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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有的人都在笑著

他們明白寬容是美好的,原諒是美好的,擁有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他們經過的每一處風景都真心欣賞,然後邁步走在最尋常的路上。

剛剛過完年的時候,微博上收到一條陌生人的私信,那姑娘問我要家裡的地址。說是過年去泰國旅遊的時候,有個人托她帶了一包泰國的特產給我。泰國?我在泰國沒什麼朋友啊,誰給我寄東西。那姑娘又進一步解釋說,是一個開嘟嘟車的很炫酷的老爺爺。她跟他說,是因為看到了我的微博推薦在清邁聯繫了他做司機。爺爺立馬想起了我,說,啊小燕子啊。我完全可以想像他喊我名字時的模樣,回憶立馬奔騰回在清邁的時光。

在清邁,碰到一張熱情的笑臉是頂容易的事。清晨起來,從酒店裡走出來,想找一個攤子買椰汁,走在路上碰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對你微笑。他們不像國內的人們常常行色匆匆,他們都閒散地徜徉,臉上顯露著泰國人的快樂哲學。

嘟嘟車是泰國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有點兒像國內的三蹦子,但是都有正規的牌照,還有「TAXI」標誌,完全平民的價格,和自如的走街串巷的靈活,讓它受到來自世界各地遊客的青睞。五顏六色的,裡面插滿了旅遊小廣告。開車的都是熱情的本地人,繁華一點兒的街市中,就成堆地在路邊等著載客。我選這輛車完全是因為開車的老頭兒派頭太足了,花白的頭髮紮成長馬尾垂在腦後,坐在車邊,一條腿就耷拉著晃來晃去,毛巾搭著繞在脖子上。我杵在7-11門口等泡麵,他和他的車子就離我幾步遠。那個時候,他正在和一個日本人聊天。那日本人是個遊客,拿著張地圖,嘰裡呱啦講了一堆,老爺爺拍著他肩膀,也嘰裡呱啦回了一通。日本遊客一臉明白了的表情,把地圖揚一揚挺心滿意足地就走了。那老頭兒又往回蹦兩步,坐回自己的車子上,晃悠著腿開始哼歌。

我覺得太有趣了,就跟導演說,你看那個老頭兒,太有范兒了,還懂日語。結果,那老爺爺回頭衝我哈哈笑著用特別正宗的中國腔問,你們坐不坐車?霍,中文不錯嘛。老爺爺是個熱情又愛管閒事的老頭兒。路上看到舉著地圖不知道應該往哪走的歐洲人,就停下車,回頭抱歉地對我們一笑,說,看他好像找不著路了,我去幫幫忙。於是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就迎上去了,有一點兒泰國口音,聽起來好像在唱歌。跟我們侃起大山來,我差點兒就以為他是華人,中文才說得這樣好。問了才知道中文、英文和日語都是自己學的。為了拉客的時候,聊天閒扯方便。他聊著就從車上掛的小包裡拽出本韓語書,說現在韓國客人也多起來,上回有一個韓國人開玩笑地拿英文埋怨他,日本話中國話都會說,卻不會說韓國話好不公平喲,所以正準備學這個。我臉一紅,導演盯住我一眼,我把頭別過去假裝沒看見,他肯定是在想家裡的書櫃裡躺著的那麼多日語教材。當年我決心似海指天為誓地喊著要學日語,已經喊了好幾年。現在估計灰塵都落了一層,三分鐘熱度早被甩在腦後。

在清邁待著的幾天裡,我們都坐他的車,他帶我們走街串巷地找了好多地道又便宜的小吃。還帶我們去了一座很清靜,幾乎沒什麼人的林中寺廟,門口的瓶子裡插著折好的睡蓮,下過雨的地面上落著雞蛋花,大廟殿堂中央睡著流浪的白狗。他說,他們都相信每個人的心中除去善惡都有神性,心靜就能快樂。他告訴我們很多風俗忌諱和人情趣事,也問我們一些關於北京的疑惑,有時看起來比我們還像一個旅遊者。我對在自己的職業裡盡全力找到樂趣,並一直熱情新鮮的人都充滿了敬仰。第一天溜躂結束的時候,他送我們回酒店。路過夜市的時候,他揮揮手指著熱鬧的街道,讓我看景兒。告別前,我問了他的名字,他說,占叻,又補充說是光明的意思。真適合他的名字,我在心裡暗暗叫一聲好。我告訴他我叫燕子,就是飛來飛去的那個燕子,他很大反應地說,啊,小燕子啊。那語氣,親切地就像老朋友,讓人舒服。晚上在酒店準備睡覺之前,和導演聊起來,順便地記起了好多這樣的人。

