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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大海啊故鄉啊成長

我們漸漸長大,相信過的也許禁不住時間考驗,從未相信的也許飽含了人生哲理。經歷過跌宕青春,總有一些什麼發生了改變,默默把我們推向更美好的地方。

本質上來說,我不是一個對大海特別著迷的人,也許是因為在海邊長大司空見慣的緣故。從來沒有像電影裡演的一樣,去海邊漫步,更別提黑燈瞎火的時候,到沙灘上看星星之類。上大學後,遠離了海邊,睡久了蓬鬆乾燥的宿舍被窩,再回家反而對鹹濕海風和永遠潮濕的床品很困擾,驚訝過去的十幾年裡是怎麼在這種潮兮兮的床上睡安穩的。每回我忍不住抱怨,我爸就很不滿意地說我忘本。於是我更是不服氣起來,睡不慣就是睡不慣,充其量算是個習久成性,怎麼就升格到如此嚴重又薄情的罪名。

小時候我始終學不會游泳,我爸一直循循善誘,出奇有耐心。最後一次嘗試的時候,嗆得很厲害,過後又得了很嚴重的中耳炎。長達半個月的時間裡,我無法側臥入眠。耳朵裡面不住地流膿水出來,說話老覺得有回音,好像耳朵在嗤嗤冒氣。輕輕觸碰到耳朵,就疼得想罵髒話。當時去看醫生的時候,醫生說現在旅遊季海水本來就不乾淨,喝了太多水,估計是從鼻腔進入了中耳。那一次,這莫名其妙的病症讓我精神幾乎崩潰,在家裡大哭大鬧,我爸也就放棄了教我游泳的念頭,只是偶然嘮叨,在海邊生活居然不會游泳,多荒唐。以至於到後來,我告訴我爸我開始喜歡大海並且學會游泳了,我爸表現出的難以置信很有幾分喜劇色彩。

自那次中耳炎事件以後,在挺長一段日子裡,我想到大海首先想到的永遠不是美好夢幻自在遨遊,而是我的耳流膿話重音無法入眠的可怕經歷,望而生畏。

2009年大學快要畢業的時候,我收到過一張明信片,是從意大利寄來的,直接寄到我父母家裡,照片是一片泛著波光的汪洋,顯然經過了一番關卡蹂躪,整張卡片早已不復平整,有一些細小的折痕和污漬。上面寥寥幾個字:駕駛海船,漂洋過海,好不容易落了下腳,就寫了這張明信片給你,願一切都好,情誼長存。署名是阿財。心裡顫抖一下,思緒電光火石間亂飛,悠悠地就想起阿財這個人,以及與阿財有關的所有青春歲月。阿財是我的高中同學,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模樣,反正上學那會兒,他戴著黑框塑料眼鏡,表情總是不溫不火。到了冬天,校服外面披一件黑色羽絨服,常常蹬著自行車很快地從門口溜過去。平日裡話很少,每個班裡都有一個沉默的男同學,他就是那一個。我們高一在一個班裡,後來分了文理科,他學文我學理,於是就分在不同的樓層。那時候,兩人回家同路,就經常搭伙一起走。我挺喜歡聽阿財說話,覺得他總要比同齡的男孩子成熟穩重些。學了文科之後,他說話愈發文藝起來,他說他以後想做海員,總是不厭其煩一遍一遍地跟我說海員都是幹什麼的,包括他自己暢想的海上生活。托他的福,我當時對一水,二水,二副,三副都是幹什麼的瞭解得一清二楚。他說,做了海員,他就可以一年四季待在船上,聽著浪濤聲睡覺,看著海平面上的日出起床,這是他的夢想。

「一年到頭在海上,那怎麼生活,怎麼結婚,你爸媽會放你去?」

「那就不結婚唄,一個人多自由,再說人本來就是獨立單位,家庭不過是一個形式。」

「說得容易啊,少年!」我對他的說法果斷不能認同。

「你等著看!」

那個時候我對經年累月漂流在茫茫大海上的生活完全不感興趣,更是無法想像。現在看來,果然是我等著看到了他馳騁大海的一天。沒有什麼回信地址,就只有把明信片妥妥收好,總也算是見證了一個人的夢想。

