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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城裡住著生動的人

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會不會太自我?她說,這怎麼會是自我,這是忠於自我,把自己推入另一個環境,更能找到自己,愛上自己的環境。

我呢,住在北京,鋼鐵城市車水馬龍。曾經有一個朋友來北京找我玩,待了兩天,沒來得及帶她去到我喜歡的任何一個地方見我喜歡的任何一個人,她就匆匆離開了。走的時候,她盯住我的臉說,你怎麼會在北京住這麼多年,我覺得這個城市冰冷冰冷的,就像是死了一樣。我愣一下,有嗎?

送她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是因為什麼北京在我的心裡一直是鮮活生動的?那些細微而深重的原因,從霧霾、堵車、擁擠和不留情的快速裡透出來,大概終究是因為人。

我住在二十五層,三層的樓道裡養著一隻流浪貓。說是流浪貓,早就沒有了流浪貓的樣子。是一隻米黃色的長毛貓,眼睛微微透著綠,洗過澡也梳過毛,毛色都油亮有色澤。有時候我往下走的時候,會按一下三層的按鈕過去看它一眼。到了三層,叮一聲電梯門一打開,它就蹲在三層電梯口的小廳堂中央,坐得很端正,特別優雅地看著電梯裡的人,彷彿知道我們是來看它的一樣。旁邊的牆邊放著貓糧盆和水盆,還有幾個小玩具。

多數時候,它只是看你一眼,也會有直接走入電梯來的時候。進來後就跟所有乘電梯的人一樣,乖乖等著。到了一樓,它就慢慢走出去,也不趕時間的樣子。在所有人的腳步間左拐右拐地穿插著一起走出居民樓,往樓下社區院子裡的樹下一躺,曬著太陽睡一覺。天色晚了,就再跟著上樓的人一起回去。我住的這幢樓裡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它的存在,看到它走進來了,就幫它按一下三。三樓一到,門一開,它又不急不慢走出去,重新坐在電梯口正對面。

它剛來的時候,我經常加班到凌晨,也就經常和它一起坐電梯上來。這經歷說起來有些奇怪,體驗起來也常常覺得不可思議。我居然和一隻貓一起坐電梯回家,簡直是開國際玩笑。有一次在工作室裡結束工作,導演又出差,我一個人抱著一堆東西,從北區的工作室穿過漆黑的花園,走回南區的家裡。半路被蚊子叮了一腿的包,又沒有手去揮,只能邊跺腳邊走,走到樓下的時候,腳都震得又麻又疼。我用下巴很賣力地點開電梯開關,前腳剛進去,後腳它就跟進來了。我盯著它,它盯著我,我只好用額頭頂了我自己的樓層,又用下巴按了它要下的樓層。因為要趕在電梯經過三層之前按好按鈕,基本可以用手忙腳亂來形容當時的情形。等搞定之後,原本一路走回來的沮喪感都消失不見,我一個人在電梯裡笑得前仰後合。它出去的時候,還靠近我的腿邊翹著尾巴蹭了一下。大半夜,我和一隻貓同乘了電梯,還為它按了樓層按鈕,這太喜劇了。

它是三層的住戶們一起養的流浪貓,聽樓下大廳裡跳廣場舞的大媽們說,它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雨夜從電閃雷鳴中逃進樓裡來的。雖然不知道話傳話,故事被慢慢流傳的過程發酵成的樣子究竟還是不是當年的真實狀況。總之,就是非常慘,毛都掉得斑禿,眼睛發炎全被眼屎糊住,身上還有傷,走路一跛一跛的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也怕人,眼神都戰戰兢兢的,渾身都發抖。當時三樓住著的劉奶奶撞見了它,心生憐憫,把它抱回了家,養了傷洗了澡,也下定決心就收養它了。這個劉奶奶是樓裡的風雲人物,樓下廣場舞軍團的頭目。馮小剛最值得讓人懷念的老北京喜劇裡,都會有一個無比熱心可愛善良囉唆的居委會大嬸。劉奶奶就是這一型的人物。