安靜的寺廟

折好的睡蓮

我還曾在新加坡認識過一個很有趣的人,名字都快要記不清了,好像叫Paul(應該是這個名字),且叫Paul的這個人,是新加坡籍的華人,是我們去新加坡工作時候的地陪。他是個說話語調很慢,語氣很平緩的中年男人。一起工作的十幾天裡,他一直穿著筆挺的白襯衣,偶爾天氣熱的時候,才規規正正地把袖子翻上去,袖邊很乾淨,一點兒汗漬也沒有。他的有趣就在每一次到工作地點接我們的時候,他總會說:「你們兩分四十秒後可以到大門口等我。」「五十秒以後,我們就可以轉彎了。」「還有一分二十秒,就可以出來了。」「這個大概要二十四秒。」諸如此類。我們都對他計時器一樣精確到秒的通知方式很感興趣,他就靦腆地笑笑說習慣了。仔細問起來,才知道Paul是真正見過大世面的人,他服務過的人從各國元首到大牌巨星,數不勝數。因為隆重所以嚴苛,時間一長,Paul也就養成了精確的習慣。

他跟我們說過他過往客戶的嚴格,在游泳池裡游泳的時候,Paul一定要站在視線可及的地方。扎猛子下水,你在池邊,等游到對岸,從水裡起來,你也要在同樣距離的池邊。又或者是在海邊的陽傘下曬太陽,Paul必須筆挺地站在傘外候著。他說這些的時候,就像說一些電影情節,輕描淡寫語氣輕鬆。我問他會不會覺得遇到挑剔的客人很累,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會啊,這是我的工作,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可是全新加坡最好的導遊,我很專業的,禁得住考驗。然後就笑起來,Paul的笑容是新加坡人特有的笑容,充滿了舒服的禮貌,又帶著點兒清爽和簡單的氣質。Paul還有一句口頭禪,就是「我來搞定」。下雨了他來搞定,趕時間了他來搞定,什麼都能搞定,酷到沒朋友。

臨走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他說想給我們介紹一個很地道的中餐館,叫津津餐廳。去了發現是個很老式的只有一個大堂的餐廳,創立這個店的爺爺奶奶都九十多歲了,幹不動活卻還是天天待在店裡,兩個人就坐在輪椅上,手拉著手看著滿堂吃飯的客人。在店裡忙著的都是自家的親戚,兒子兒媳女兒女婿,菜量大到有賺到的感覺。我對食物一向要求不多,能塞進嘴巴裡的我都愛,菜品上的印象隨著時間倒記得不算太清楚了。但是一大家子人其樂融融,共享天倫的感覺異常溫暖。最後一頓飯了,我們招呼Paul坐下一起吃,Paul連忙擺手說,哪兒有和客人一起吃的道理。同行的人站起來,把他拉入座說,咱們是朋友,朋友當然要一起吃飯。Paul愣了一下,露出有些驚訝卻很欣慰的笑容,說,謝謝你們這樣說,我在心裡從來都把我服務的客人偷偷當成朋友,覺得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可是聽到你們說把我也當朋友,心裡特別感動。那一頓飯吃得特別久,大家一會兒聊聊新加坡一會兒聊聊北京,一桌人笑聲不斷。

第二天,占叻來接我們去動物園。到了以後,我們商量什麼時候來接我們方便。他就掰著指頭數,什麼動物是我們一定要看的,大概什麼時候能逛完。說著說著,他把毛巾從脖子上一摘說,要不我和你們一起進去吧,好久都沒看動物了。我和導演樂得不行,挽著老頭兒的胳膊就一起進去逛游。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瞬間,讓你覺得這個世界上處處都有可愛的亮光。占叻說他很喜歡鄧麗君,覺得她的聲音甜甜軟軟很動人。他說,《小城故事》唱的就是清邁。他還說,鄧麗君的靈魂一定留在了清邁,因為她喜歡這兒。占叻說他特別喜歡自己的工作,常常可以遇見熱情可愛的遊客,讓他雖然只待在清邁,但卻能聽來很多環球故事。他一把年紀還學習各國語言,就是為了方便聽到更多的故事,我幾乎有點兒慚愧起來,跟他一比,真是對不住自己的年輕。僅僅幾天的時間,我們竟成了忘年交。送我們去機場的那天下午,占叻很認真地從上衣襯衫口袋裡取出一個信封,裡面裝著金燦燦的一面小佛像。我們受寵若驚地收下,想要給占叻小費,他硬是不收,邊擺手邊往後退著說,Friend!然後就站在機場門口咧著嘴笑。我想,也許有一天,泰國的山山水水五顏六色我都會淡忘,但這個留著長馬尾,精通幾國語言,一直快樂熱情的小老頭兒,大概就長在我的記憶裡,生了根,永遠都忘不了了。