我和阿財的聯繫方式基本就是單方面的,半年左右我就會收到一張明信片,來自世界各地,話都寫得不多,最後一句總是情誼長存。初創業時的艱難和辛苦,讓我收到這些充滿自由宣言的明信片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惡意揣測阿財的用意,他一定是在炫耀他的夢想成真。我甚至還幻想了,他下了船,坐在海邊的某個餐廳,用鋼筆寫這一張卡片的時候,胸膛裡一定都是澎湃的海浪聲和傲慢的自言自語:「愚蠢的人們啊,你們就守著那一方小小的土地,永遠都困在一個地方,生老病死日復一日吧。」我作為他的朋友,恰好變成了他向傳統宣戰,從遙遙的大洋往現實世界裡叫囂的抒發口,多麼不幸。有時候,阿財的明信片會用極細的鋼筆多寫一些內容,描繪那些他在世界各地的所見所聞,偶爾也講幾個自己的糗事。話題僅限於此,從不涉及親情和愛情,大約在他心裡,這些都是世俗的牽絆,沒有最好。

記得從前上學時,阿財就很迷戀大海,桌上擺個小海螺,上課走神的時候,就把小海螺用手擋著,扣在耳朵上,單是聽聽貝殼裡海風的聲音就能捱過一堂課。和他作同學的三年裡,我收到的生日禮物不是貝殼風鈴就是椰殼雕刻,要麼就是海星標本,沒有一次不與大海有關。每次聽到我說大海無趣的言論時他都會難得地露出誇張而生動的表情,他說大海是生命之源,是最值得人類探索的地方。我執著己見,一直沒有投降,說得多了他也覺得是對牛彈琴,就不再和我討論關於海洋的話題。而如今,我竟然被那些言辭簡單,字跡潦草的明信片煽動,對大海起了一些興趣。是什麼力量讓一個人抵擋漫漫歲月裡的孤獨和寂寞,把最好最閃光的年華都投放在潮漲汐落中。

2010年我因為工作去過一趟海南,椰風樹影的熱帶風情讓人頓時有了度假的感覺。甲方提供的酒店很好,有私人海灘,走過小馬路,幾分鐘就到。一群人工作完,就相約一起去海邊玩。外面日頭很烈,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格外怕被曬黑,覺得自己本身就不美,再曬成黑炭子,更拿不出手了。遂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穿著絲棉的褲子和長袖衫,還戴了最大沿的草帽。海邊風大,來一陣風草帽就往上掀著要被吹走,於是又找了絲巾,從頭頂到下巴直接綁了個套。這才覺得安全下來,用朋友的話說,就是整個人猥瑣地坐在太陽傘下的躺椅上。

終於引得酒店的兩名海灘救生員過來拍我的肩膀,盤問我是不是酒店客人。那兩個人證實了我的身份後,都笑得彎腰,嘟嘟囔囔地說還以為我是溜進來賣冰木瓜的小販。後來一起的朋友們知道了這件事,一直笑到第二天才算完,見到我就拿「冰木瓜多少錢一個啊」來揶揄我。

但偏偏也是那次去海南我學會了潛水,本來我是絕對不敢下去的。一幫人興沖沖地說既然有機會,為何不試試看,多酷啊。儘管教練一再強調不會游泳完全不妨礙潛水,可是看著深藍色的海水我還是提不起紮下去的勇氣。突然就想起阿財曾跟我描述過潛水的樂趣,說徜徉在海裡,那些魚兒以為你是龐大的同類,從你身邊緩慢游過。還說海底的世界是五顏六色的,人類根本無法想像。自從阿財做了海員,尤其喜歡用的一個詞就是人類,好像那艘船載著他去了世界制高點,我們通通都是醉心於初級成就的人類,而他彷彿化身成精神世界的代表。

哼,愚蠢的人類既然無法想像,那就讓愚蠢的人類去親眼看一看吧。半賭氣半好奇的我就坐上了前往潛水地的小船。穿上潛水服的那一瞬間我就有點兒洩氣,一想到我連狗刨都不會,卻要下到水下十幾米的地方,開什麼國際玩笑。我淒酸地問,現在後悔來不來得及。話還沒講完,下半句就被小船發動的轟鳴聲給吞了去。

