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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為何以「邊境人」自居

因為是邊境人,因為「世界的中心」不在我這裡,所以對於日本人來說,便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有哪個國家的人民最喜歡研究自己的國民性,大概就是日本人了。

在當今的日本,正流行一個新的國民稱謂,他們管自己叫「邊境人」。學者內田樹在幾年前出版了一部薄薄的《日本邊境論》,他在書中是這樣下定義的:在日本人的意識中,所有的高等文化都是其他地方創造出來的,因為作為世界中心的「絕對價值體」不在自己這裡,所以日本人總是基於這種距離意識來決定自己的思維和行為。

內田樹舉了很多事例以證明邊境人意識的存在。

比如文字。日本列島原本是一個只有聲音而無文字的社會,後來漢字傳入日本,日本人根據漢字發明了兩種類型的新文字。然而有趣的是,外來的漢字被稱為「真名」,而日本人自己發明的文字則被稱為「假名」,外來的東西佔據了「正統的地位」。這在其他國家和民族,似乎是難以想像的事情。

因為是邊境人,因為「世界的中心」不在我這裡,所以對於日本人來說,便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再舉兩個讓大家吃驚的例子。

1893年,日本文部省想倣傚西方各國,編一首歌供國民在重大節慶時詠唱,歌詞是從《古今和歌集》中找了一首《賀歌》加以改造,歌曲則是由英國公使館的軍樂隊隊長約翰·芬頓初創,然後又請德國人佛朗茨·埃克特編曲。也就是說,日本國歌的曲作者不是日本人。

到了1945年,日本戰敗,駐日盟軍司令部想要為日本擬定一部新憲法,於是,他們參照《人權宣言》、《獨立宣言》、《魏瑪憲法》和《蘇聯憲法》等,擬定了新的日本憲法。也就是說,現行的日本憲法不是日本人「根據自己的歷史經驗,集中了國民的智慧,經過長期努力形成的統一的國民意志」,它只是「戰敗的結果」。

但是,今天的日本人沒有改變上述任何一項的打算,這並不妨礙他們是全球最強大的經濟國之一,也不妨礙他們擁有獨一無二的文化和國民特徵。這就是我們不瞭解的、以「邊境人」自居的日本人。

多年以來,不少中國學者一直沒有放棄對日本的蔑視,他們常常津津樂道地引用法國東方學家伯希和(1878-1945)的一個論調,伯氏將日本學術蔑稱為「三余堂」——文學竊中國之緒餘,佛學竊印度之緒餘,各科學竊歐洲之緒餘。而很少有人反思,為何日本以「三余」之功竟能成就百年的興盛,以一蕞爾小島而為全球重要經濟體?

在進行近代企業史的研究中,我一度無法回答一個問題:在19世紀60年代,中國與日本同時展開了工業化運動,前者稱為洋務運動,後者則是明治維新。那麼,為什麼伊籐博文等人在接觸了極其少量的信息之後,就迅速地作出了「脫亞入歐」的決定,而李鴻章、張之洞則堅持「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現在似乎可以找到答案了——

在伊籐博文看來,他們本來就是亞洲的邊境人,「脫亞入歐」無非是從一種邊境人成為另外一種邊境人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但是,對李鴻章等人來說,要放棄的東西就實在太多、太沉重了。李中堂曾言:「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這一判斷的思想本源,隱約正來自於「文明中心」的自信。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邊境人意識讓日本人表現出了十分獨特的行為模式。比如:日本遇到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時,便會展現出毫無顧慮的親密或者說毫無防備的心;「當面服從,背後不服」是日本人擅長的本領之一,也是獨一無二的生存戰略。用岡田樹的話說,這些已經成為國民性的一部分,對此我們無能為力,所以,既然這樣了,那不如「邊境到底」吧。

「邊境到底」的人民共識,使得日本產生了兩大能力:第一,敢於吸取一切強者的智慧,在不斷求變中尋求生存的空間;第二,因自卑而自戀,由自戀而自傲,最終構成一種識別性極其強烈的民族稟性。

在哲學的意義上,邊境人意識與中國道家的「無」,有神近之處。無論是國家競爭還是企業競爭,如果一個族群永遠堅定地、「自甘」立足於邊境的話,那麼,它幾乎就是很難被真正征服的——它因為沒有被征服的意義,而變得不可征服。

中國有這樣的一個鄰居,是多麼讓人敬畏並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