為了照顧好這隻貓,劉奶奶甚至缺席了很久廣場舞時段。在劉奶奶的照顧下,它很快恢復體力,也脫胎換骨,以至於後來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它完全變成一隻美貌的家貓。後來傷好之後,大約是它自由自在流浪的時間太久,實在不習慣這樣被禁錮在一方小小的屋子中。成日裡趴在窗口喵喵嗚嗚地慘叫,站起來用爪子扒著玻璃總想往下跳。劉奶奶覺得它是想外面了,說不定人家外面還有家有室呢,就打開門把它又放了出去。它也不猶豫,就直接奔向了自由的廣闊天地了。

可自打那以後,它似乎把三層當成了堅實的後盾,在外面野幾天,就回來,還會坐電梯,回到三層就安靜蹲在那裡等著。慢慢地,除了劉奶奶,整個三層的人都習慣了,開始沒事就往外面放點兒吃的,喝的,有時候甚至還有貓玩具。它也越來越把這兒當家,從半月一回到幾天一回,到現在一天一回,比上班下班的白領還準時。

於是它就這樣奇怪而溫情地和三樓一整層的住戶和諧而美滿地生活在了一起。

很快,整幢樓都知道了它的存在,大家無論是怎樣的生活作息,在這幾年裡,都或多或少地見過它。或者和它一起搭過同班電梯,或者看過它在樓下的社區院子裡敞著肚子曬太陽,又或者像我這樣家中養貓的直接去三層的貓食盆裡順手添把貓糧抖點兒貓罐頭。並不是全樓的住戶都如此愛心氾濫,但就是誰也沒有左右過事態的發展。它這樣自來熟,我們也都不好意思裝作陌生人。漸漸地,它從三層的貓變成了十一號樓的貓。也會經常看見同樓的住戶跟別人說,這是我們樓的貓,一會兒就回去了。

我不止一次回家的時候,聽到別人問保安,怎麼總能見到那隻貓。保安特別順其自然地頭都不抬地說,噢,那是十一號樓的貓,出來溜躂溜躂。聽得我差點兒當場笑出來。十一號樓的貓,這真是個好名字,聽起來就很文藝。超市裡買了太多東西拿不回來,留下地址拜託工作人員用推車送回去,一說樓號。那邊就直接說,噢,就總有隻貓在樓裡轉悠的那幢,我知道我知道。那只黃毛碧眼的貓咪突然間地就變成我們的流動標籤,讓一些事情變成格外有意思起來。

朋友來家裡做客的時候,一進門就一驚一乍地說:「你們鄰居還真熱情啊。這遠親不如近鄰,在你家我算是見識到了。」他很疑惑,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全樓的人和人好像都是認識的,出個門回個家在電梯裡見到了,還點個頭示個意。她說:「這場面,我除了小時候住我爸的紡織廠家屬大院的時候領略過,真是多年不見啊。我剛才提著一堆東西上電梯,被超過三個人問要不要幫忙。現如今,人人都只掃自家門前雪,難道是專管他人瓦上霜的隨和熱絡分子趕巧都住進了你們家小區,還是為啥?」我就帶她去參觀那隻貓,她不可置信地反覆問我,它真的會坐電梯?它就住在三層?它幾歲了?太神奇了!你們樓裡居然沒有討厭貓的?其實當然不會是所有人都是喜歡貓的,但誰也記不起來,怎麼個過程,它就賴住了這幢樓,成了這幢樓裡的業主。因為它的到來,這些原本相互陌生的人的人生突然都多了一條,十一號樓的貓的主人們。

十一號樓的貓,變成了十一號樓所有靈魂的交集點。它把人們從快餐而淡漠的城市文化裡拯救出來,讓每個人都不再是冷靜的路人甲乙丙丁,成了活生生的飽滿男女主角,演著一出叫生活的戲。劉奶奶作為這隻貓的原始救命恩人,更是和它發展成童話一樣的關係。我不止一次看到劉奶奶遛彎回來,它連跳帶蹦地衝過去,圍著她打圈。劉奶奶也很歡喜,跟我們說,孫子知道她養了一隻這麼有靈性的貓,一到假期就住過來看它。原本搭救了一隻貓,結果還讓寶貝孫子也成了常客,簡直就是節日大酬賓。說話間喜氣洋洋,彷彿不是她給了它新生,倒是它帶動了她的幸福生活。