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反反覆覆和教練確認如果我揮手,或者看我不對勁,一定立馬就拖我上來。我在腦海裡默想著各種意外時該打出的手勢,戰戰兢兢下定決心,眼一閉心一橫,頭往下一扎,就扎進海裡去,練習了百十來遍的嘴巴呼吸馬上跟上,呼,原來這樣簡單。耳朵經歷了短暫的酸脹,用學來的方法趕緊嚥了一口唾沫。這才定下神來仔仔細細打量一下周圍,我是有些近視的,從購票處換來的有度數的潛水鏡顯然也不是很合適,所以太遠的地方都看不分明。但仍能明確感受到一個龐大的流動的斑斕世界。

大塊大塊的珊瑚,色澤艷麗,飄來舞去的海草,還有成群結隊的魚兒。整個人的身體都放鬆下來,就像飄在宇宙中,有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由。還有一條紅色的魚,懸浮在我的頭罩外面,正對著我,嘴巴一動一動,活像在同我說話。一直以來,我對大海的印象籠統單調也不願擴展,就覺得是深不見底一攤水,內有風浪和暗湧。卻不曾想過,原來海平面之下,是完全不遜色於陸上世界的童話王國,其實哪裡談得上遜色,應該是遠遠美過陸地世界的奇妙畫面。這才覺察出大海的神秘,後知後覺地想起阿財說過的那句話,大海是生命之源。

我一口氣下到水下二十米的深度,竟不願離開。無奈海底的深寒讓人熬不住,全身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教練也感覺到我的抖動,慢慢地把我拉上水面。頭一露出水面,就看見遠處的滿天橘紅色的晚霞。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大海如此美妙。

那次從海南回來後,我馬不停蹄學了游泳,而且竟然風馳電掣地學會了。小時候,我覺得自己永遠都沒有可能學會游泳,一下水就像鉛塊一樣直線下墜的身體怎麼可能像魚兒一樣在水中自由來去。我認為原理上不可行,也說不通,從來在岸上看別人游來逛去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即視感。不知道是潛水時看到的神秘世界誘惑了我,還是終於明白原來人當真可以懸浮在水中的。克服心理障礙的體會真的不錯,好像一點兒小小的改變可以催化著人生往更積極的方向奔去。學會游泳後,我騎著自行車從游泳館一路下坡回家去,真正的意氣風發,覺得從這一小步開始,拿下全世界都不在話下。

過去幾年裡,我看過很多很多不同的海,天津冬季飄著漫天雪花的海,鼓浪嶼沙灘像石頭戈壁無人游泳的海,新加坡聖淘沙有人魚線帥哥衝浪的海,日本鐮倉似乎一個轉角就看到櫻木花道側跨著書包走出來的海,法國南部高山懸崖下神秘莫測的海,還有巴厘島的海,希臘的海,泰國的海……

幾個月前,我和一個朋友在外面吃飯,都喝得有點兒醉醺醺的。她快要結束單身,預備和一個男人走進婚姻,對她來說當前最要緊的是買一件合身的婚紗禮服和準備一個完美的蜜月勝地。我忙不迭地掏出手機給她翻看我去過的海邊,興致勃勃地給她建議。

「真是太奇怪了,你不是不喜歡海嗎?」她看了我一眼說。

「啊?是的,不過,我現在有點兒喜歡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啊?」

對啊,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的呢,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大海充滿魔幻的寬厚氣質,讓人覺得溫暖和安全。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明白,也許我的不喜歡就是因為對它沒有把握,就像站在沙漠的邊緣看一眼黃沙的感受差不多,不想瞭解也不願涉足。又或許是因為看了這麼多的海,發現一個奇妙的事情,無論我們多麼不情願,總要慢慢跟著世界一起隨著年歲褪色,失去光澤,現實生活裡處處都是咬緊牙關艱難攀爬的人,但是在海邊的那一撥,卻好像永遠是鮮亮快活的,猶如一生都不知道痛苦是何物似的。

