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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踏春遇佈雷

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人——或者說是知識分子的某些人格特性,他們從來缺乏獨立在歷史中書寫自我的勇氣,他們往往需要傍依在一個利益集團上,以一種從屬的身份來實現改造社會的理想。

江南5月,是踏春的好時節。前日,行走到杭州九溪十八澗,此地非旅遊熱點,是極僻靜悠遠的地方,清代學者俞樾——也就是紅學家俞平伯的曾祖父,曾賦詩贊曰:「重重疊疊山,曲曲彎彎路,丁丁東東泉,高高下下樹。」在這裡,遇到一座小墓,在青山之一角,百般寂寥,碑上寫著「陳佈雷先生墓」幾字。

突然想為這位先生寫幾個字。

陳佈雷是民國最著名的師爺,也可能是最後一位傳統意義上的師爺。

他出生浙江慈溪耕讀世家,那裡地屬寧紹,自古便是人文淵藪。明清期間,紹興師爺行遍天下,便有「無紹不成衙,無寧不成市」的諺語。陳佈雷6歲入私塾,熟誦《毛詩》、《禮記》、《春秋》、《左傳》,是科舉廢除前的「末代秀才」,青年時為史量才的《申報》撰稿,後任《商報》編輯部主任,因文筆犀利,視野開闊,頗為一時之重,有人甚至將之與《大公報》的一代主筆張季鸞並論,許之為「北張南陳」。1927年,37歲的他被浙江湖州人陳果夫推薦給北伐總司令蔣介石,從此開始了長達21年的鞍馬追隨,被後者視為「文膽」。1948年11月,陳在風雨飄搖中服毒自盡於南京,蔣送匾「當代完人」。

陳佈雷性格溫順,內剛外柔,心緒縝密,下筆如鐵。他追隨蔣介石20餘載,日日比蔣睡得晚,每日清晨,當蔣睜開眼睛,他就已經安靜地站在了帳外。陳對蔣的盡忠,已到了沒有原則的地步,張道藩回憶說:「(陳)對於黨國大計,雖所見不同,常陳述異見,但最後必毫無保留服從總裁之意旨,用盡心思,費盡周折,以求完成總裁之意願。」這很像三國諸葛亮,雖明知道阿斗之不可扶,天下之不可得,卻嘔心佑之,六出祁山。

作為一個師爺,陳替主子的細密籌劃已經到了生死度外的程度,他在自殺前寫了10封遺書,分致親人、上峰和朋類,其中在寫給秘書金省吾的信中,連如何為自殺粉飾,不要給蔣公達成困擾的說辭都已經預留好了——「我意不如直說『某某(指他自己)八月以後,患極度神經衰弱症,白日亦常服安眠藥,卒因服藥過量,不救而逝』,我生無補世艱,斷不可因此舉使反動派捏造謠言。」為了防止「反動派」捏造謠言,自己不惜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捏造謠言,這也許是師爺職業道德的最高境界。

在私德上,陳一生潔身自好,算得上是真正的道德君子,他日日追隨「領袖」,卻從未動過以權謀私的念頭,平日從不應酬社交,也不入娛樂場所一步,日常飲食僅為蔬菜豆腐,據說有一個廚師擅自買了兩斤甲魚,被他認為「太浪費」而辭退了。他見人必稱「先生」、「兄」,彬彬有禮,謙恭有加。如此書生本色且才高八斗,陳佈雷因而為同僚及敵人敬重,當世文豪政客,無不以與之結識為榮。既殞後,國民黨元老於右任以輓聯「文章天下淚,風雨故人心」悼之。

陳佈雷如此忠心蔣介石,如果是甘之如飴倒也罷了。而事實卻是,他的內心卻還脫不了一層無奈的掙扎。尤其在晚年,內戰慘烈,國民黨一敗塗地,參與所有機要謀劃的陳佈雷心力交瘁,最後只好以一死解脫,而他在此前數月的書信中卻輕描淡寫地為自己的角色定位:「我只不過是一個記錄生罷了,最多也不過書記生罷了。」

陳佈雷的師爺人生,常常讓人思量起中國文人的宿命與惰性。

從他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文人——或者說是知識分子的某些人格特性,他們從來缺乏獨立在歷史中書寫自我的勇氣,他們往往需要傍依在一個利益集團上,以一種從屬的身份來實現改造社會的理想。而在內心,他們又往往不甘這樣的角色。對於主子,他們無法擺脫人格上的依附,而在價值觀上則又與之有文化上的重大出入。對於自己,他們得意於實務上的操作和成就感,卻又對這種極端的入世狀態抱有缺憾。

千秋功名與田園理想膠著在一起,如一杯顏色虛幻、百味交集的烈酒,實在說不清他們到底要的是什麼。在這個意義上,師爺是一種命運,而不僅僅是一個職業。

「無事袖手談性情,有難一死報君王。」陳佈雷的際遇總是讓我想起這句古詩。你讀一部二十四史,創業帝王大多被描寫得出身低微不堪——多是亭長、屠夫、兵卒、走販之輩,個性剛毅狡黠,為人薄恩殘忍,而身邊往往有一些忠勇俱全、智謀無雙的謀士,你常常會生發錯覺:為什麼後者總是甘心於俯首為臣,匍匐階下?廟堂之上的那個暴烈者到底憑什麼斜眼俯瞰天下書生?這樣的情節看得多了,某一天你會猛地恍然,原來寫史的人便也是一群書生!他們或許也跟我們一樣,在萬籟俱寂之際內心不甘卻又無法擺脫自身的懦弱,只好在史書中曲筆撒氣一二。

我只見到過陳佈雷的胞弟陳訓慈。那是1990年,在陳訓慈的杭州寓所中,他坐在一個碩大的舊籐椅中跟我斷斷續續地講述,抗戰期間他拚死護送《四庫全書》進川避難的往事。在他的身後掛著一幅泛黃的老照片,四男一女五個青年,中間那個瘦臉長鼻的兄長就是陳佈雷。在訪問的間歇,陳訓慈淡淡地說他那個著名的大哥:「如果他活到今年的話,應該是剛足100歲。」

今天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陳訓慈也早過世多年。江南鶯飛草長,我在墓前駐足,前賢、故人都如浮雲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