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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能再寬闊的曠野

旅行最好的意義對我來說大概就是,那些因為放鬆束縛而膨脹起來的感受不會再縮水,它們讓平實的空間也生出不一樣的光彩。

從庫爾勒市區去到巴音布魯克草原驅車三百公里。

汽車是租來的,風景壯美的地方容易遇到讓人怦然心動的故事。去租車的時候,我認識了庫爾勒租車行的老闆阿輝。整個停車的院子裡停了五十輛車,公司的規模不小。後來熟了,才知道他還開了一個庫爾勒最大的玩具城。他快五十歲,離過一次婚,又結了,沒有孩子,有點兒怕老婆也愛裝大哥。

他的辦公室裡,本來就挺擠,裡面還停著輛巨大的越野摩托車,樣子很炫,頭盔擺在座位上。看車把和車座就知道不是輛擺設,磨損的地方被玻璃門透過來的光照得微微發亮。牆上掛著他騎摩托車的照片,看起來鄭重其事又威風。

進去的時候,他沒看見我們,因為背對著我們在吹薩克斯。他反戴著棒球帽,穿著黑色的T恤和牛仔褲,褲腿塞在馬丁靴裡,戴著耳機,耳機連著電腦。吹的曲子挺簡單,也一直打結吹不順暢,害得我強迫症發作一直想按暫停。在硬氣的租車行裡,有一個時髦大漢在吹並不流利的薩克斯的畫面格外有喜感。後來聊起來,他說,等到有一天薩克斯吹好了,他就把公司一關,帶著薩克斯和老婆去流浪。這真是個溫柔又浪漫的好夢想,已過不惑的爸爸輩的年紀,抱著十幾歲孩子一樣的願望,活得格外新鮮。

後來熟了,就慢慢知道薩克斯這玩意兒他純屬自學,沒事就對著電腦研究那些教程視頻。我忍不住誇他還挺有音樂天賦,他就一臉得意地說,那必須,那會兒年輕沒開車行的時候,我在酒吧駐唱,迷倒一票女孩子。我對他的駐唱生涯很感興趣,問他唱得好嗎。他白我一眼,說,老子要是唱得好還會來開租車行嗎?

後來他買了把頂貴的薩克斯,扯了半天我也聽不懂,就聽明白一件事,這把薩克斯很牛。他跟我說,見了我老婆可千萬別給我扯穿幫了,我騙她說這把薩克斯賊便宜,沒人要,我就給收了。再到更後來,認識他一年後見面的時候,是在大理雙廊的洱海邊上。我去雲南拍片,問他來幹什麼,他說他挺喜歡大理,來看看,還背著他的薩克斯。他給我聽了手機裡錄好的曲子,說,怎麼樣,一年不見,我吹得好多了吧。我嘴上說,也就那麼回事吧,這麼長時間也沒什麼長進啊。但心裡早讚了不知道多少回,已經有模有樣悅耳動聽了。他說,他覺得他的夢就快要實現了,臉上的表情比讓我聽手機的演奏曲還歡脫。

一直以來,我喜歡的人和生活都是一樣的,個性飽滿,奇怪生動。在大城市裡生活的時候,遇上這樣的人,我總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多瞭解幾分。這樣的喜好讓我在外面的時候,變得特別忙。因為青山綠水間的人,寬天闊地間的人統統都這樣。他們的眼眸裡都閃著光,生命是一場敞開的旅程,細碎的事兒不至於太過計較,緊緊把握著真正的生命。總是說要端莊要穩重,其實生活輕薄一些又何妨。

知道我們要去巴音布魯克,他就說,他也好久沒去草原那邊,興致勃勃地決定和我們同行。我們一面在心裡納悶這老闆做得太隨意,合著這就是說走就走的旅行啊,一面也樂得有個當地人帶路,一拍即合。

一路上,都是空無一人的直行公路。偶爾會有騎自行車的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伙子被我們坐的汽車甩到了後面,露出來的皮膚被乾燥直接的太陽曬得黝黑黝黑的。車速快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沒瞅清楚就嗖地越過去了。車速不是很快的時候,他們會揮個手打個簡單的招呼,阿輝就搖下車窗伸手出去拿帽子揮一揮回應一下。有時候還喊一句維吾爾族話,我問他是啥意思,他說就打個親切的當地招呼,我看他支支吾吾的表情在心裡猜說不准他也不知道自己喊的啥,就仗著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的糊弄勁兒過個文化人兒的癮。北京的生活裡我也認識好多個酷愛騎行的朋友,熱愛戶外的人好像都不約而同有一個特點,就是都有股傻樂的勁頭。每次我和他們侃大山,問到他們這麼喜歡折騰自己的念頭源自哪裡,無外乎是想聽到些激勵人心的豪言壯語,順便也堅定一下自己。但往往他們都哈哈一笑,三言兩語插科打諢地把我的鄭重其事給打趣了。有一個哥們兒跟我說:「我就喜歡那種累得夠嗆的感覺,汗流浹背快要堅持不下去了,但其實又堅持得下去。可別小看騎自行車這件事,你能騎下來個小一百公里,你就做得成這天底下所有的事。」話雖說得誇張,可是我居然很懂這其中的歪理。經常幽默人生的人,常常顯得像小孩子。生命力飽滿的人也確實老得慢些,活得也比起別人有血性和有力度些。日子長了,交情就深了,處得多了朋友之間就不免分享些經歷過的故事。自然也就能慢慢體味到每一段熱烈的人生都有低谷,哪怕是在最失意的黑暗過去裡,生活也仍然在悄悄地回報著每個人。所以真沒必要絕望,更沒道理尋死覓活,有時霉運上來,流把汗抹抹淚往前走幾步,也就過去了。