環境造人,戰爭裡,友愛裡,溫情裡,混亂裡,人們一樣活下來。

卻活出完全不同的人生。所以在海邊,應該也有活在海邊的人們。

巴厘島到處都是雞蛋花

一家人帶著狗狗們來海邊踏水

在巴厘島的時候,我去庫塔海灘上學會了衝浪,又多了一項本領。與巨大的衝浪板合影的照片發回北京的朋友們手中,每一個曾經目睹過我在學游泳時鬼哭狼嚎的人都驚訝得不得了。你,你,你,什麼時候連衝浪都敢嘗試了。手撐在板子的中間,快速地輪番邁步,我在衝浪板上一鼓作氣站起來的時候,覺得風就在我身後像手掌一樣輕推我的背,遠處沙灘上的人都好像我的觀眾,看我威風凜凜跨海而行。教我衝浪的當地人,在後面比我還激動地大喊:「你做到了,謝謝你,你做到了!」快到岸邊的時候我還是從衝浪板上直接翻倒進海裡,喝了幾大口海水,站起來。衝浪板被海浪帶著往回拽,因為繩子綁著我的腳腕,我被巨大的力量又拖回水中。我連滾帶爬拖著衝浪板走回岸上,又狼狽又過癮,自己先笑起來,坐在岸邊的當地人也都對我哈哈笑著喊 「wonderful」 。接連受到稱讚,不禁飄飄欲仙,在海邊就是這般最好,永遠不愁寂寞,永遠都有熱情的看海人捧場。一個中國阿姨走過來說,真厲害,這個是不是很難。我搖搖頭說,不難,我也是第一次玩。阿姨過來摸了摸板子說,小姑娘不怕水真好,我怕水,不敢玩這個。我也怕水這樣的話剛準備衝口而出,自己就先愣住。是啊,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不怕水了呢?

海邊的日落格外動人

一群巴厘島原住民的孩子在踢球,笑聲很大,我看了很久

巴厘島是個格外簡單的地方,人也熱情,花也熱情,太陽也熱情,連蚊子都熱情。我們住的區叫水明漾,我是標準的形式美學主義者,在BOOKING網上訂酒店的時候,之所以選在這一區,就是因著這個美麗的名字。建築風格上規規矩矩灰灰濛濛的北京待得久了,對巴厘島人的大膽用色愛不釋手,我喜歡那些彩色房子裡走出來的人們的臉龐,都是喜樂愉悅的,好似在過節,又好似是尋常生活即樂日。

街道都窄小而飽滿,所有店面的門頭裝潢都像是聖誕賀卡般熱鬧。不算很時髦,卻充滿驚喜。低矮的牆頭都是盛放的雞蛋花,滿街都響著敲擊樂的節奏。

巴厘島人幾乎都信奉印度教,他們相信萬物都有神明。白日裡有太陽神,入夜了有月神,進山有山神,行路有路神,湖水有湖神,森林裡有猴神。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神明,從隨處可見的祭祀物品上就可見一斑。在海邊的小餐廳吃飯的時候,老闆是個殘障人,坐在輪椅上,老闆的小女兒長得眉清目秀,可愛得很,圍著爸爸四處打轉。我跟老闆誇獎說他的女兒太可愛了,他馬上從後廚喊來他的妻子,說,因為我的妻子也很可愛。一家三口笑作一團的氣氛實在太融洽,我舉起相機給他們拍了張照片,他說感謝神賜給他這麼多美好的生活。

我從來都是無神論者,但這一家三口真誠感謝的表情卻讓我感動。在巴厘島待的時間一長,就更加明白真正的信仰並非索取,一味希冀得到,而是實實在在感受著希望和愛的力量,也願意為更美好的整個世界付出自己細小的力量。從前我勁兒勁兒地覺得自己無信仰代表了自己不稀罕不勞而獲和幻想。但其實那些可愛的執著讓人覺得,即使從無神論的角度去看,擁有那樣一顆心,路也不會多難走,一定禁得住風浪。

就在同一天的下午,我邂逅了最美好的海邊,那是一片無意中轉到的不起眼的偏海。不是什麼景區,道路蜿蜿蜒蜒地伸入到當地人的生活裡去,迎著夕陽上幾個台階,映入眼簾就是一整片乾淨的海。說這海乾淨,不是指環境。而是沒有任何遊客,只有闔家出遊的當地人。遠處的海灘上有二十幾個當地男孩子在踢球,旁邊圍觀的人不斷地飛著口哨湊熱鬧。就連四五歲的小孩子都被大咧咧放在海水湧上來退下去的水邊坐著,大人們就在遠一點兒的沙灘上曬太陽。漲潮沒過屁股和腿的時候,孩子們就轟一聲發出大笑,那聲音,簡直比這世上最美妙的音樂動聽一百倍。我心裡竊喜,彷彿誤入世外桃源,這樣的天倫美景唯我獨享。靈魂蠢蠢欲動,快要飛脫自己的身體融入到那些快樂的當地人裡去。我只恨不得手邊有張明信片,一支淺藍墨水的鋼筆,或者隨便什麼筆都好。也把這一刻的當下寫下來,寄給熱愛大海的阿財。告訴他,最美的不是海,而是海邊的人。