這隻貓自己大概永遠都不會明白,它變成了所有人的精神亮點。那些有時候不願意表現的善良和軟弱,還有刻意隱藏起來的動情和敏感,都在它這裡得到釋放。人們餵飽它,還餵飽自己的心。人們關注到它,進而發現原來生活裡有這麼多小事值得被看到。它們都充滿了愛與柔軟,緩慢而有效地治癒了很多糾結。而且它把家變得更像家,我們集體養了一隻小動物,我們都成了別人生命的依靠,還有什麼理由不勇敢而樂觀。

有了這樣的底氣,就慢慢活得更有力氣。除了應付好所有的人情冷暖和生活壓力,還有多餘的力氣去向陌生人展開笑臉。畢竟是租的房子,也許以後我會搬走,到那時候我肯定會想念十一號樓的貓,和養著它的十一號樓的所有人。

我看過一部日劇,叫《丈夫得了抑鬱症》,劇情很簡單。就是在城市中高強度工作且追求完美、對自己無限苛刻的丈夫得了很嚴重的抑鬱症,畫漫畫的妻子並沒有如臨大敵,卻用最平和、最隨意的態度帶著丈夫一起「混日子」。用最細密、最生活化的愛,把丈夫重新帶回了平常世界中。可愛的妻子帶著丈夫去關注生活本身,尊重自我的需求,也鬆綁內心,明白這個世界並沒有那麼糟糕。劇裡,妻子對丈夫說,如果痛苦的話,就不要拚命努力了,保持平常心就可以了啊。看電影的時候,是一個下雨的下午,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裡覺得很溫暖。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努力,努力工作,努力賺錢,努力向前,努力不停下來,努力不被拉下去。玩命的努力裡,生活這條路變得很單一。我們沒空做很多事情,沒空看看什麼季節開了什麼花,沒空煲一鍋需要幾個小時才能煨好的湯,沒空泡一壺茶,更沒空坐下來什麼都不干就是發發呆聊聊天。電影結束的時候,丈夫的抑鬱症已經差不多康復,他變得更有節奏,她也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這一場噩夢一樣的經歷,卻讓彼此在被迫慢下來的時間裡,找到了彼此。然後,他們重新回到現實生活中,擁有了更溫柔的力量。

也許生活裡會有一個抑鬱症的丈夫一樣悲傷的轉折,或者是三層的貓一樣不起眼的提醒。其實它們都推著經歷過它們的人往更值得堅持的方法上靠近,它們都告訴我們,世界那麼大還有很多事情呢,你都沒有留意過,也許那些被忽略的風景裡恰好有屬於你的人生呢。

你,看見它們了嗎?

我最近經常到家附近的推拿館裡做按摩。

其實我是不習慣被按摩的,天生敏感型體質。別人對我一上手,我馬上就渾身癢癢,特別想笑。導演平時在家裡幫我按兩下,沒多久就被氣得撂挑子不幹了。一想到去專業按摩館,別人在認真工作,我就有可能嘻嘻哈哈控制不了自己,顯得特別不靠譜,就很少動去按摩的念頭。

還是去年的時候,大概是攝影師的職業病,有一天早上起來,脖子簡直像被什麼固定住了一樣。稍微一轉,就有劇烈的酸疼。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我覺得有點兒嚴重,特別誇張地衝進臥室,跟導演說,我脖子不能動了!導演還沒睡醒就被我嗷一嗓子給嚇住了,爬起來不由分說就扯著我去推拿。

