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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廖廠長例外

在這個日益物質化的經濟社會裡,我有時會對周圍的一切,乃至對自己非常失望。但在我小小的心靈角落,我總願意留出一點記憶的空間給廖廠長這樣的「例外」。

據說男人到中年之後,會越來越懷舊,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會變得越來越軟,從手臂上的肌肉到內心。2014年是我從事財經寫作24週年,到了這樣的年紀和時刻,無法不懷舊。這20多年裡,我行遍天下,幾乎見過所有出了點名的企業家,他們有的讓我敬佩,有的讓我鄙視,更多的則如風過水面,迅而無痕。那天,有人問我,如此眾多的企業家、有錢人,最讓你印象深刻的是哪一位呢?

我想了很久,然後說,是廖廠長。

真的抱歉,我連他的全名都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姓廖,是湖南婁底的一位廠長。

那是1989年的春天,我還在上海的一所大學裡就讀。到了三年級下半學期的畢業實習時,我們4個新聞系的同學萌動了去中國南部看看的念頭,於是組成了一支「上海大學生南疆考察隊」,聯絡地方,收集資料,最要緊的自然是考察經費的落實。但到了臨行前的一個月,經費還差大一塊,我們一籌莫展。

一日,我們意外收到一份來自湖南婁底的快件。一位當地企業的廠長來信說,他偶爾在上海的《青年報》上看到我們這班大學生要考察的計劃及窘境,他願意出資7000元贊助我們成行。

在1989年,7000元是個什麼概念呢?一位大學畢業生的基本工資是70多元,學校食堂的一塊豬肉大排還不到5毛,「萬元戶」在那時是一個讓人羨慕的有錢人的代名詞。這封來信,讓我們狂喜之外卻也覺得難以置信。不久,我們竟真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真的是從湖南婁底寄來的,真的是不可思議的7000元。

南行路上,我們特意去了婁底,拜訪這位姓廖的好心廠長。

在一間四處堆滿物料的工廠裡,我們同這位年近四十的廖廠長初次見面,他是一位瘦高而寡言的人。我只記得,見面是在一間簡陋、侷促而灰暗的辦公室裡,只有一個用灰格子布罩著的轉角沙發散發出一點時代氣。一切都同我們原先意料中的大相逕庭。這廖廠長經營的是一家只有二十來個工人的私營小廠,生產一種工業照明燈的配件,這家廠每年的利潤大概也就是幾萬來元,但他居然肯拿出7000元贊助幾位素昧平生的上海大學生。

我們原以為他會提出什麼要求,但他確乎說不出什麼,他只是說,如果我們的南疆考察報告寫出來,希望能寄一份給他。他還透露說,現在正在積極籌錢,想到年底時請人翻譯和出版一套當時國內還沒有的《馬克斯·韋伯全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馬克斯·韋伯這個名字,我不知道他是一位德國人,寫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儘管在日後,我將常常引用他的文字。

在以後的生涯中,我遇到過數以千計的廠長、經理乃至「中國首富」,他們有的領導著上萬人的大企業,有的日進斗金花錢如水,說到風光和成就,這位廖廠長似乎都要差很大的一截,但不知為什麼我卻常常更懷念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廠廠長。

那次考察歷時半年,我們一口氣走了長江以南的11個省份,目睹了書本上沒有過的真實中國,後來,因種種變故——那一年春夏之際發生的政治風波大大地影響了我們的計劃,行程到達雲南的時候,天下已是一片鼎沸。最終,我們只寫出幾篇不能令人滿意的「新聞稿」,也沒能寄給廖廠長一份像樣點的「考察報告」。後來,我們很快就畢業了,如興奮的飛鳥各奔天涯,開始忙碌於自己的生活,廖廠長成了生命中越來越淡的一道背影。

但在我們的一生中,這次考察確實沉澱下了一點什麼。

首先,是讓我們這些天真的大學生直面了中國改革之艱難。在此之前,我不過是一位自以為是的城市青年,整日裡就在圖書館裡一排一排地讀書,認為這樣就可以瞭解中國,而在半年的南方行走之後,我才真正看到了書本以外的中國。如果沒有用自己的腳去丈量過,用自己的心去接近過,你無法知道這個國家的遼闊、偉大與苦難。

再者,就是我們從這位廖廠長身上感受到了理想主義的餘溫。他只是萬千市井中的一個路人,或許在日常生活中他還斤斤計較,在生意場上還錙銖必究。但就在1989年春天的某一個夜間,他偶爾讀到一則新聞,一群大學生因經費的短缺而無法完成一次考察。於是他慷慨解囊,用數得出的金錢成全了幾位年輕人去實現他們的夢想。

於是,就在這一瞬間,理想主義的光芒使這位平常人通體透明。

他不企圖做什麼人的導師,甚至沒有打算通過這些舉動留下一丁點的聲音,他只是在一個自以為適當的時刻,用雙手呵護了時代的星點燭光,無論大小,無論結果。

大概是在1995年前後,我在家裡寫作,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接通之後,那邊傳來一個很急促、方言口音很重的聲音:「你是吳曉波嗎?」「是的。」「我是湖南的。」「你是哪位?」「我在深圳,我是廖……」我聽不太清楚他的聲音。對方大概感覺到了我的冷漠,便支支吾吾地把電話擱了。放下電話後,我猛然意識到,這是廖廠長的電話。他應該去了深圳,不知是生意擴大了,還是重新創業。那時的電話機還沒有來電顯示,從這次以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

這些年,隨著年紀的長大及閱歷的增加,我漸漸明白了一些道理。人類文明的承接,如同火炬的代代傳遞,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或有機會握到那根火炬棒。於是,有人因此放棄了,有人退卻了,有人甚至因妒忌而阻攔別人的行程,但也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主動地閃開身去,他們踞下身子,甘做後來者前行的基石。

在這個日益物質化的經濟社會裡,我有時會對周圍的一切,乃至對自己非常失望。但在我小小的心靈角落,我總願意留出一點記憶的空間給廖廠長這樣的「例外」。我甚至願意相信,在那條無情流淌的歲月大河裡,一切的財富、繁華和虛名,都將隨風而去,不留痕跡。

只有廖廠長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