還有聖托裡尼的海,當時去聖托裡尼的時候,坐的是游輪。船將到岸,整一艘船充滿興奮氣息。準備下船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巨型的鐵門從上往下慢慢放下去,從一片昏黑中慢慢透進光亮來,然後就是水聲。門徹底放下去,視野所見是無數白色的建築。我們拖著行李箱從鐵門走到岸上去,船與岸之間的空隙裡是嫩藍色的海水,一波一波地蕩上來,來回拍打。走在聖托裡尼,總會有一種莫名的不真實感。覺得那些純粹的藍白房子不像是拿來住人的,倒像是個巨型玩具。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地方,審美觀如此統一,近乎偏執地把整個島變成了藍白調色盤。要是不見了眉飛色舞騎著驢子走街串巷的遊客們,沒有了琳琅滿目擺出十幾米的紀念品攤子,聖托裡尼看上去一定更神奇。

聖托裡尼的白天,日照太盛,眼睛都不易睜開,我們就躲在可以看見海的下坡台階的陰涼地乘涼。有一對外國母子坐在我們旁邊,小男孩最多只有四五歲。小男孩每隔幾分鐘就大喊大叫著讓媽媽看,手指著海的方向,原來是有輪船經過。大概是喊的次數多了,小男孩的母親內疚起來,跟我解釋說,她們是從瑞士來的。兒子從小沒有見過大海,所以有點兒興奮。我們趕忙擺手說沒關係,可後來大約她總是覺得打擾到我們了,抱起小男孩就走了。

天將黑時的聖托裡尼開始慢慢恢復平靜

我們的好情緒卻被他們帶得很高漲,貪心的我們似乎總在尋找能讓我們動心的東西。卻不知道那些我們不知珍惜的尋常物,也許正是別人眼裡比金子還要珍貴許多的稀世奇寶。入夜以後的海島,亮起黃色的燈火,跟藍白的底色混在一起,每一個透亮的玻璃窗都讓人覺得好。藍色的圓頂子門上的小十字架都微微發著光,遊客們漸漸散去,住在島上的人們帶著閒散的神情慢慢走著。我完完整整地記住這些風景,並刻在腦子裡。

伊亞城的海邊有一些延伸出去直接與海水相接的地方,開著露天咖啡館,歐洲人不懼陽光,皮膚都被陽光熏成淺紅色,胳膊上金色的汗毛一根一根地閃著金光。他們一堆堆地坐在外面,捧著咖啡杯聊天。歐洲人有一個習慣,就是他們往往都朝外坐著。與國內常常對坐不同,他們喝咖啡似乎只是一個幌子。哪裡的歐洲人都一樣,巴黎的、阿姆斯特丹的咖啡館外,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好像全市的人們都到咖啡館來了,只要從露天咖啡館前走過,就有一種被那裡的人們集體圍觀的感覺。人們面朝大海坐在那裡,被風吹著,被太陽曬著,讓自己看到風光旖旎的愛琴海。點一份熟櫻桃番茄和黑西瓜拌羊乳酪,我們把白葡萄酒倒進冰咖啡,看一眼落日喝一口,不一會兒就有了醉意,趴在桌上歇會兒,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直到夜燈初上。碼頭附近也有咖啡館,坐在那兒,風光就大不同,可以看到漁夫們滿載而歸的景象。我曾看到過一位中年老帥哥手裡抓著一條巨型章魚在自己的船前合影。相較於遊客,漁夫們更瞭解海洋,也更深愛海洋。