前幾年看過一部紀錄片叫《壽司之神》。拍的是一位做壽司的日本老人小野二郎,如何苛刻並享受地經營一家永不擴建的小店「數寄屋橋次郎」。看完那部沒有情節起伏,多少也有點兒無聊的片子,整個人卻像受了一場洗禮。日復一日的精緻細膩,追求終極美味的工匠品格,滲透著濃郁的日本禪宗文化精神。不貪圖多餘的,也從不懈怠。我和導演到日本的時候,專門從網上查了地址,跑去了那家店。是很小很小的一家門面,在最繁華的東京辦公大樓的地下室。黃色的木條拉門,米色的麻布暖簾,和地鐵站、小巷子中所有的日式料理店無甚區別。只有幾張桌子的大小,卻連續兩年獲得米其林三顆星的最高評鑒。我們用蹩腳的日文說我們想吃壽司,誰知遠遠低估了這把好手藝的影響力。門口的年輕人很不好意思地說了一通後來好不容易弄明白,大概意思是,已經都預訂滿了,最早也得到兩個半月後才能吃得著。噫,好受歡迎。我們不想白跑一趟,就磨嘰說不吃也行,但能不能見一見老爺子。年輕人指了指,就在店裡的餐檯後面,一位老人正在給邊桌前的客人做壽司,表情從容溫和,那氣氛,實在讓人沒法打擾,我拽拽導演的衣角,就離開了。

我那時候走在東京人來人往的街頭,忍不住想,他會不會厭棄過自己的生活,日復一日地守住這樣一家小店,把一輩子的歲月都投放進這個小小的世界。我是否能心甘情願這般堅持一件事情,動心忍性,直到它發出光芒來。

從泰國回來不久後,一個我一向覺得英姿颯爽,巾幗不讓鬚眉的朋友,結婚了。結婚本來不是什麼讓人訝異的事,但是誰曾想一直以為鬥志昂揚的她竟然辭去了大有前途的好工作,在家裡安心做起了全職太太。我一直想不通,覺得可惜了她的才華和好本事。電話裡反覆問她是否想好了,到底是什麼讓她這樣甘心。直到有一次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她自己下廚做飯招待我,一個人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地說,我實在是喜歡亮黃油煙機燈光下那一個小角落,烹烹炸炸炒炒蒸蒸,想想就覺得幸福。她還說,她有了很多自己的時間,看了很多書,也認真研究每一餐飯。她甚至能注意到陽台上的哪盆植物,今天比昨天多開了幾朵花。她跟我說,你去在乎一下你每一餐的飲食,你會發現,食物裡藏著很棒的人生觀。每一樣食材都很認真地在發揮味道,作為一種食物活得很認真。

安徒生大人,我餓了,你的食物們何時來獻身?當時我立馬揶揄她。心裡想著,什麼啊,這算是個什麼理由。

但從那以後,刻意又不刻意地,自從聽了她的話,我就養成了觀察每一樣食品的習慣,而且也養成了把吃一些食物的感受記在博客裡的習慣,到今天也沒有改變。竟然不得不承認我們複雜而又現實的生活,當真就被一餐一餐的飯菜串聯出節奏。

