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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在眼前

花開在眼前/已經開了很多很多遍/每次我總是淚流滿面/像一個不解風情的少年;

花開在眼前/我們一起走過了從前/每次我總是寫下詩篇/讓大風唱出莫名的思念。

2008年7月底,章茜給我打電話:「你的《激盪三十年》的電視版權沒有賣掉吧?」當聽到肯定的回答後,手機那端的她大大吁出一口氣:「千萬留著,我要了!」

章茜是第一財經負責運營的副總,我曾有一段時間受邀擔任《中國經營者》的主持人,站在漆黑的攝像機鏡頭前期期艾艾地講不全一段話,「金話筒」出身、曾是上海灘最年輕的中國新聞獎一等獎獲得者的章同學在她那個憋屈的格子間裡,無比細心地教我怎樣換氣、咬音、對著鏡頭像看到親人一樣地微笑。

給我打電話的那一天,她剛剛接到集團的任務,必須在年底前做出一部紀念改革開放30年的系列紀錄片,時間只有4個多月,經費預算300萬元,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我的那本書,這就好比一個被追命的廚師,先衝進菜市場,霸住一堆海鮮再說。

幾天後,七八個人被臨時召集起來,坐在南京西路廣電大廈的9樓會議室裡開籌備會,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有參與製作大型紀錄片的經驗。與我坐在一起的,還有從北京匆匆趕來的前中央電視台《對話》節目製片人羅振宇。那時的羅振宇還沒有成為今天的「羅胖」,他剛離開央視不久,還像一個江湖漢子一般提著一柄屠龍刀四處尋找成名的獵物。

4個編導被分成4個小組,各自分頭從我的書裡扒拉資料、梳理線索,同時,試著聯絡需要採訪的當事人。緊張工作了一個星期後,大家再次坐到一起,反饋出來的問題把所有人都卡死在那裡了:根據我的兩厚本《激盪三十年》,編導們羅列出100多個採訪對象,可是,這些人要麼是政治家,要麼是企業家或經濟學家,無一不顯赫鮮亮,要在3個月的時間裡全部預約、採訪——哪怕是完成一半的任務,幾乎也沒有可能。

連著開了兩天的閉門會後,氣氛變得越來越沉悶,所有的人都絕望地沉默。

就在這時,羅振宇的大腦袋突然被神明的閃電劈中,他提出了一個建議:我們索性一個當事人也不採訪,就只訪談周邊觀察者,譬如關於鄧小平南方談話,講得清楚的親歷者,起碼超過10個,譬如柳傳志,採訪過他的資深記者至少兩打。在這個原則之下,即便能夠訪到本人,我們也堅決繞開。

這個想法實在太怪異了,初聽好像不可思議,但細細咀嚼,卻會發現這真是一個天才的「方法論上的革命」,它把攔在眼前的約訪難題都變成了馬其諾防線,一旦繞開,豁然一馬平川。

「羅振宇方法」拯救了編導組。製片人曾捷當即在北京和上海租下兩處簡易的攝影棚,密集約訪相關講述者,在短短的兩個多月裡,居然一舉完成所有訪談內容。同時,章茜還請來上海新聞影像館的張景岳老師助拳,他是全上海最好的「影像大腦」,幾乎沒有他找不到的歷史圖像資料。

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約請步鑫生事件的訪談人。

步鑫生是20世紀80年代知名度最高的企業家,是當時企業大膽改革的典型。《人民日報》自創刊以來,報道量第一的先進人物是雷鋒,第二就是步鑫生。可是,到80年代後期,步鑫生領導下的海鹽襯衫總廠因擴張過速而發生經營危機,他漸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步本人出走海鹽,不知所蹤。

步鑫生現象的最早報道人周榮新是《浙江日報》的老記者,也是我一位相識十多年的師友,我請他到攝影棚講述往事。那天,周老師坐車來了,在棚內,他告訴我,是步鑫生送他來的,現在步就坐在車裡,但他不願意跟大家見面。其實,在過去的很多年裡,疾病纏身的步鑫生一直隱居在上海。

「他的心裡有很深的結,因為當年的擴張是政府催促搞的,出問題了,卻全部怪罪在他的身上,不給他留一點的後路和尊嚴,他覺得時代對自己不公,他不能原諒。」周榮新幽幽地對我說。

錄像結束後,我送周榮新到大樓電梯口,然後從高處目睹他出樓,走近一輛半舊的黑色轎車,有一個穿灰色衣服的老者下車接上他。車子緩緩駛遠,融入滾滾紅塵。

我突然意識到,在這場摧枯拉朽的大變革浪潮中,所有的當代中國人都被裹挾前行,然而,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受益者,並不是每一份付出都獲得了應有的尊重和回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的「激盪三十年」,它百色雜陳,一言難盡。

片子進入編剪階段後,章茜突然異想天開,提出要創作一首主題曲,譜曲請了台灣音樂人、當年與袁惟仁組成過「凡人二重唱」的莫凡,寫詞的活兒自然落到我和羅振宇的頭上。

為財經紀錄片寫歌詞,這是完全沒有試過的事情,我們分頭寫出了一稿,我寫得「大江東去」,羅胖子寫得婉約纏綿,章茜表示完全不能接受。後來我又磨磨蹭蹭地改出第二稿、第三稿,還是被無情打回。

時間很快入秋,某日,我到北京出差,去長安街上的雙子座大樓找一個朋友,他遲到了,我拐進底層的星巴克閒坐。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北方的秋日驕陽猛烈地打在大街對面的一座鐘樓上,看人來人往,夕陽西下,我突然有點感動,向服務員討了一支鉛筆和一張紙片,寫下了一串長長短短的歌詞——

花開在眼前/已經開了很多很多遍/每次我總是淚流滿面/像一個不解風情的少年;

花開在眼前/我們一起走過了從前/每次我總是寫下詩篇/讓大風唱出莫名的思念;

不知道愛你在哪一天/不知道愛你從哪一年/不知道愛你是誰的諾言/不知道愛你有沒有變/只知道花開在眼前/只知道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我癡戀著你被歲月追逐的容顏。

花開在眼前/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生命中如果還有永遠/就是你綻放的那一瞬間;

花開在眼前/我們一起牽手向明天/每次我總是臨風輕哼/更好的季節在下個春天;

……

第二天一早,把歌詞傳給章茜,她正在新疆旅行,幾分鐘後,收到回復:「聽上去像一首老男人的未遂情歌呀。」

2008年的12月下旬,31集財經紀錄片《激盪:1978-2008》在東方衛視準時播出,後來抱回了該年度國內幾乎所有的新聞紀錄片大獎。

由韓磊演唱的《花開在眼前》,則意外地成了一首流行一時的歌曲,登上東方風雲音樂榜的第二名。在很多公司年會上,這個曲子被當成主題曲,有些青年朋友還用它作為婚禮的背景樂。

它也成為我繁忙的財經寫作生涯中,唯一的「虛構類作品」。

今天,到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章茜已經離開第一財經,曾捷去了唯眾,其他主力編導要麼出國,要麼創業。羅振宇創辦了名噪一時的「羅輯思維」,周榮新老師已經駕鶴西去,年邁體衰的步鑫生則在2014年終於回到海鹽,與他的家鄉父老達成和解。

風流總歸會星散,美好卻始終難忘。

人生那麼短,好玩的事情那麼少,偶爾遇到了一兩件,就趕緊跟相知的朋友一起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