那是家口碑很好的盲人推拿按摩館,裡面都是視力極低或是全盲的按摩師。我從來沒有被推拿過,有點兒小緊張。就記得所有人都笑呵呵的,說話很大聲,氣氛很歡樂。給我按摩的師傅手法也很專業,過了一會兒我就睡著了。等被拍醒的時候,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脖子上的禁錮也緩解很多,酸疼還是有的,但比起早晨已經有了質的飛躍。這簡直是妙手回春啊,他們所有的人在經歷了一場痛苦的我眼裡頓時都上升到了神醫的高度。

自從那次起,我就開始定期去推拿頸椎,去得多了和他們也就熟起來。因為他們是盲人,我就小心翼翼地避諱著不去談論有關於眼睛的話題,生怕觸碰到他們的傷心處,後來才發現,完全是我多慮了。

有一回去按摩,因為要等號,我就在大廳裡坐著。其中一個按摩師小伙子提著水桶走出來,輕車熟路地走去廁所。另一位顧客笑著和他打招呼,你今年本命年啊?他也點著頭說,是啊,你咋知道的?那位顧客接著說,因為你穿著大紅色的襪子啊,我就想應該是本命年啊。他一下子哈哈笑開,大聲說:「我都說了千萬別給我買紅色,結果我朋友還是悄悄給我買紅色,非說這樣能保佑本命年平安,這不欺負我眼睛看不見嘛,還好有你拔刀相助啊。不然,我肯定得花哨一整年。等會兒你可得幫我看看,看那一堆襪子是不是都是紅的。」說著大家就都笑起來。

還有一次,一個姑娘進廁所,沒有開燈,就直接把門關了。我沒多想,直接蹦出來一句,怎麼不開燈呢,注意別滑倒啊。說完我就後悔了,問一個盲人開不開燈,簡直太愚蠢,恨不得直接找個地縫鑽下去。正懊惱著呢,那姑娘居然又打開門,伸出頭對著我的方向說,我開燈那不純屬浪費國家資源嘛。朝我擠擠眼睛就又關門進去了。我被她逗樂,心裡輕鬆不少。

他們中還有一個彈吉他很棒的大哥,有一回被邀請參加一個街道的活動,他們幾個人組了個盲人合唱團,我正好撞見他們排練,索性就坐下來聽。大哥坐在中心彈琴,閉著眼睛,手指翻飛,音樂要多動聽有多動聽,他們一群人都唱得很澎湃。那個畫面,我形容不好,就是覺得讓你忍不住鼻子發酸,覺得很有力量。中間休息的時候,大家一起誇吉他彈得好,進而上升到彈吉他的大哥很帥,有多帥這個話題上。一個不是全盲的男孩舉著手說,我有發言權我有發言權,我視力最好,我說的有根據,我看見了,特別帥。其實這麼長時間的接觸瞭解,所謂的不是全盲也無非就是感受得到一些光亮和刺激,其餘的什麼都看不見。我說:「你太厲害了,我學了好久吉他,都彈不好,你怎麼會彈得這麼好,你學了多久了?」他笑笑說:「我有你沒有的優點嘛,我眼睛看不見,你呢?」

我經常在和他們相處的時候被一些動人的細節觸動。有一個姑娘曾經拿著一片葉子遞給我讓我聞聞看。是一片心形的葉子,就是在北京經常見到的低矮型植物的葉子。我一頭霧水,不知道亮點在哪裡。她教我要把葉子撕成碎片,然後用手掌搓揉一下,就會聞到青蘋果的味道。我照著她的樣子做,真就聞到了很清甜的蘋果的香味。這件小事對我的觸動很大,我竟從來都不知道這種葉子的味道這樣好聞。她是懂事之後才因病失去視力,所以在我理解中相較於從未看過五彩世界的人來說應該更加痛苦。她說,一開始肯定是痛苦的,也怨恨過上帝的不公平。後來終於接受現實後,發現這個世界裡其實藏了很多秘密,都是些美好的秘密。但以前她能看見東西的時候,沒有發現,直到失去視力了才慢慢體會出來。久而久之,黑暗成了習慣,倒也不怎麼去懷念光明的時候了。她是個文化程度不算很高的女孩兒,卻竟然說出了這麼動聽的道理。那時候,我真想抱住她告訴她,她有多美好,她說出的話有多美好。

