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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商是一些怎樣的「大怪物」?

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麼,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塌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

研究中國企業史,就一定要碰到「官商經濟」。當過北京大學校長的傅斯年把官商稱為「大怪物」。從晚清到民國,出現了三個很著名的「大怪物」,他們是胡雪巖、盛宣懷和孔祥熙、宋子文家族。他們均為當時的「中國首富」,身份亦官亦商,是為「紅頂商人」,其財富累積都與他們的公務事業有關。若要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到五個特點:

第一,胡雪巖在資產關係上還是比較清晰的,他的財富大多來自為左宗棠採辦軍購,從中暗吃回扣。到了盛宣懷就官商難分了,用當時人對他的議論便是「挾官以凌商,挾商以蒙官」。而至孔、宋一代,則是公開分立,私下自肥,甚至以國家名義收購,以私人身份瓜分。

第二,他們在國家事務中擔任職務的重要性也是日漸持重。胡雪巖不過是一個從二品頂戴的掛名道員;盛宣懷已是實授的一品大臣;孔、宋更是一國行政之首腦,兩人主管國家財政前後整整20年。胡、盛及孔、宋的資產,一個比一個龐大,而且斂聚的效率越來越高。

第三,制度化特徵越來越明顯。如果說胡雪巖的化公為私還是盜竊式的,那麼,盛宣懷就已經演進到股份化了,而到孔、宋手上,則是手術刀式的精緻切分。孔、宋更善於利用宏觀經濟制度的設計和執行為自己謀私,每一次的經濟危機、重大經濟政策變革、重要發展機遇,都是他們獲取財富的最佳時機。孔、宋財富最暴漲的時候正是國難民困的8年抗戰時期。

第四,資產的增加呈金融化趨向。胡、盛的財富大多以實業的形態呈現,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財富來自於社會增量。而孔、宋則對實業毫無興趣,他們以金融家的手段直接從存量的社會資產——無論是國有資本、民營資產還是國際援助——中進行切割,因此,他們對經濟進步的貢獻更小,正當性更差,引起的民憤也更大。

第五,所得財富均「一世而斬」。因為資產積累的灰色性,導致這三大官商家族的社會名聲毀大於譽,在其晚年以及身後往往面臨重大的危機。胡雪巖一旦失去左宗棠的庇蔭馬上財盡人亡,盛宣懷的財產在清朝滅亡後遭到查封,孔、宋兩人更成為人人喊打的「國賊」。

通過這三個案例的遞進式爆發,我們不得不說,自晚清到民國,國營壟斷力量的強化以及理性化構建成為一種治理模式,也正因此,與之寄生的官僚資本集團也越來越成熟和強悍。所以,如果不能從制度根本上進行清算,特別是加強經濟治理的市場化、法治化和民主化建設,那麼,官商模式的杜絕將非常困難。

說到這些「大怪物」,大家都會想到一個問題:難道他們天生就是一些嗜錢為命的人嗎?為什麼商業的「惡素質」在他們身上會那麼顯著?在中國的輿論界和經濟思想界,對官商式人物的批判往往趨於道德化譴責,而很少從制度層面進行反思和杜絕。

曾經當過國民政府上海市市長、台灣省省長的吳國楨在《吳國楨的口述回憶》一書中說,按照政府的有關法令來說,孔、宋的豪門資本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因為,法令本身就是他們自己制定的。比如,當時沒有人能得到外匯(因申請外匯需要審查),但他們的人,即孔的人是控制財政部外匯管理委員會的,所以能得到外匯。吳國楨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哲學博士,他的話很平實,卻刨到了官商模式的根子。

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必須警惕的現象是,每一次對官僚資本集團的道德性討伐,竟可能會促進或者被利用為國家主義的進一步強化。人們在痛恨官僚資本的時候往往是以國有資本的流失為對照的,所以在痛批中往往會忽略兩者的互生結構。如果制度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革,那麼,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倒塌往往意味著另外一個官僚資本集團的崛起。在20世紀40年代中後期,孔宋集團被清理後,國民政府的貪腐現象並未被改變,甚至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最終成為其政權覆滅的重要誘因之一。在某種意義上,對官商模式的反思與清算,迄今尚沒有真正破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