每個來不及做早飯的早上,我都會在樓下的早點鋪裡買一種油煎包,與我在山東吃過的不同,裡面都是粉絲肉末蝦皮和一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滿滿的一小包。鼓鼓囊囊又圓溜溜的特別可愛,外面炸得金黃,捏起來就有脆生生的口感,一口咬下去,滿嘴流油。鮮到胃裡去,外酥裡鮮,讓人覺得特滿足。半夜加班的北京,每一個大型小區裡總有一家7-11。裡面買煮得滾燙的好燉,數蘿蔔尤其美味,被燉得幾乎透明,熱氣騰騰地咬一口,湯汗啊熱乎氣兒都一股腦兒湧進胃裡,讓人想歡呼。有時也在家自己做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用這樣冠冕堂皇的借口買了無數漂亮的餐具,平時在家燒菜光鮮亮麗地盛在白瓷盤裡,一小盤一小盤地擺滿整個小桌子。做香糯的排骨,上面是細碎的小蔥花和薑末,反覆添水燉了又燉,直到全部煨爛,滋味一併全收了進去。做漂亮的雞粥,香菇切得一小片一小片,雞肉過火飛血水,切得一小粒一小粒的,合了香油,渾圓飽滿,米都煮透了,一路香到胃裡去。買來的魚頭,混了剁椒,煮了湯,湯頭雪白,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點兒小問題,稍有些腥氣,但仍然美味。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人心都難免浮誇驕勉一些,我也不例外。但是面對吃喝的時候,卻都坦誠相對,不掩喜惡,吃得汗流浹背的每一個人都是可愛的。

冬天來的時候,我媽就打電話提醒我燉羊肉,補補元氣。按著老太太的方子,一斤羊肉兌半斤生薑燉,去寒氣。再加點兒香料、當歸、枸杞,不用多長時間,香味就飄出來了,整個廚房都是中藥的苦香味。每晚進廚房聽見咕嘟咕嘟的湯沸聲,就覺得這幾平方米的小廚房活像遠離塵世的小桃源,有繁榮的生活味兒。外面燈光流麗,屋裡香味四溢。再就是回父母家的時候最開心,人在火車上,信息就收個不停。媽說,新買的火鍋底料是麻辣味的,你肯定愛吃。媽說,冰箱裡冰了鮮蝦子,可以煮海鮮粥。媽說,她買了紫薯,做了紫薯蒸糕,一下火車進門就能吃上。我取笑她說,怎麼說來說去也離不開吃這個話題。我媽也反應過來,發個笑臉的表情過來。

我懷疑,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比飲食還要有生命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中國人的認真生活跟吃似乎就分不開了,熱氣一升騰,家的模樣就清晰了,過日子的精氣神就提起來了。世間的人們對得起自己的首要表現就是要對得起自己的胃口,做人本來就不需要達到拈花微笑的佛祖境界,在俗世裡沒有什麼完美,就好好生活最靠譜兒。

跟占叻天天開著小車,載著各路外語教材,優哉游哉穿行在清邁小城裡一樣,我那位家庭主婦小女友也活得利索又精神,是我身邊溫暖人心的小寓言。

有一回,我去巴黎工作,去的時候明明是春天,一下飛機就遭遇寒流,把所有能裹在身上的衣服全都套在身上狼狽地出門。冷雖冷卻是個漂亮的晴天,初春的涼風掃過,與巴黎這座城市莫名般配。巴黎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城市,驕傲的法國人視母語為珍寶,讓說英語的我幾乎變成啞巴。但整座城市散發出來濃郁優雅的氣質,簡直讓人傾倒。朱自清在《歐游雜記》裡說:「巴黎人誰身上大概都長著一兩根雅骨吧。」走在法國街頭,體會更深重。優雅的法國人擁有法國古典主義風格的優雅建築,連街頭的浪漫畫家們也都畫著清新明麗的畫。法國人追求視覺上、聽覺上的直接感受,整個巴黎都充滿著浪漫、華麗的人性慾望。

去盧浮宮,經過情人橋的時候,有一隻小樂隊正在表演。唱歌的是個年輕的法國姑娘,有蘇菲·瑪索年輕時那張少女的臉龐。她穿著紅色的毛衣,牛仔褲,戴著黑框的眼鏡,穿帆布鞋,前面擺著立式話筒,手就扶在話筒上,閉著眼睛。齊耳短髮,聲音很像小野麗莎,微風一般地吟唱,在寒風裡唱出一種暖洋洋的溫度。聽不懂法語,但發聲迷人,有濃濃的鼻音。後面還有兩個大男孩,一個在拉不知道是大貝斯還是大提琴的樂器,一個在彈吉他。三個人清秀而認真地站在寒冷的陽光里拉奏和演唱,就像一場迷你的演唱會一樣。讓人覺得,巴黎真的是浪漫之都,空氣裡都是天長地久的聲響。我聽了一會兒,覺得這麼美的音樂不能白白享受,從包裡翻出錢,還略慷慨地選了張面額較大的,卻怎麼也找不到琴盒或者帽子,或者一切可以讓聽眾們投錢的家什。霍,原來僅僅只是來唱歌,也許是給別人聽,又也許是給自己聽。歐洲的路人們都是完美好聽眾,誰也不說話,就默默地聆聽。不久,一對年輕的戀人跳起舞來,在人群和小樂隊中間形成的半圓形空地上旋轉起來。我看著唱歌的姑娘,聽歌的路人,突然感慨,這就是巴黎,全世界最浪漫的巴黎。

