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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生生不息的是野草和青年人的夢想

如果我們仍然僅僅只會憤怒、懷疑和破壞,而不嘗試著去學習妥協、相信和建設,那麼,今天的青年又如何能超越90多年前的自己?

每年的此時此刻,太陽都將如約升起,初夏的空氣中升騰起焦灼而驕傲的氣息,城市裡所有匆忙的人們都暫停腳步,紀念自己的青春。

96年來,每年的此時此刻,我們都一起回望。

作為最普通的國之青年,算來,我已經度過了30多個青年節。

第一次有資格過五四青年節的時候,彷彿沐浴一場成人禮,有特別的神聖感,那些遙遠而傲岸的名字像一面面旗幟在遠方飄揚。在後來的很多年裡,那是一次次神秘的眺望,它與理想、犧牲、國家利益等同在一起,成為生命中最激越的那一個時刻。

後來,我開始瞭解那一場運動的每一個細節,熟悉每一個偉大名字的生命歷程。我突然發現,他們也是矛盾的、焦慮的。他們也是一群20歲上下的年輕人——更多的是中學生和小學生。就如同所有的青春都沒有藍圖一樣,那些決然的行動背後飄蕩著同樣龐大的困惑,而這些困惑並沒有在一場運動後煙消雲散,相反,它們纏繞了這些人的一生,甚至直到今天仍是這個國家最迫切的成長命題。

再後來,我在廣場之外去尋找那一天的中國。我發覺,那一場學生運動其實是更廣泛意義上的全民運動,全國22個省的150多個城市舉行了罷工罷市,如果沒有商人、軍人和工人們的支持,它將不可能產生如此爆炸性的影響。

再再後來,我在中國之外去尋找那一天的坐標。我看到,同樣是在1919年的亞洲,另一個飽受屈辱的文明古國印度也發生了一場偉大的運動。一個叫甘地的律師發動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他以一種更溫和卻同樣堅定的方式喚醒了自己的國家。

20多年來,「五四」在我的心目中,反覆重現、印證、顛覆和重構。而我的這種體驗,可能發生在過去90多年中所有的中國青年身上。1919年的5月4日,就像一列燈火輝煌的火車,在暗夜中一閃而過,給人留下若有所失的暈眩感,從彼往後,它變成了一個充滿懸念的使命。

此時此刻,我開始猜想,如果90多年前的那個青年人回到今天的中國,他會有怎樣的發現和感慨。他會看到什麼在進步,什麼在停滯,什麼在倒退,什麼變得不可思議,什麼變得面目全非;他會相信什麼,還是一如往昔地懷疑一切?

我繼而猜想,什麼是青年?

這個問題聽上去很可笑。不過,就在今天,我不由自主地問自己。青年是一個生理名詞,還是心理名詞?青年是一個特指的族群,還是指國家的某種氣質?

幾乎在所有國家的中心廣場上,紀念碑的塑像都是由青年擔當著主角,他們往往目光如火,縱身向前,呈現出呼嘯吶喊的身姿。可是,這就是國家成長的全部內涵所在嗎?如果說,青年將拯救我們的國家,那麼,誰來拯救青年?

這個國家的青年,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裡是十分驕傲的,可是到了1840年鴉片戰爭慘敗,突然發覺自己成了東亞病夫,那種焦慮和狂躁是可以想見的,於是呼嘯革命成了集體的選擇。

覺醒是一個痛快而痛苦的過程,因為夢想不再,而覺醒的方式和道路卻是模糊和多樣化的。一直到今天,中國的現代化模式仍在探索之中,充滿了巨大的不確定性。在這個意義上,今日之青年所面臨的中國命題,與1919年相比,仍有很大的連續性和相似性。

進步在於,90多年後,我們不再把革命與現代化混為一談,我們更加相信建設的力量,開始學習理性和妥協。

中國近百年歷史,其實就是關於革命與改良的選擇。讓人高興的是,在剛剛過去的30多年裡,改革開放的經驗證明,一個國家的經濟騰飛完全可以不經由社會和政治革命的途徑來完成,在經濟的和平崛起中,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社會動盪,沒有發生饑荒、國家分裂和民族對立,絕大多數的民眾是這場改革的獲益者,漸進式的思想已經成為社會的主流共識,這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成就。未來30年、60年乃至90年,我們需要證明的是,這種漸進式的變革路徑和模式有可能給更大範圍的、更為縱深的中國社會變革帶來新的可能性。

每年的此時此刻,我們以紀念的方式,讓自己不要失去憤怒、懷疑和前進的破壞力。但是,如果我們仍然僅僅只會憤怒、懷疑和破壞,而不嘗試著去學習妥協、相信和建設,那麼,今天的青年又如何能超越90多年前的自己?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1969年,那是共和國最混亂和迷茫的時期,文攻武衛,舉國狂躁。21歲的北京地下詩人郭路生寫下了《相信未來》:「當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余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我頑固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10年後的1979年,另一個筆名叫北島的青年遙相呼應,寫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這就是青年的力量。這就是正在進步的理性力量。

90餘年中,每一場青春,最終都流離失所,充滿了種種的挫敗感。

然而,90餘年間,在這個地球上,唯一生生不息的,正是野草和青年人無盡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