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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草潤細物

張謇的「父教育,母實業」,以及盧作孚的「微生物」精神,構成了一代中國企業家在政治讓人失望的年代的價值兌現方式。

畢竟是87歲的老人了,走在大生紗廠的水泥路上,張緒武的腿腳已經有點顫抖。鐘樓猶在,圍牆已拆,當年帝國最大紗廠的風姿久已褪色,在一株枝葉繁茂的紫籐前,他停下來,凝神看了一眼,轉身對我說:「這是祖父當年辦廠時親手植下的。」

此時,一陣秋風從120年前輕拂而來,虯枝深褐無聲,如亂雲飛渡的歲月,似無章法,確有天意。

在紫籐架的馬路對面,是一堵企業宣傳牆,大生至今還保留著出黑板報的傳統,版頭題字者是朱德元帥。再往遠去,是一排紅磚鐵架的百年倉庫,如今已是國寶級文物,張緒武抬臂指給我看:「倉庫的後面是大生小學,工人子弟的搖籃。」

恍惚間,一位總角少年身著棉袍,在陽光風塵中飛奔而遠。他出生兩年前,著名的祖父去世,7歲時,意外喪父,讀完初小,即隨母東行去了上海灘,中學時暗中加入中國共產黨,南通「三·一八」慘案時失去聯繫。1950年南通學院紡織科畢業,主動要求遠赴東北北大荒佳木斯「鍛煉」,在那裡一住就是30年,一口吳儂軟語漸被東北口音替代,其間祖父大墓被家鄉的紅衛兵掘毀。1980年,回南通出任副市長,旋即以無黨派身份任江蘇省副省長。1990年,得榮毅仁舉薦進中信集團任副總經理,繼而兼任全國工商聯常務副主席。後來,因個性耿直「擋」了一些人的財路,仕途再無寸進,心淨為安,前些年,從全國人大常委、財經委員會副主任的位上退下。

入秋時節,南通人袁岳微信我:「今年是張謇考中狀元120週年,張緒武在南通度冬,想請你作一場專題講座,不知有沒有可能?」我欣然同意。11月14日,在南通博物苑——這是現代中國第一個博物館——我作了演講,題為「張謇的當代意義」。

我國知識精英第一次全身投擲於商業,開端於狀元張謇。其始頗有不甘之心,張謇日記曰:「吾農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則必與富人為緣,反覆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捨身喂虎。」費正清因此評論說:「張謇等士紳文人,在甲午戰敗後之所以突然開始投資辦現代企業,主要是出於政治和思想動機。其行動是由於在思想上改變了信仰,或者受其他思想感染所致。中國的資本主義,長期以來具有某種出於自願的理想主義的特點。」

激進與保守,革命與改良,實乃百年中國知識精英的兩條路線選擇,其間鴻壑百丈,鮮血翻滾。張謇以南方文人領袖之身下海經商,5年而成全國最大紡織工廠,後來又協助朝廷,擬定第一部《公司律》和《商律》,在改朝換代時,務求和平讓渡,親筆草擬清帝《退位詔書》,其人其事,在近現代國史的很多章節中無法繞過。

從1894年中狀元,到1926年在破產風波中淒然棄世,張謇這30餘年可謂生活在政治極其讓人失望的年代,他曾說:「我知道,我們政府絕無希望,只有我自己在可能範圍內,得尺得寸,盡可能的心而已。」因此,在很多年裡,張謇把心力投入於南通的建設,在這裡,他秉承「父教育,母實業」的宗旨,以無窮的熱情和龐大的財力幾乎重構了南通的每一個公共機能,除了第一個博物館,他還創辦了第一個師範學校、第一個現代戲院、第一個盲聾學校。張緒武之子張慎欣告訴我,曾祖父一生創辦了幾十個企業、300多所學校和各種公益組織,「他的精力太嚇人了,單是一個博物苑,他就留下了數百通手札」。

張謇確實激勵了無數人士。四川青年盧作孚崇尚革命,時刻準備做一顆喚醒民眾的「炸彈」,後來赴南通拜見張謇,心境大改,願意以更為建設性的方式來實現改善社會的理想。他說:「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對張謇式理念的追慕讓盧作孚後來成為「中國船王」,同時他又在北碚開闢試驗區,全面倣傚南通模式。

張謇的「父教育,母實業」,以及盧作孚的「微生物」精神,構成了一代中國企業家在政治讓人失望的年代的價值兌現方式,此脈一度斷絕,今日彷彿又為很多人所推崇,這也正是我所謂的「張謇的當代意義」。

在張家祖宅的牆上,我還見到張謇獨子、張緒武之父張孝若的照片,眉目秀美,額挺頰潤,標準版的翩翩民國美男子。孝若20歲留美,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歸國後襄助父親事業,與袁克文、張學良等人並稱「民國四公子」。1935年,37歲的張孝若被張家前侍衛槍殺於上海寓所,兇手隨即自殺,成為當時轟動滬上的特大新聞。緒武回憶,當時祖母從租界巡捕房回來,對家母一句「不必深究」而失聲痛哭,就此成了一樁歷史懸案。一年後,華東最大的輪船公司、大達輪船股份公司被杜月笙吞併,而兇手遺孀及子女一直受杜氏照拂,其中真相,宛有所指。我在作演講的時候,張緒武端坐第一排,目不轉睛。張慎欣後來告訴我,父親近年耳力較差,雖聽不清楚,但全心貫注,他一直致力於推廣張謇的理念,希望讓更多的人知曉張謇的事跡。

在大生紗廠的老議事廳,張緒武囑人捧出四個木匣子,裡面是其祖父當年辦廠時請人繪製的四幅《廠儆圖》,將辦廠之艱辛警喻後人。

「此圖已經秘藏十年未展,張老叮囑今日予吳先生一睹。」

午後的陽光從一人多高的木柵外淡淡透入,百年前的畫卷已有數處霉斑,但畫筆清晰,題字鏗鏘,一行幾人,各懷心情,默默觀睹。張家一門四代,命運與時代絲絲密扣,各有歸屬,正應了唐人許敬宗的那句「本逐征鴻去,還隨落葉來」。

張謇多有名言留世。他曾說:「一個人辦一縣事,要有一省的眼光;辦一省事,要有一國之眼光;辦一國事,要有世界的眼光。」

又言:「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即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

「文革」時期,在去世整整40年之後,張謇墓被當地紅衛兵粗暴砸開,張緒武的二姐就在現場,目睹一切。棺木打開,張謇陪葬之物竟無一金銀,只有:一頂禮帽、一副眼鏡、一把折扇,還有一對鉛制的小盒子,分別裝著一粒乳牙、一束胎發。

富貴不測似浮雲,生命如草潤細物。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