巴黎街頭的人們似乎都有大把時間可以用來浪費

我拜託懂法語的朋友上去和他們聊聊,搭訕狂魔如我太想知道他們是誰,從哪兒來,帶著這天籟一樣的音樂。於是便知道了那女孩叫Maeva,給她伴奏的男孩們都是她的同學。他們是巴黎音樂學院的學生,年輕而多情。只要沒事的時候,就來情人橋上唱歌。唱的全都是屬於戀人們的法國鄉村音樂,歌頌的都是愛情。為什麼要到情人橋上唱歌?因為他們覺得關於愛情的歌就得唱給愛人們聽,什麼地方會比掛滿情人鎖,而且持續不斷有人來掛情人鎖的情人橋上更充滿愛情。

在愛情橋上唱歌的年輕女孩和男孩們

每一把鎖都鎖著一段愛情

歌頌愛情的歌一定要在充滿愛情的地方唱,多有趣。

這突然讓我想起一件小事。

那是我們剛到北京的一個冬天,老家的朋友來北京辦事,順便來看我。她是做葡萄酒進口代理工作的,天天和葡萄酒打交道。所以自然也就帶了一瓶紅酒做禮物,用紙來來回回包粽子一樣包了很多層,就從大背包裡甩出來,看起來很夯實。不需要怎麼用力,就想得起來,她穿著背心短褲,別著紅色方格發卡,塗著一臉香蕉蜂蜜面膜,在熄燈後偷偷摸摸潛到我們寢室裡,把開門的同學嚇得差點兒暈倒的小事。轉眼間,就亭亭玉立了。見到老同學的感情往往微妙,有溫暖的感覺一直蜿蜒到心窩裡。導演商量著,既然拿來了,就開了一起喝吧,正好聊聊天也有個佐料。她立刻問,你們有紅酒酒杯不。我和導演翻箱倒櫃,勉強找出幾個喝冰水的四邊藍色玻璃杯,還算漂亮。她馬上擺手,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這樣的好酒,一定要配好杯。我和導演這樣的粗人面面相覷說,沒必要吧,用什麼喝都一樣。無論怎麼遊說都沒勸動她的葡萄酒之心,於是那酒就沒有喝成。她回去後,我們也一直沒敢喝,總是覺得真的怠慢了這瓶小東西。再之後,我收到一份她寄來的禮物,是兩隻水晶杯,料定我們不會為了一瓶酒去買兩隻杯子回來一般。這才鄭重地開了瓶。我不懂紅酒,卻被那兩隻長途跋涉的水晶杯一抬舉,覺得還真是挺享受,很是有種腐朽享樂主義的腔調。越長大越感動於這樣固執地要我們好酒配好杯的小心思,這才是認真生活的可愛模樣。就像情人橋上歌唱的年輕人,是花花世界裡的一縷風,誰也改變不了他們的形狀。

前段時間看新聞說,情人橋上的鎖頭太多太重,有壓垮橋體的危險。所以為了安全起見,政府決定清除橋上的鐵鎖,新聞上還配上了很多張鐵鎖的照片。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想著能不能找到那年初春我掛上去的那把。由於我也鄭重其事掛了鎖在那橋上,不免有點兒悵然。又進而擔心情人橋不再像情人橋,那幾個巴黎音樂學院的學生又該去哪兒唱歌。導演說我的擔心實在多餘,那樣富有浪漫氣質的巴黎,還愁找不到表演浪漫的好場合。也罷,我們的愛情沒能掛在情人橋上,但多多少少留了一點兒在巴黎。況且記憶裡還多了Maeva和她的同伴們的笑容與歌聲,這很好。

