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把生命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 > 即將失去的痛楚 >

即將失去的痛楚

在有些沒有任何痛楚的時候,你會喪失一些最重要的東西,而你卻連一點心理或生理的反應都沒有。那個時候,無疑正是你一生中最凶險的時刻。

1952年的春天,剛剛掛上「人民藝術家」勳章的老捨興致勃勃地寫出了反映「三反五反運動」的劇本《兩面虎》。在隨後的一年多裡,老捨開始了漫長而痛苦的修改過程。

這一年,老捨把這個本子整整改了12遍,可還是沒有獲得通過。為了幫助令人尊敬的老捨先生,黨內的諸多筆桿子也紛紛貢獻自己的才智和點子。

周揚、吳晗多次觀看劇本的綵排,並把劇本的主題從最初的「打虎」,改成「為團結而鬥爭」,繼而又改定成「為保衛勞動果實而鬥爭」。北京市委宣傳部長廖沫沙對導演歐陽山尊說,要把黨內文件多給老捨先生看看,使他掌握政策:「你要給他看,不然,他很難寫。」

「黨內一支筆」胡喬木連續地給老捨寫信提出自己的誠懇的修改意見,他說:「你的優美的作品必須要修改,修改得使真實的主人翁由資本家變成勞動者,這是一個有原則性的修改。我以為這樣,才是真正寫到了1952年鬥爭中最本質的東西。」連周恩來總理也親自觀看了第九稿的彩演,並在當天下午把老捨請去說:「我要跟你徹底地講一下我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1

被呵護和保衛在「政策」之中的劇作家老捨就這樣把原稿「完全地打碎」,最終總算弄出了一個大家都較滿意的劇本。如今,這個被改名為《春華秋實》的劇本被認定是老捨藝術生涯中最失敗的一部,現在它已經沒有被演出的機會了。

隨後的幾年中,老捨一直沉浸在《春華秋實》的疲憊中而無法自拔。1966年,政治運動的氣氛越來越濃了,已經很久沒有接到創作任務的老捨的心情日趨黯淡,有一天,他突然對家人說,「他們不曉得我有用,我是有用的,我會寫單弦、快板,當天晚上就能排——你看我多有用啊……」這年的8月24日,老捨沉湖自殺。

老捨的故事,沒有風雨,沒有跌宕,甚至沒有刺骨的痛楚,有的只是靈魂如黃豆被慢慢磨成豆漿般的無言的悲哀。

曾經看到過一張老照片:「文革」期間,一位青年為了表達自己對偉大領袖的崇高愛戴,竟將數枚領袖徽章別在自己前胸的肌肉上。

從照片上看,他滿臉的幸福,竟找不出一絲絲痛楚。

我居住的城市還曾發生過一則這樣的新聞:一位農婦在鐵鍋裡翻炒新鮮上市的龍井茶葉,她的手掌在高溫中長時間勞作,幾小時後,肉熟骨現,而她竟沒有一點點的痛楚感。

如果是被皮鞭抽打,如果是被烈火燒烤,如果是被押在被告席上公開地審判,你都會感到種種難忍的痛苦、悲傷和恥辱,你都會生出仇恨、反抗和報復的種子。

但是你不太會注意到的是,在有些時候,在有些沒有任何痛楚的時候,你也會喪失一些最重要的東西,而在那時,你卻連一點心理或生理的反應都沒有。

那個時候,無疑正是你一生中最凶險的時刻。

我們為什麼會失去痛楚?

其實很簡單:在一種極特殊的環境裡,在一種極特殊的外力的作用下,你的心理或生理神經被麻木,進而自我麻木。你失去了自主的識別能力。你的意識被依附於某種超越了常識判斷範疇的「真理」之中,總而言之,你失去了自我。

這樣的危險和悲劇,發生在人類演進的每一個時期、每一個種族、每一個國度。有的時候,沒有文化的人群容易被麻木,也有的時候,反倒是最具思想能力的知識分子更容易成為麻木的主角和幫兇。

失去痛楚感的好處是,人更容易因為忘我而顯得格外的勇敢和團結,如果一群失去痛楚的人被集結成了一個團隊,其戰鬥力將十分可怕,因此,便也有胸懷大志的精英,往往善於製造一種令人失去痛楚的精神藥物,來實現他們自己的政治或宗教上的抱負。

而往往在這樣的時刻,當某一種先驗的「真理」開始瀰漫開來的時候,那些還能夠感到痛楚,並把疼痛大聲喊出來的覺醒者,反倒將成為命定中的祭典的犧牲。

我真的不知道,這樣的悲劇有沒有得到終結的時日。

老捨先生是滿族人,原姓舒,生於1899年2月,因時值陰曆立春,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