我身邊,和我手拉手(我還以為那是個首領)。他聲稱再也不離開我們了。但他當頭的兄弟(同父同母的兄弟,他強調說,因為這個地區人們常常管一個普通朋友也叫「兄弟」)極力反對他出走。爭論了半天。「這事的責任要落到他頭上。會把他下到監獄」,諸如此類。給了他小費後,他便平靜下來並決定自己回去了。

卡塔庫奧(有些地圖上標的是卡塔波)。重又見到人了,從這一點我們就知道已不在博達行政分區了。村長趕緊給我們看他的政績簿,上面寫道:「該村長沒有能力;毫無活力;無替換人選;村中沒有能力更強的當地人。」

卡塔庫奧是個長約一公里的大村子。只有一條街,倘若可以把那座走不完的長方形廣場稱為街的話。廣場兩邊所有的茅舍一字排開。

向晚時分,我來到一條樹蔭遮蔽的小河邊,從一棵枯木的大樹幹上滑到白沙為底的清澈的水中洗澡。一隻小松鼠跑來看著我,很像我們那兒的松鼠,但皮毛顏色深得多。

十一月三日

黎明前早早便從卡塔庫奧出發;在森林裡摸索著走了很長時間,太黑了,要不是有嚮導前面引路,我們都辨不出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來。天亮得很晚,灰暗無光,說不出的愁慘。單調的森林;幾處還算美的喬木林(但很多樹幹已枯),周圍環繞著木薯田——木薯又沒有收割,雖然我們已不在博達地區。我試圖詢問我們歇腳的村子的村長,這是個呆頭呆腦的人(和上一個村子及下一個村子的村長一樣),他遞給我政績簿,上面又寫道:「該村長沒有能力;對村民沒有任何權威。」這也看得出來。我的問題「為什麼沒有及時收割木薯」就是得不到回答。通常,當地人都理解不了「為什麼」;我甚至懷疑在他們大部分的方言中是否存在對應的詞。在布拉柴維爾的那場訴訟過程中我已經注意到,對「為什麼這些人背井離鄉?」的問題,回答總是「怎麼樣,什麼方式……」。這些人的大腦似乎無法建立起因果關係85。(而在下面的旅途中我又屢屢觀察到這一點。)

每個村口都有婦女跳舞。上了一定年紀的肥胖女人的扭動看著極為難以忍受。最老的總是跳得最歡。有的簡直扭得像瘋子一樣。我們的一個挑夫病了。吃了一片Dower86後,他感覺好多了;但走不了路,就用吊床抬著他。馬克給另一個挑夫醫腳。我們根本沒用轎子;烏特曼的腳被割破了,傷口很深,他在一頂轎子上坐了較長時間。沒什麼可記的,除了傍晚去下河(我們中午前後已到孔古魯)。好幾槍沒打中,讓我信心大減。最初幾次成功之後,我驕傲極了。之後已經不瞄準了。

十一月四日

三點左右抵諾拉,途經尼埃梅拉站沒有停留,四十多公里路,其中三十多公里全是步行。出發時,皓月當空,像阿杜姆說的,「正當午」(那時尚不到四點)。沒有什麼比後來取代月亮的灰暗抽像的光亮更愁慘、更暗淡了。一上午霧濛濛的。一連幾個小時都在穿越長著樹的大草原,大片輕盈高大的禾本科植物被霧氣蒙上一層露水,一時間為草原平添幾分優雅。這些高高的野草向路中央傾斜過來,沾濕了行人的前額和裸露的胳膊。很快人就像淋了一場雨一樣渾身濕漉漉的了。沙路上滿是腳印(母鹿,野豬,水牛),但看不到任何獵物的影子。我們一行人發出的聲音,或許還有氣味把它們嚇跑了。我們沖鳥開了幾槍,都沒打中,它們離得太遠。渡過一條河時,一群蟬發出震耳欲聾的聒噪。民兵抄起跟我們走了兩天的那個小男役(和他的主人即首領雅莫魯的信使一起)的長標槍,將其中一隻釘在了樹幹上。這大昆蟲長著虎紋翅膀,帶著綠寶石的光澤(下面的翅膀紫紅色)。昨晚,天完全黑了才到我們不得不露營的村子;那兒離驛站所在的孔古魯三公里,但驛站剛剛住下一個商客,把原本留給挑夫的木薯全搶光了。我們乾等等不來說好給我們的口糧,到孔古魯村長那兒得知這一情況,為此又額外多趕了六公里的路。這個村長出來迎接我們,一身阿拉伯人打扮,非常和善。他解釋說他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先招待先到的人,這我們也很容易接受;但挑夫得吃飯。我們便舉著火把,挨家挨戶,在村長的幫助下,終於湊夠了木薯,然後筋疲力盡地回來。

離諾拉還差幾公里,小路一出茂密的森林,便猛然到了埃克拉河邊(再往前就是桑加河)。河邊建了一座小漁村。我們下了轎,在一座茅舍的陰涼下,坐在一棵樹頭櫚的樹幹上,看了一陣六個可憐女人跳舞;出於禮貌,因為她們實在又老又醜。又走了三公里,經過草原、香蕉及幾株可可種植園,便來到奇特的諾拉對面,可以依稀看到河對岸諾拉的幾座房頂。我們乘獨木舟過河。到目的地了。總算到了。我們全都精疲力竭。但總的說來,這五天一路走過來,沒有出什麼大麻煩。(昨天,謹慎起見,我們又招了五個轎夫,原來這些轎夫看著讓人可憐。)

(班比奧的)雅莫魯首領借給我們一個小頭目帶路,他還有個任務是要把被一個民兵拐走的雅莫魯的一個妻子從諾拉帶回去。到了諾拉,我們得知那民兵和女人前一天離開去卡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