2012年年底,我去過一趟日本,原本是計劃著從富士山腳下的一家溫泉旅館歇腳住一晚,上富士山去看一眼然後直接轉去京都。我們到靜岡已經很晚,又輾轉到了附近的小村莊,住進了一家老式溫泉旅館,很小(當然日本的旅館都不算很大)。看起來好像穿越回了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大堂的最邊角擺著小時候的格鬥遊戲機,陳設也是老派的風格,既乾淨又古老的樣子。看得到歲月的沉澱,所有的傢俱都有光滑的磨損,大堂裡的老皮沙發都有發白的裂紋,但是整潔。沒有幾個房間,我們甚至懷疑是否只有我們倆入住。房間也很小,是老式的榻榻米,已經鋪好的被褥上平整地放著疊好的灰紫色浴衣,聞起來都是太陽曬過蓬鬆的味道。旅館一共只有兩層,兩層的走廊盡頭是同樣迷你的泉湯,是露天的。男湯和女湯隔著一道竹籬笆,坐下去都是圓溜溜的鵝卵石。整個旅館沒有服務人員,就只有一對老夫妻,爺爺77歲,奶奶72歲。

晚上放下了行李,因為一直趕路,中間還差點兒上錯車,折騰了一天什麼也沒吃。想出去找個地方吃個夜宵,到了大堂預備問個路,結果連個人影兒也沒有。我們倆HELLO,你好,蘇米馬塞來回換著說,終於看到一個老太太穿著和服,踱著小碎步,從走廊深處飛快地跑過來。看得我有點兒緊張,想說不急不急,慢點兒慢點兒,又不知道怎麼說。只好尷尬地看著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往這兒趕。大家連比劃帶尋思又加上瞎猜,終於聽明白我們是想要出去吃點兒東西,因為肚子有點兒餓。老太太指指手錶,意思是太晚了,又做了一個兩隻手對在一起的姿勢。導演這一刻思維特別靈活,拽拽我的袖子說,她的意思肯定是附近的飯館都關門了。

我原本想著那就回去蒙頭睡覺吧,睡著了就不餓了。結果肚子很不爭氣地發出一聲巨響,本來就入了夜,大堂裡又沒有別人。我們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她又看看你地愣了半天,老太太撲哧一聲就笑了。她把我們按在那張已經裂了紋的皮沙發上,做手勢讓我等一下,自己又踱著飛快的小碎步一路跑走。我們倆就坐在沙發上生等著,肚子很餓,眼皮也開始打架,快要睡著的邊緣,一陣香氣撲鼻而來。老太太端著兩碗麵又走回來,是烏冬面,上面撒著小蔥花和流黃的雞蛋,看起來就很好吃地被盛在藏青色的瓷碗裡。又餓又累又困,當時看到那碗麵什麼都顧不上想就開始狼吞虎嚥。我是一直吃習慣了醬油大料的山東姑娘,從來都覺得烏冬面太過清淡沒什麼滋味。這一刻終於體會到慈禧當年狼狽西逃的時候,為什麼覺得窩窩頭也是上品佳餚。吃得精光才想到付錢,我掏出錢包問多少錢的時候,發現又一次找不到人了。

回去睡下的時候,我想起爽朗迅猛的老太太,覺得由衷的可愛。她和一般的日本人不同,日本人多安靜嚴肅,公開場合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也常常喜歡低著頭。這老太太倒像是我在歐洲海邊見過那些個皮膚金紅的老太太,很喜歡大笑,一直都在哈哈哈。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環湖慢跑,發現這個村子真是人間仙境。沒有什麼人,更沒什麼遊客,像宮崎駿動畫裡的空城。從天色還早一直走到天光大亮,花了四個小時的時間,環湖一圈,就毫不猶豫地決定留下來多待幾天。回到旅館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日本的陽光都很白很亮,不是一束一束的,而是一片一片地灑下來。昨天晚上的老太太正在旅館門口曬床品,拿著四葉草形狀的拍子拍打被子,彭彭彭地聽起來很舒服。我們剛想上前去打招呼,又從被子後面轉出來一個老頭兒。和老太太一樣,都笑得很張揚,用日語和老太太聊著什麼。遠遠看到我們,揮著曬衣拍喊「喔哈喲」。我真是太感興趣,這兩個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簡直就是在拍電影啊。溫暖的陽光下,和煦的風吹起來,床單都輕輕飛來飛去,被子花白地反著光。他們頭髮都花白,被太陽一曬,也反著光,穿著傳統的和服,和服看起來上了年頭,卻很乾淨。兩個亮晶晶的人,說著話就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坐在小火車上就像穿行在動畫片中