我突然就明白,眼睛看不見早就不是他們的弱點。也許他們是痛苦過,羨慕過,遺憾過甚至憤怒過,但現在的他們接受了這一切,把失明也當成了上帝送給他們的禮物,讓他們更多地感受聽覺觸覺和一切其他的感覺,讓他們在黑暗裡,變成了更美好的樣子。也許他們的人生裡永遠都存在著遺憾和傷感,但是誰的人生又不是呢。

不得不說,他們樂觀又愉悅的模樣真的鼓舞到了我,讓我想起一件無法與他們的經歷相提並論甚至有點兒搞笑的小事。

天生從娘胎裡就是這樣,我的脖子上長了幾根長長的汗毛,像是小山羊的鬍子。家裡的老人不讓剃,說是胎毛不能動。於是它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我的脖子上相安無事地待了好多年。這種平靜的狀況持續到上學,上學後最討厭的男同學這種生物就出現在了生活中。他們總是會拿脖子上的毛這件事取笑我,我迷戀高領毛衣的習慣大概也是從懂事之後養成的。那時候大人給孩子們織的毛衣都是純毛的,高領的純毛毛衣簡直就是人間酷刑。我常常脖子癢到恨不得拿砂紙去摩擦,也不願意換下高領毛衣。原因只有一個,它可以完美地擋住我脖子上的汗毛。隨後,我還開展了刮除它的行動,結果越刮越多,越刮越硬,越刮越明顯,它就像一個噩夢一樣纏住我不放。我總是盯住別的女孩乾淨的脖子心生羨慕地想,這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都有一個正常的好脖子,為什麼偏偏我的脖子上要奇怪而好笑地長了幾根完全不合適的汗毛。

不過這件事,並沒有像小說裡寫的影響我的人生、改變我的性格之類。在長大的過程裡,它就被慢慢淡忘了。我自己的精力被各種事情佔據,不再注意到它。很神奇的是,當你不再注意到它,別人也就對它不感興趣了。直到後來長大了,有一個姑娘突然說,咦,你脖子上有汗毛啊。多年沒有再聽到這樣的問話的我愣了一下,說,是啊從小就有,小時候我不知道多困擾,後來就沒有在乎了,你不問我都忘了。她很興奮地把領子拉開說,我也是我也是,你看我也有,巧吧。我仔細地看了一下,果然也有幾根細細的汗毛是長於其他的。她不提醒,我果斷注意不到。第一次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特點,覺得很有趣和釋然,原來它也根本就沒那麼顯眼。就好像上帝冥冥中派了個人來提醒我,你看,你曾經如此痛恨的事情也不過如此。你不想讓它傷害你的時候,它自然就傷害不到你了。

現在去那家按摩館,已經不僅僅是治療我的頸椎,北京的霾吸久了也順便去淨化淨化心靈,振振士氣。那些笑臉讓我幾乎要忘掉他們是盲人這件事兒。他們身上散發出並不炙熱但持久的光芒,全是理解了生活的智慧。他們讓我知道困境如果沒有把你弄死,就一定會帶你去更溫暖的地方。

我是一名攝影師,需要不停地與人接觸,看什麼東西也有先關注優點的習慣,也因此看到了很多生活節奏與北京不同,但其實又屬於北京的人。

起初,我把北京與旅行區分得很清楚,北京就是現實的理性生活,在北京精打細算地賺錢養家,賺到了多餘的錢就給自己一個間隔月,出去走走。這個方式,我覺得合理又完美,所以就從不奢求在北京找到什麼心理慰藉,覺得保持好內心的自我,平衡好與愛人的關係,守住自己的生活就很好。後來,逐漸認識一個又一個不一樣的人。

什麼叫不一樣的人,我一直想要找一個更好的詞去形容,卻沒有想到什麼詞比它更合適。這個世界上有無數人,原本都過著一樣的生活,出生,吃飯,看書,學習,長大,戀愛,經歷風雨,看過炎涼世態,慢慢地就長成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人。