輪船從藍色的海面上劃出直線

表哥家的嫂子是從威海嫁過來的漁民的女兒。每年一到最旺的漁季,她娘都會成箱成箱地往這邊寄新鮮海貨,有魚有蝦有貝類,很是豐富。雖說我們也靠海,可總比不上自家出海打撈來的海產,所以每到嫂子開著車各家親戚間走動著分海貨的時候,絕對是個值得慶祝的好日子。被挑了寄過來的海鮮個頂個的鮮活肥美,拿醋泡上三五分鐘吐個沙,直接放在清水裡煮熟。揭開鍋蓋,滿鍋的清香都溢出來,什麼佐料都不必加。單單用蒜泥香油兌上點兒香醋,往裡一蘸,真是拿滿漢全席都不願換了去。我對打魚這件事實在好奇,風裡來雨裡去,一琢磨都是大電影裡驚濤駭浪的架勢。今年就纏著嫂子帶我一併回她娘家去見識見識,於是長途跋涉地一番趕路,見到了嫂子那樸實厚道的一家子。人還沒進院裡,就先聞到海鮮的香氣,進了屋,早就盆盆砵砵地擺了一大桌。吃得酣暢淋漓的時候,我就問起打魚的事,我問他們是不是都很熱愛海洋。老漁民一抹嘴說,對我們漁民來說,得敬海啊,你們年輕人說我們迷信,但我們敬海神娘娘啊,敬老龍王,敬這海裡的各路神明。船一發動,出了港,往大了說海就關係著身家性命,往小了說,一家人生活富不富足,也全看大海慷慨不慷慨。

對老漁民來說,仰仗大海穿衣吃飯,賴以繼日的人生,和阿財完全不同。大海不是雲上的浪漫日子,大海是最腳踏實地的人間悲喜。越是明瞭了雲上的日子沒什麼,無論身體上受著什麼樣的現世苦楚,心裡竟越發自由起來。他們既沒有把大海上升到人生理想、精神解脫的格調裡,也不曾輕視成嬉笑玩樂的遊樂場。他們雖說與之形成最親密的摯友,可有時還要與大海搏鬥,摸清海的規律,深諳海的脾性,什麼時候起風,什麼時候起浪,什麼樣的水裡有什麼樣的魚,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老漁民在海中捕釣了一輩子魚,喝了點兒酒的晚上,和我們講起他從十幾歲跟著父親開始出海這幾十年來的風光往事。他用手比劃著說,他曾經網起過一條巨型魚,抱都抱不住,要兩三個人才勉強按得住。中小個兒的魚,放在他手裡一掂量,斤兩數就估得出來了。大魚吃小魚,小魚食麻蝦,怎麼把活蝦當成餌釣出一個好收成。我聽得入了迷,覺得到了這一天,才聽到大海的魂裡去。「現在生活好了,孩子們都有了好前程,可我得守著這片海,這是祖祖輩輩的本,不能忘。」我嫌棄被子濕冷的時候,我爸就說我忘本,帶一些玩笑的口吻,也不無道理。那濕潤的地方才是我的故鄉。

「海啊/用你浸透暴風雨的胸懷/接納我——在我的心裡藏匿著你的愛/這是我沒有愛上任何人的緣故/讓我翱翔在你的蔚藍裡/讓我的血液/喧響你千古不滅的濤聲。」

阿財的眾多明信片中的一張,沒有什麼寒暄的話,連固定節目的情誼長存都沒有,只有這一首康橋的詩。

大概差不多到了2012年年底,我的生活也慢慢穩定,在北京的生活圈子變得多彩起來,理想逐步顯露希望。還因著工作去了很多地方,見多了不同的風土人情,也坐著各式各樣的游輪走過很多大洋,不再氣急敗壞地懼怕海洋。小時候我極其討厭《人魚公主》這篇故事,覺得小公主付出所有,做的好事竟被別人頂了包,連愛情也一併被認領走了。善良的小公主化成泡沫消失在海洋裡,這是什麼狠心又冷血的作者,竟寫出這樣不近人情的童話。後來迪士尼改編了這個故事,王子記得人魚公主的頭髮,在人魚公主傷心落海的時候,記起了她,於是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心心唸唸怨恨了那麼久的悲傷在有條有理中,終於大團圓結局。看的時候我的心裡卻不是滋味,一瞬間體味到了作者的用意,小公主忍受痛苦、成全他人,慢慢地捨掉魚尾化為人形,經受了磨礪和煎熬,但她永不放棄。早已不是僅僅為了簡單的愛情,這是追求真愛的自由和對自己人生的選擇。化作泡沫升騰在海洋之中,生命化為永恆,再也不會消散。她與海洋化為一體,只要海水不枯竭,小公主的心就永遠留存。所有的人都一樣,離開或追求的勇氣,總是伴隨著痛苦。未來亦未知,人們走遍四海,無非就是找尋心靈的歸宿。這歸宿對一些人來說或者是海,對另外一群人又或者是其他。