學生們騎著自行車上學放學

原來我們果真是小旅館裡唯一的客人,老夫妻倆邀請我們一起吃晚飯。第一晚到達餵飽我肚子的烏冬面在想像中被無限神話,讓我對和她們一起吃飯這件事很嚮往。於是,我們又很神奇地和店主夫婦倆在他們的房間裡用餐。老太太簡直就是不老頑童,日本人吃飯很麻煩,幾片海苔要用一個小盤盛好,幾塊天婦羅也得用另外的小碗裝好,四個人吃飯,擺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器皿。老太太就進進出出,開門關門,跪下起來起來跪下地幾十次,才把一桌飯料理好。就是日本人家的家常飯,沒有什麼魚蝦蟹,就是醃黃瓜、雞蛋卷、小煎魚、煮熟的白豆腐、雞蛋、米飯和味噌湯。我們倆學著他們,把生雞蛋打在米飯上,倒上醬油 ,拌一點兒海苔,拿筷子一攪拌。我有點兒抗拒吃生雞蛋,艱難地下嘴,沒想到吃起來也不腥膻,爽溜溜的米飯粒,很奇特。

後來居然又一起泡了溫泉,光速地上升到坦誠相見的地步。隔著竹子牆欄說話,我們聊我們的,他們聊他們的。中文和日語夾雜在一起,就像錯落的時空,有點兒好笑又有點兒溫馨。明明語言不通的,到底是怎麼進化到熟悉又親切的這一步,我都記不清楚了。我和老太太從女湯出來的時候,看見老頭兒正在給導演繫腰帶,導演說大概是看他笨手笨腳打個結有點兒不滿意,就親自幫他繫好。我們在這裡住了整整一周,幾乎把簽證上所有在日本的時間都用在了這個村子裡。

穿著拼圖裙子走在日本的小巷子裡覺得很應景

我一邊看著老太太和老頭兒如此安心又開心地守著一家古老的小旅館,度過人生,一邊不停地覺得搞笑,怎麼就好像變成了一家人,彼此說的話統統聽不懂,卻仍然能自顧自地說完,然後就笑起來。那是一段非常非常奇妙的感受,我們住在沒有什麼人的村子裡的沒有什麼人的旅館中。像是進入電影裡的某一個片段裡,這對老夫婦像幻境中的人。言語無法溝通,只能用手勢和笑容表達請問和感謝。我看著他們有一瞬間甚至天馬行空地想,這完全就是時光機,也許我們掉進了時空的漩渦,看到了平行世界裡我們自己的未來。

我們真的在生活裡遇到很多很多人,每一個可以留在腦海中的鮮明性格,都是用不同的姿態認真生活的凡人們。他們有的風華正茂對世界充滿了好奇,有的看透了這世界上的薄涼和陰暗,卻仍然熱愛生活。他們明白寬容是美好的,原諒是美好的,擁有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他們經過的每一處風景都真心欣賞,然後邁步走在最尋常的路上。

京都普通人家的屋簷,裝滿陽光

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裡來了一位美術老師,在校園裡絕對算是風雲人物。他穿著黑上衣和破洞牛仔褲,騎山地車。美術樓在整個學校的最深處,放學的時候一到,女生們就都擠在自己的教室裡,看他飛速騎著變速山地車,一溜煙地從樓下飛過去,然後在大門口一轉彎就不見了。後來,還生發出,女生們一下課就爭先恐後跑到車棚,然後企圖跟蹤他,結果不用幾條街就被甩得連車屁股都看不見。我們一直詫異,學校裡怎麼會把這樣特立獨行的老師招進來。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沒看清過他長什麼模樣,記憶裡就是他咻一聲飛過去。後來學校校慶,我是文體委員,到文體辦公室去取各班的區域座位安排,才近距離接觸了一次。那位痞子一樣的男老師立著個畫板在畫畫,畫板上是用圖釘釘上去的T恤衫,現在想來應該是用丙烯在塗鴉。我磨磨蹭蹭賴在音樂老師桌子上假裝東翻翻西翻翻,想看看他在畫什麼。結果他突然就自己笑起來,從背後看肩膀一聳一聳的,笑得很爽快,不知道是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長大成人,再去看,不過是個剛入社會的年輕人,沒有隨波逐流地匯入大海,把自己活得像他手繪的衣服一樣有腔調。自然是沒有機會再見面,我心裡暗暗祈禱他永遠保持這樣的熱血面貌,在長滿樺樹的校園裡做最快樂的美術老師。