就是在我一直在琢磨和糾結生活節奏這件事的時候,認識了慢性子的愛麗絲。

我說我的性格是想一出是一出,愛麗絲就笑,說那我肯定是慢性子,後來猶豫一下說,其實全用慢來形容也不對,是渴望簡單,就慢慢來。凡事都先讓自己沉下心來,久而久之,就養成了習慣。

打電話告訴愛麗絲我要寫寫她的時候,她就笑起來,說怎麼今天那麼多好事。接我電話之前,剛送走一對客人,人是從台灣飛來的,專程飛過來僅僅是為了吃她做的甜品。現在又接到我的電話。她說,這就像是平平淡淡的好事聚在一起,完全培育成了幸福的感覺啊。

我隔著電話就想像得出愛麗絲的臉,肯定就像她平時一樣平靜而灑脫地笑著,不算長的黑頭髮都散在臉邊上,一屋子的陽光都灑在她身上,全都是讓人安心的味道。狗狗肯定就臥在她腳邊,桌上是還沒有收拾的有餘溫的紅茶,一派家常而老式的溫情。

認識愛麗絲是因為一次雜誌拍攝,借用了她店裡的場地。那時候,她開著一家小小的家庭式下午茶工作室,一天接待一桌客人。房子是個樓中樓的小LOFT,窄窄的沒有多寬敞。整個房間裡都充滿了香甜的麵包味,溫暖得讓人幾乎要怔住。我一進門,就喊,這味道太好聞了,聞起來太幸福了。愛麗絲迎出來說,沒錯兒啊,我就是因為太迷戀麵包店裡的這種幸福的味道,才轉行的,談戀愛一樣的味道,對吧。她們的日子格外簡單,簡單得幾乎不像都市人,每天早晨起來準備拾掇洗洗弄弄,下午漂漂亮亮擺滿一長桌甜點等客人來。她的店裡太美,白磚牆木地板,小干花和剔透的瓷器們,於是成了北京城裡天天都在搜刮拍攝場地的雜誌編輯盯上的寶地。也就因為這個,我們倆認識了。

愛麗絲是學平面設計的,大學畢業後在房地產公司工作,每在朝九晚不五地像每一個普通的白領一樣穿梭在城市裡。後來她開始喜歡甜點,慢慢地學,再後來就辭了職,開了店,每天如願地過上了和甜品打交道的生活。我以前問她為什麼辭職,她說得很乾脆,做不喜歡的事情就像是消耗生命,抓住人生裡的主心骨的感覺,才像是釋放生命。

她說,她接受得了一切,唯一受不了的,就是被不喜歡的事情困擾。

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會不會太自我,我們倆曾經用一個晚上的時候閒聊。她說,這怎麼會是自我,這是忠於自我,把自己推入另一個環境,更能找到自己,愛上自己的環境。

我問過她如此喜歡簡單的安靜,有沒有想過離開北京去一個浪漫的小城。

當下她沒有回答我,事後幾天,她說,大概咱們倆是一種人,喜歡悠閒卻又閒不下來。北京這座城有朋友,有好多還能做的夢,還能經歷的故事,這些太有趣,怎麼捨得走。

誰又能說,嘈雜的環境裡創造不出安靜呢?

這話,我在另一個人那兒也聽到過,他開著一家舊貨店。

五道營胡同有一家小雜貨鋪叫另存為雜貨店,店主是個雙魚座的文靜男孩,到今天我已經和他認識了好久。

那時候我正在為一個拍攝工作尋找一個復古環境的場地,在網上搜到了一張特別合適的照片,卻苦於不知道是哪兒。(又是因為拍攝,攝影師的好處總算是見到了,哈哈)直到有一次,我朋友看到我手機裡的這張照片,說,這不是另存為嘛,我知道,在五道營。那時候五道營比現在還要安靜,沒有什麼人,每一家店都不急不躁地等著他們應該等的客人上門,像北京城裡的一處桃花源,沒有什麼人民幣的味道。於是我拿著照片就尋了過去。店門口寫著幾個大字,沒有記錄就沒有發生。看了這句話我踏實了很多,想來有這種想法的店主應該不會拒絕我的拍照要求。