我和朋友們用週末兩天的休息日,從擁擠的北京逃到秦皇島去度週末。結果,秦皇島照樣擁擠,天氣陰沉,海也灰灰黃黃髒得厲害,沙灘也不細軟,光著腳在上面跑一趟,能踩到無數個石頭碴子,扎得臉一皺所有的五官都縮在一起。滿沙灘都是出租游泳圈和賣泳衣的,泳衣都五顏六色,帶著彆扭的花紋和褶皺,土土地被掛在鐵絲網上。一群人擠在一塊混沌的海灘上「下餃子」,站在最淺的海水中也看不到腳踝,泥沙太多,濁不見底。連坐在沙灘上休息一會兒都要見縫插針,有空就占,在人群與人群中間,生擠出一小片地方,鋪塊浴巾勉強坐下去。悻悻地踩了一會兒髒水,掃興地回到旅館。路上竟還目睹了小偷事件,跟犯罪分子起了爭執,一群人見義勇為,折騰到警察來了,失物翻出來,各歸各主才算完。這樣一鬧,天色也暗下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想到兩天的假期,這就渾渾噩噩溜走了一半,不免有些惆悵。

旅館外面有木圍欄的小陽台,下面是熱鬧的街市。賣東北大冰棍的大嬸和打糕的漢子一個比一個嗓門兒大,你一句我一句對嗆著漲氣勢。對面的小院兒裡正在拍賣假冒名畫,看熱鬧的多,真掏錢的少。頭一回看到這樣的拍賣,價碼越喊越低。主持的中年人青筋都快暴出來,從一百,一路降到十塊,就差白送了也就賣出去三五幅。我們一群人趴在欄杆上取笑別人,自己也百無聊賴。突然,一聲吉他聲響起來,原來是同行的人帶了吉他來,用插排接了電一路接到圍欄邊。一群人的情緒都樂活起來,竟然就站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小街上車水馬龍,伴著各路叫賣聲,唱起民謠來。原本是玩笑著打發無聊的時光,越唱越走心,每一個人的臉龐都略略嚴肅起來,唱到後面竟然都帶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們唱的是宋冬野的《斑馬,斑馬》。

「斑馬斑馬/你不要睡著啦/再給我看看你受傷的尾巴/

我不想去觸碰你傷口的疤/我只想掀起你的頭髮/

斑馬斑馬/你回到了你的家/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

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為我打開啊/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