現在住的小區樓下有一家蔬果超市,說是超市其實也就是開在一樓民居裡的便民小商店。每一幢樓都有一間,大家買著方便,走兩步就到,生意都不錯。這家小店叫豆芽,知道它開業是因為兩個大男孩在樓下發宣傳單。上面有新鮮水果的價目,比整個小區裡的商店都要貴上幾塊錢。我瞅一眼那宣傳頁,再看一眼那兩個年輕的男孩兒,真想勸他們如果想開店就好好學習一下知己知彼。後來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紅心火龍果,跑遍小區商店都沒有,還有一個大叔聽我說完很奇怪地盯著我說火龍果都是白心哪來紅心的?沒轍,就轉去了豆芽。一進去,就覺得舒服,牆壁是淺淺的豆沙綠,地上鋪著草坪一樣的薄地毯,門口掛著CD機和音響,放著鋼琴曲,活像間藝術工作室。跟別家店裡蔬菜水果往木隔斷裡一堆不一樣,每一樣蔬果都被仔仔細細堆積木般排在白色的籃子裡。火龍果被放在兩隻籃子裡,上面插著牌子,一張寫著我是紅心的,一張寫著我是白心的。付款的時候,看見店家腳邊有一隻大桶,裡面都是草莓蘋果梨子。結賬的男孩是那天發傳單的兩個人其中之一,見我盯著那只桶,就解釋說,這些都是運輸過程中受了擠壓有點兒損壞的。放心,我們不賣的,挑出來留著自己搾汁,賣給你們的都是漂亮的水果。我被漂亮的水果這個詞逗樂兒,還沒等我笑,他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拎了東西走的時候,一個老太太逛進來。一進門就操著一口北京腔說:「我聽說,十一號樓開了家水果店,是倆大學生開的,特漂亮,哎喲喂,還真是,真舒服,真舒服。」回頭又看到他在笑,站在他那綠色的乾淨的小菜店裡。

堂姐的老公是瑞士人,是大酒店裡的廚師,長得高高帥帥。來中國好多年仍然吃不習慣中餐,覺得皮蛋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沒有之一,只喝不含糖的零度可樂工作,快四十歲的人成天像個小孩兒一樣喜歡一驚一乍地表達感受。有一次我目睹過他接堂姐下班,隔著一條馬路,也不管周圍很多人,開始自行配音飛機發動的聲音,然後張開雙臂跟蜜蜂一樣嗡嗡嗡喊著就衝過來,一直衝到跟前,假裝拍拍後座的位置,說,寶貝兒,來我們兜風去。平日見他都穿得很隨意,襯衫扣子永遠不扣,袖子也永遠捋著不放下來。後來他們婚禮的時候,他舉著酒杯拿話筒憋了半天。都等著他就這段跨國的愛情結合說兩句正經的,結果人家一句大家吃好喝好,逗笑一廳的客人。他們結婚一年後,我去堂姐家玩,發現從來不穿短裙的堂姐衣櫃裡多了好多低胸露腿的小裙子。我挑挑眉毛不懷好意思地說,喲,變化挺大啊。堂姐整個人胖了一圈,脫胎換骨似的,氣質也變了不少,辮子扎得高高的,整個人神清氣爽。吃完飯,我和堂姐窩在沙發裡聊天。姐夫戴著耳機看《辛普森一家》,時不時就爆發出大笑。電視裡的光一閃一閃照向他們倆,全是朝氣蓬勃的笑臉。

都有長長的一條路要走吧,我們在各自的人生中向著不知名的目的地奔去,經過曠野,經過山川,經過無數透明的故事。

剛才去地鐵口接那位安徒生童話故事裡全職太太的朋友來家裡做客,地鐵裡躥出來的風很大,吹得頭髮都亂七八糟飛起來,外面是閃著霓虹的漫長夜色。走過一個女孩子,精神很閃爍,皮膚挺白,翹著嘴唇不說話,聽著耳機,腳步很快,在我身邊走過的幾秒鐘裡,臉上始終掛著笑容。我忍不住想起,生命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笑著,這真好。

我們遇見別人,看別人是如何帶著一輩子的執著認真地生活,於是順便也遇見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