愛麗絲做的蛋糕

第一次去他店裡的時候,他正在做木工,給一塊長方形的大木塊刷清漆,很認真的樣子。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等一下演示給我們看,從背後的雜物裡翻出被鋸去了吹嘴的一把銅號的喇叭。木塊上原本就被挖好一個圓洞和一個長條的小凹槽,他把喇叭管子往圓洞中一插,又從褲兜裡掏出手機往凹槽裡一放。打開音樂,巨大的聲音因為共振發聲,從銅號管子裡傳出來。經過木塊和老銅的過濾,聲音醇厚而美妙。他做了一個音響!我嘴巴都合不攏,覺得他簡直就是個天才。他挺靦腆也不愛吹噓,就一直說這樣多方便,又環保,造型也漂亮,我覺得肯定有人喜歡。

還有一次去,他正在做一個檯燈。用的是老式的鎢絲燈泡,品相美透了。也是用木頭鑿出燈座,用圓形的小鐵槓做鈕,一撥就亮。燈光裡的一把鎢絲發出亮黃色的光,可愛極了。現在我的床頭就擺了一盞他做的檯燈,又小又敦實的樣子讓人沒法不喜歡。燈是換來的,我去拍照的時候,帶了一個銀色鐳射球,掛在他店裡,他很喜歡我就說送給他。他在店裡轉悠了兩圈,把檯燈直接拿起來,說我跟你換。用我的燈換你的球怎麼樣,我不知道覬覦了多久,馬上樂開花就抱走了。

他的店也很有趣,十幾平方米的一家小店,名叫雜貨店,真的就是一家范兒很正的雜貨店。裡面堆滿了老舊的美物,各種老鐘錶、舊木馬、舊皮箱、舊擺件。我還在裡面找到了小時候玩的一整罐子玻璃彈珠,還有各種老的黑膠唱片。甚至還有小時候玩的胖娃娃,不知道多少年都沒有在江湖上見到過它的蹤跡了。滿滿都是八後的童年味道,直接把我拽進回憶的深淵,回不過神來。聽說彭浩翔還借他的小店拍過電影,周迅主演的。我很有興致地問他,他就結結巴巴半天跟想了一個世紀一樣:「啊,好像是這樣的,好像是拍了,叫什麼我忘了。」

我原竟不知道,北京城裡藏了這麼多好玩的人,他們住在好玩的房子裡,做著好玩的事情。這讓我在後來的生活裡對北京充滿了好奇,很想更多地認識這些散落在京城各地的又閒又忙的人們。

晚上,另存為的小店中,放著老音樂

還有一個有趣的人是花間小築的主人,叫亞紅,比我年長幾歲,所以我喊她亞紅姐。她是一名花藝設計師,每天與花花草草為伍,單單是聽起來就覺得很幸福。應該怎麼形容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工作室的感受,就像看到了現實版的宮崎駿動畫。滿眼全都是花,鮮花、干花簇擁著擺滿一整個大房間。鮮花都種在盆裡養在瓶中擺得像植物園一樣,干花統統都曬好風乾,倒掛著綁好,一束一束地掛在牆上。院裡子也是,像是小型的植物園。彷彿與外界隔絕,走進另一個區別於現實的世界,一顆心變得無比平靜。整房子都呈現清脆的綠色,還有一面牆上鑲嵌了壁爐,古樸的磚面牆自然甚至帶一點兒粗魯,充滿了生命的氣息。

每次收到亞紅姐的禮物都是一束花,白白粉粉的一大捧,用牛皮紙包著,上面掛著露水,一接過來就滿懷清香。我總忍不住揣測她的生活,每天和花草們住在一起的感受是怎樣的。每一天,一睜眼就是五彩繽紛鮮亮生命的感受是不是特別完美。

我看過一次亞紅姐插花,她把一堆花花草草都攤在大工作台上,然後站定看很久。慢慢取出其中一枝握在手裡,接著就開始不猶豫地從它們中一枝一枝抽出。慢慢握著花的左手就漸漸成形,它們從形單影隻的一枝枝花變成浪漫溫柔的一捧。就像一場魔術,我當時看著她的手撥來弄去地擺弄著,幾乎著了迷。

