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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總編同學們

你看,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是這麼好奇,我們還有勇氣捨棄一切,即便手中的黃金變成了沙礫,但若放手出來,空掌仍能握鐵。

我的大學同學裡,邱兵長得最俊俏,卻也最邋遢。有一年軍訓,天天在泥裡滾、水中爬,他硬是不肯洗衣服,到後來,軍裝脫下來可以直接站立在那裡。畢業後他分配去了《文匯報》,以寫社會題材的大特寫出名,週末了就去復旦母校打麻將。據說麻友都是數學系在讀博士,往往到了凌晨,睡眼惺忪把手一攤:借我50塊打的。

就這麼混了13年。2003年,我的另外一個同學胡勁軍出掌文新集團,突然將他抽調創辦《東方早報》。胡勁軍是我們這夥人的老大,他中學時是上海市中學生記者團的團長,進大學後,主編校學生會機關報《復旦人》,我給他當副主編,這是一份雙周出版的16開油印小報,發行覆蓋了全校所有的學生郵箱。胡勁軍寫雜文出身,是起標題的絕頂高手,我迄今還記得一個:「制訂製度唯恐不全,執行制度就怕不終」,對仗工整,意蘊堅定。還有一次,實在找不出頭條新聞,我們那時正學到民國時期的報紙為抗議國民黨抽稿件而開天窗。胡勁軍一抖機靈,在頭條處加了個大框,印「本期無頭條」五字,報紙上街,成了校園大新聞。胡勁軍辦報名氣響,大四時當上了復旦學生會主席、全國學聯副主席,畢業後進《解放日報》評論部,他進去的時候,剛好趕上評論部以皇甫平名義發鄧小平南行評論,紅極一時。

胡勁軍出掌文新,兼任《新民晚報》總編輯,那時,晚報已顯頹勢,他決意另開一局,便有了《東方早報》。辦這張新報以及「舉賢不避親」地任用邱兵,胡勁軍承受了很大壓力,有一次,他對邱兵說:「我把你釘到了牆上,掉不掉下來可是你的事了。」

《東方早報》所有的兵將都是市場上招募來的,平均年齡26歲,嗷嗷叫的一夥人。我記得創刊時,邱兵、沈灝等人把設計中的樣報與《紐約時報》並排放在20米開外,大家品頭論足說哪張長得更精神,在旁邊則是一幅白底紅字大海報,上寫「日出東方利中國」,《東方早報》報名即出於此。

邱兵辦報時,我的另外一位同學秦朔也到了上海,創辦《第一財經日報》。秦朔是我們班的學霸,年年成績第一,讀書讀到了黑格爾的《小邏輯》。畢業時,我跟他都保送研究生,但全放棄了,我回了杭州,他去了廣州的《南風窗》。《南風窗》原本是一本青年民工刊物,主事者是我們的一位大師兄,他不幸早逝,秦朔20多歲就接手當了總編輯,用10年時間硬是把《南風窗》辦成全國發行第一的時政月刊。秦朔是一頭「河南牛」,任打任罵不改性,當年動輒被叫到北京訓話,但訓著訓著,訓話的人都成了朋友,有人還化名給他寫稿子。2004年夏天,他在上海籌備《第一財經日報》時,我正在美國當訪問學者,百無聊賴中突然升起念頭,打算寫一本關於改革開放30年的書,半夜很激動地給他打越洋電話,我當時有點猶豫,因為要花4年死功夫。秦朔說:「全國能寫這本書的不過五六個人,我們都在忙,就你寫吧。」所以,我寫《激盪三十年》的第一個決心,是這頭「河南牛」替我下的。

在10年前的那個上海,我還有一位同學在辦報,是我們的班長鈕也仿。鈕同學的愛好是畫漫畫,筆名方人,《復旦人》每期都有一幅,胡勁軍給他開5塊錢稿費。畢業後,他分配到了《支部生活》,閒得要命就去學賽車,居然捧回過「1999年度中國車手領航員積分總冠軍」的獎盃。2001年,方人被調到一家快掛掉的計算機週報當總編輯,不知他怎麼倒騰的,與地鐵公司簽了個長約,把報紙轉型為全國的第一家地鐵報,頓時鹹魚翻身。

我的這幾位同學在上海同時辦報的那些年,正是中國報業最為輝煌的時刻,他們都正當盛年,風雲際會,成了各自碼頭的舵主。最早賺錢的是方人,他只有二十幾桿槍,很多稿子都是從邱兵和秦朔那裡扒來的,成本超低但渠道強大,廣告主趨之若鶩。《東方早報》和《第一財經日報》就要苦得多,前兩年均巨虧,2005年聖誕,胡勁軍做東請吃海鮮刺身火鍋,邱兵、秦朔都來,勁軍說:「今天全中國最會燒錢的兩大總編輯都到了,咱們一定要吃得好一點。」

秦朔長得有點著急,敦實沉穩。邱兵卻生著一張少年娃娃臉。有一次,一家省級黨報集團幾十號人浩浩蕩蕩來「取經」,他穿著漏洞的牛仔褲、斜挎著一隻包蹦蹦跳跳地就出來了,人家笑著說:「您辦的是《東方少年報》吧?」但這兩位辦報,都很堅決和麻辣,而且不講什麼情面。這些年記不得有多少次了,有N多企業求情求到我這裡,希望邱兵或秦朔手下留情,我給他們深夜打電話,往往是關機狀態。我掐了手機就暗笑,當年老師就是這樣教我們的,新聞乃天下公器,為主編者,萬不可以私利私情徇之。

我們這個班,60多號人,全數為各省高考翹楚,其中兩個全國文科狀元,畢業那年,不少同學被分到了廠礦小報甚至街道廣播站,但後來的幾年大多歸隊,迄今還有一半左右在吃新聞飯。與前輩相比,我們趕上了市場化的大潮,若有才幹,大多能血拼而出;與後輩相比,則沉迷於古老的職業和陷足於理想主義的羈絆。

記得大學熄燈夜聊時,一幫人荷爾蒙無處宣洩,叫囂著錢玄同的那句「人過三十就該殺頭」,以為日後一出江湖,即當「殺人如麻,揮金如土」,然後呼嘯淡退,「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斗轉星移,這些夜榻狂言都已被風吹散。更糟糕的是,就當我們把前輩一一幹掉之後,卻突然霜降牧場,地裂河竭,所在行業處百年來未見之險境,我的那些總編同學們忽然發現自己成了「舊世界裡的人」。

寫了這麼多年的字,我們這些人從來沒有打算寫自己,這也是當年老師教的,「此生就當一個合格的記錄者和旁觀者吧,認真記載這個時代和別人的人生」。今天寫下這篇小文,確實因了最近的種種發生:從5月份開始,我開出自媒體,重新回到每週創作兩篇專欄和一個視頻的忙亂節奏;那個已經有了小肚腩的邱兵同學「殺昨求新」創辦澎湃,還寫了一篇迷倒眾生的「澎湃如昨」;秦朔同學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第一財經日報》的報紙和電視業務下滑,他的一位副總編幾天前跳槽去了萬達。

「這個世界還在嗎?」這位「河南牛」問我。

我想應該還在。

你看,我們對這個世界還是這麼好奇,我們還有捨棄一切的勇氣,即便手中的黃金變成了沙礫,但若放手出來,空掌仍能握鐵。還是邱兵同學說得好:「我只知道,我心澎湃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