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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峙本身真的是一種勝利嗎?

他就像個過河的卒子,單槍匹馬地和嚴陣以待的王作戰,這殘局持續了50年,而對峙本身就是勝利。

——北島

剛剛從歐洲歸來,去了德國和西班牙。走在歐洲寧靜的田園小城裡,一次次地被打動,靜靜地想了很多關於中國的話題。1870年,中國開始洋務運動,德國剛剛被俾斯麥統一;1978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西班牙結束了佛朗哥的獨裁統治;而今,德國與西班牙早已完成市場化改造,而我們還蹣跚在路上。若以時間而論,我們實在無法用「遲到」為自己找借口。

1966年的中國,現在已經成為國家歷史中的一道傷口。在那一年的8月5日,毛澤東貼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在接下來的3個多月裡,他8次登上天安門,接見了1300萬人次的紅衛兵。從此拉開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想當年,這些熱血沸騰的學生喊著「造反有理」的口號,把教室砸得稀巴爛,將自己的老師綁起來批鬥,用皮帶抽打他們,然後再衝進全中國幾乎所有的寺廟,將佛像、書籍等文物盡數砸毀焚燒。多年之後,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在反覆地警思,青春的生命為什麼可以瘋狂成如此模樣,而這樣的景像是否會在日後的歷史中再次重演?

答案是模糊和不確定的。

我願意把視野放得更廣泛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

放眼20世紀60年代中後期的世界,你會發現一個十分奇異的現象:在那幾年,陷入狂飆的不僅僅只有中國,那似乎是一個「造反者的年代」。

自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戰後「嬰兒潮」一代正集體地進入青春期,當有關人類命運的偉大敘事漸漸讓位於平庸的商業生活時,這一代青年人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不安,他們在尋找宣洩的出口。哈佛大學的美籍日裔學者入江昭(Akira Iryie)日後評論說,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全球性現象,全世界的青年人都在反對他們的領袖。

在美國,幾乎每一所大學都在發生學生遊行,他們反對越戰,要求性自由,自稱是「垮掉的一代」,著名的哥倫比亞大學和伯克利大學一度被學生「佔領」。

1968年的4月4日,著名的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在一家旅館陽台上被刺殺,憤怒的黑人在100多個城市發動了抗議示威。

在日本,學生運動也是風起雲湧,東京大學的安田講堂大樓成了一個象徵性的城堡,在這裡經常發生學生與警察的衝突事件。

到了5月,法國首都巴黎爆發了全歐洲規模最大的學生運動,巴黎大學的學生們集體罷課並佔領了大學校舍,警察封閉了校園,學生們在街頭築起街壘同警察對峙。接著,工人舉行總罷工,20多萬人湧上街頭,高呼反政府口號。學生佔領學校,工人佔領工廠,水陸空交通停頓,整個法國陷於癱瘓,戴高樂總統被迫改組了政府。

在那些渴望革命的歐美學生中,最讓他們醉心的偶像是兩個社會主義的領袖。一個是毛澤東,很多人把他的頭像刺在手臂上,據1967年2月17日的《紐約日報》報道,《毛主席語錄》正風靡全球,它出現在紐約曼哈頓的每一個書店和書報攤上,在日本東京售出了15萬冊,而在法國巴黎,甚至成了暢銷書排行榜上的第一名。有關數據顯示,在十年「文革」時期,全世界出版了50多種文字、500多種版本的《毛主席語錄》,總印數達50餘億冊,以當時全世界30多億人口計算,男女老幼平均每人擁有一本半還有餘,以至於它被認為是「20世紀世界上最流行的書」。另一個是古巴的切·格瓦拉,他在追隨卡斯特羅取得古巴革命勝利後,又跑進南美叢林中繼續打游擊戰,1967年10月,39歲的格瓦拉被美國中央情報局和玻利維亞政府軍殺死,誰料這竟讓他成了左翼學生運動的「聖徒」,在後來的40多年裡,他的一張頭戴金五星貝雷帽的頭像被印在無數的T恤、咖啡杯、海報和鑰匙串上。

然後,與中國不同的是,1968年的歐美學生風潮沒有演變成一場顛覆性的社會革命,如法國政治評論家雷蒙·阿隆所描述的,它最終成了一場發洩情緒的「心理劇」。而這又是因為什麼呢?

傑出的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極端的年代》中給出了解釋:其一,日漸富足起來的中產階級沒有成為學生的同盟軍,革命失去了必要的社會土壤;其二,知識分子表現出了理性、制衡的能力;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西方產業工人的結構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從1965年開始,以出賣體力為主的製造業工人數量開始大幅度下降,服務業迅速繁榮,「知識工人」成了新的主流,在英國和當時的聯邦德國,煤炭和紡織工人的數量在10年間減少了一半,在美國,鋼鐵工人的人數甚至少於麥當勞快餐連鎖店的員工。新型資本主義的產業特徵和商業進步軌跡,最終改變了成型於19世紀末葉的階級鬥爭理論。

也就是說,中產階層的成熟是讓一個國家擺脫非理性瘋狂的唯一藥方。

這樣的結論不知是否適合當今的中國,不過,我們也許從此可以尋找到一個思考的出口。在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學生運動中,一個叫艾倫·金斯堡的大鬍子詩人是青年們的偶像,他最出名的詩歌是《嚎叫》,它的頭一句是——「我看見這一代精英被瘋狂毀掉。」

很多年後,當過紅衛兵的中國詩人北島與金斯堡成了好朋友。在《失敗之書》中,北島寫道:「說來我和艾倫南轅北轍,性格相反,詩歌上旨趣也不同。他有一次告訴我,他看不懂我這些年的詩。我也如此,除了他早年的詩外,我根本不知他在寫什麼。但這似乎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讓我佩服的是他對權力從不妥協的姿勢和戲謔的態度,而後者恰恰緩和了前者的疲勞感。我想這50年來,無論誰執政,權力中心都從沒有把他從敵人的名單中抹掉。他就像個過河的卒子,單槍匹馬地和嚴陣以待的王作戰,這殘局持續了50年,而對峙本身就是勝利。」

是的,「對峙本身就是勝利」,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空前迷人的青春姿態。不過,50年來,金斯堡死了,北島老了。此刻,在江南初秋的暗夜中,當我讀著金斯堡的詩歌和北島的散文,卻開始想著另外的話題——

比如,對峙是否有理性的邊界?所謂的勝利是單邊的壓倒還是雙邊的妥協?青春的建設性與破壞性是否可能合為一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