還有一個做傢俱設計的朋友,經營一個小小的品牌叫木訥。他帶著妻子兒子一家三口遠離繁華的城區中心,住在北京城郊,在那兒租了一個大倉庫。劃好區域,分為居住區和工作區。我去過那兒,去的時候是夏天,他的烏托邦就隱藏在茂密的一大片綠色中。因為有小孩子跑來跑去,讓本來很安靜的工作室裡有了一種歡快和散漫的味道。大倉庫裡放滿各種各樣的傢俱,每一件都古樸可愛。空氣裡充滿了木頭的味道,還混合了清漆的油香味,陽光從邊窗灑進來,木屑在金色的光裡翻滾。哪裡是工作間,簡直就像秘密的遊樂空間。

花間小築就像是個童話世界

他說他很享受一家三口住在安靜的地方的感受,人生無非就是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並且和自己喜歡的人待在一起。他都有了,他很滿足。

還有一個婚紗設計的朋友叫五月,是個和我同歲的姑娘。中分及肩發,總是塗嬌艷的小紅唇。我們的興奮點出奇的一致,於是每次見到都會遠遠地就奔跑起來,摟抱在一起。她在東四環邊緣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每天設計著自己的喜歡的裙子,並且目睹著它們從圖紙被實現成實物。她說,就像看著一場夢變成現實,棒極了。

有一回她從巴黎回來,我去找她。她特別興奮地把我拉到她的座位上,從牆角處拖來一個大包,一塊布頭一塊布頭地扯出來給我看。一面說著,這塊蕾絲美吧,我從舊貨市場上淘回來的,可以做成花片嵌進裙子裡。還有這塊,這塊我愛死了,可惜太貴,我猶豫了好久,還是覺得不買會後悔,心裡淌著血就把它抱回來了。還有,還有這塊,看這個金色,簡直太漂亮了,在巴黎布匹市場上看到它的時候我都說不出話了。

我就那麼坐在她的椅子上,看著她站在下午的陽光裡,神采飛揚地跟我講每一片蕾絲的故事。傾訴著她對每一塊面料的感情。突然就覺得她好生動,跟很多警惕而小心的人不一樣,她是完全敞開的。她飽滿而熱情地活在自己的理想裡,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美人兒。

我知道,他們和她們都在無悔而勇敢地活著。

人與人的關係大概都是這個樣子,時間往前走,我們在生活中不斷地停下思考,然後繼續前進,又停下,又繼續,迂迴而有節奏地長大,不情願也無法抗拒地老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認識數不清的人,緣分厚淺不同,也許是朋友也許是過客。

總會有那樣的時刻,神仙從水潭中出現,舉著金斧子和銀斧子看似平淡地問哪個是你想要的,誰知這每一次的選擇竟都左右著人生。不知道一直握在手中的鐵斧子究竟應不應該屬於自己,更不知道看起來金光閃閃的那兩把可不可以是自己的。

我們想了很多如果,假設,也許,最好,可是……裝作不遺憾地,無作為地做過每一次選擇。上次回家我經過我的小學,我扒在鐵門外面無法相信這是我記憶裡的那所學校。分明記得白樺樹都高聳入雲,教學樓也都威武雄偉。現在再去看,就像濃縮版的建築群。樓都高不過二層,甬道旁邊的花叢圍欄最多就只能到小腿。小孩子在裡面奔跑,我看著他們的細胳膊細腿,回憶是怎樣的十幾年,就讓我們從這樣袖珍的一名小孩子長成現在的模樣。小學裡老師們永遠聊不夠的就是長大想要做什麼,不知道多少人,能按著自己憧憬過的未來編排自己的生活。

兩個小孩子,從大門旁邊的小賣部跑出來,手拉著手往裡跑,腳步吧嗒吧嗒地踏在水泥地上,好像是曾經的我又好像是曾經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