斑馬斑馬/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只會歌唱的傻瓜/

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會背上吉他離開北方/

斑馬斑馬/你會記得我嗎/我是強說著愁的孩子啊/

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把你的青草帶回故鄉/

斑馬斑馬/你會記得我嗎/我只是個匆忙的旅人啊/

斑馬斑馬/你睡吧睡吧/我要賣掉我的房子/浪跡天涯」

每一個民謠歌手似乎都做著與現實不相符的美夢,都幻想著自己永遠地活在路上,卻也都免不了渴望有一個家。

我們就生生唱到樓下的店舖關了門,行人漸少。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卻都睡不著了。「要不去看海吧。」不知道是誰提議,一呼百應。於是我們背著吉他,舉著手電,提著啤酒一路浩浩蕩蕩向海邊進發。半途下起了雨,誰也不願意半路折返,索性就淋著小雨繼續走,氣氛又浪漫了些。走到海邊的時候,我恍惚了一秒,我不是頂反感在夜半的海邊聽海浪的造作行徑嗎。但也就一秒,後一秒已經被深黑色的大海俘虜。我們坐在寒冷的沙灘上,一波一波湧上來的潮水一會兒沒過我們的腳,一會兒退下去,誰也不說話。我猜,每一個人都被莫名的氣氛感動了,雨夜裡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整個傳來波濤聲的前方一片漆黑,被海水浸透的沙灘變得堅硬,雨水落在上面發出聲響。原來這氣氛如此迷人,難怪被詩人反覆書寫。雨滴打在啤酒瓶上,打在吉他上,打在頭髮上,打在手指尖,打在腳背上,打在睫毛上,打在嘴唇上,卻愣是打不進心裡去。心裡都熱烘烘的,彷彿最遙遠的深黑海中有一座燈塔,指引著每一個不同的人去往未來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再起來,也許是領了深夜裡瑰麗海洋的情,覺得白日裡擁擠的海岸線好像也沒那麼面目可憎。太陽也升起來,嘈雜的一片海在陽光的映襯下也還是能發出亮晶晶的光芒。大人們都不下海,興許和昨天的我們一樣是覺得那海的衛生程度很可疑。小男孩小女孩們卻什麼都不顧,奔跑在浪裡,模樣特別可愛。那黃湯一樣的海水看起來也沒那麼污濁了,大家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奔進水裡。突然,一個和我一同去過海南工作的同事,盯著我,說,咦,你怎麼不怕曬了。我一愣,記憶翻回到被誤認成賣冰木瓜的小販,質問是否酒店住客的那個夏天。對啊,我究竟是怎麼就會游泳了,到底是怎麼就喜歡上海了,我為什麼就不怕曬起來了呢?肩上已經有些微微的脫皮,臉也滾燙滾燙,估計回到北京肯定黑個許多倍。但又如何呢,人真正的成長也許就包括了這一點,內心愈發強大,慢慢變得有所在乎有所不在乎,不需要任何外在支撐自信,這才稱得上是長大啊。

再回青島的時候,睡在潮濕的被窩裡仍舊無法習慣,偷摸從行李箱裡把帶回來的毯子鋪上。過年的時候到地下室去取平時不用的大盤子看到微微發霉的牆皮還是覺得再乾爽一點兒多好。我平時就喜歡喝幾杯,在家和我爸這樣的老酒鬼更是不醉不罷休,回回都招得我媽罵我們上樑不正下樑歪。喝過酒的清早起來,和爸開車到海邊去趕海,南風刮起來,礁石上都是海蠣子,用小錘子敲開了外殼,下面拿塑料小桶接著,拿小刀一摳就是一個,回了家拿鹽水泡泡,蘸了醬汁生著就吃下去,美味極了。我高中畢業後,第一次被允許陪我爸喝酒,我端著酒杯說,爸,乾了這杯酒,以後咱倆就是酒友了。我爸拍著我的肩膀說,果然是我的女兒,跟我一樣愛喝酒。這次趕完海,他也像那時候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這才對嘛,像海邊長大的小兒女!我媽看我們生吃海蠣子,就湊過來回憶往事,說小時候我看到新聞上播出一則新聞,畫面上出海的漁民們拿小鋼刀直接挑開牡蠣的殼生吃,饞得心癢癢,耍賴打滾地要我媽給我買來生吃。我媽拗不過我,去海鮮市場上買了回來,我興高采烈往嘴裡一嚼,呸呸呸呸地跟吃到毒藥一樣往外吐,難吃死了,這輩子再也不吃了。其實真正有意思的是,我們漸漸長大,一些堅持過的被歲月溫柔逆轉,一些忽略過的也慢慢明確,相信過的也許禁不住時間考驗,從未相信的也許飽含了人生哲理。這個世界注定隨著年歲漸漸褪色,經歷過跌宕青春,總有一些什麼發生了改變,默默把我們推往更美好的地方。

阿財現在怎麼樣了?他已經離開了顛簸的海洋,在最安靜的地方開了間更安靜的茶室,也已經娶了溫柔的姑娘,收回了不結婚不娶妻把一生奉獻給大海的狂言。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在尋常生活裡常常想念大海,但可以確定的是,經歷過風雨飄搖和漫長的寂寞,他在當下暖意慷慨的人生中必然找到了那茫茫汪洋中得不到的東西。

寫這篇的時候,我坐在鼓樓附近的一家咖啡館裡,學著歐洲人的做派對著窗子。咖啡館裡正在放鋼琴伴奏的《那些花兒》,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如今這裡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