我以前也陷入過一種疑惑裡,就是這些人到底哪來的時間,這裡跑跑那裡看看,日子過不過了,錢賺不賺了,戀愛要不要談了,還要不要養家餬口了。後來自己慢慢也開始這樣的生活後,突然發現有時候,是我們自己把自己放進了哈姆雷特式的「活還是不活的」選擇裡。其實出世入世也不是什麼大學問,只要學會在什麼樣的時段裡做什麼樣的事,只要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單調的乏味的人,就什麼都好解決了。

其實仔細想想,我也是有過「騎行經歷」的呢。在濟南上大學的時候,一個哥們兒失戀了,我們四五個人組織安慰大會一起在晚上去大排檔吃烤串。你一嘴我一嘴話題就聊跑偏了,說起這世界上有那麼有意思的事可以幹,實在沒有必要消沉頹廢。時至今日,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究竟為何突然就聊到如果騎自行車去泰山,然後再登頂多爽。現在想起來那個晚餐組合也真是個完美行動派,說走就走,聊著聊著結了賬,就騎著自行車從大排檔直接上路了。開始走了,才有空想起來很多細節,安全怎麼辦,睡覺呢,走哪條路,天這麼黑怎麼走。於是出城之前我們從超市裡買了防身的小刀,買了手電筒往車把上一綁,決定就沿著國道一路邊問邊騎。我當時就騎著單槓的女式自行車,前面的小簍還是十足小清新的籐編筐,大家踩的也都不是什麼專業騎行設備,到底是因為太年輕還是喝了杯扎啤中樞神經被麻痺就歲月久遠不得而知了,總之就是特別雷厲風行地就上路了。每經過一個站點,就會有各種人見我們深更半夜成群結隊好奇地問我們打算去哪兒,我們就意氣風發地說要去泰山看日出,然後在別人詫異的眼神裡繼續前行,心裡竟然還揣著幾分得意與驕傲。國道上太黑,只敢在加油站的入口附近直接往地上一躺瞇一會兒。其實差不多在剛走出明亮的市區,輪子壓上黑漆漆公路的時候,大家心裡就都打起了鼓,一股後悔的士氣就慢慢散開,腳下的運動早變成習慣性重複,夜裡一點左右,困勁兒上來,我們一個呵欠接一個呵欠地互相講鬼故事提神。就這樣居然也在清晨天濛濛亮的時候,到了泰安市。其中一個男生,激動地直接從自行車上就蹦下來了。結果,宏偉的理想還是倒在了人民幣的大山前,大家把衣兜褲兜都翻透底,也沒湊夠上泰山的門票錢,只得累癱在山腳下仰視一眼。為了趕週一的課,當天就得往回趕,大家的屁股都疼得挪不動步,用剩下的錢湊起來吃了一頓農家飯,一盆小雞蘑菇燉粉條連湯頭都喝得盆兒清。我們買了加厚的椅墊往車座上一綁,一改來時的英姿颯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罵咧咧開始往回趕。畢業已經好多年,我們幾個每回提起那次因為吃飯的一句閒扯就暴騎二百公里的經歷都會笑成一團。這幾乎成為我整個大學經歷裡最生動的一筆外傳,像極了我們奮不顧身毫不猶豫的莽撞而迷人的青春。

偶爾才能遇到一輛車,從我們的車旁飛馳過去

筆直的公路,就像通向天邊

在新疆的時候,幾乎忘記用手機這件事情

歷經歲月風吹雨淋形成的地貌,就像在講一個故事

用什麼詞來形容新疆都不算準確,我們七嘴八舌討論的時候,阿輝聽不下去,打個口哨攔住我們的胡說八道。說形容新疆根本用不著文藝小青年們的小情小緒,就拿最樸素最敦實的話來講它最好。他每回接待來這邊玩的朋友,大家都會最後集中在一個感受上,就是大,大天大地大山大水大風景和大情懷。坐著車一路馳騁在看不到邊際的荒野中,四處都是經年累月風化的黃土地貌。他就指著很遠的一座平頂山說,如果我們開去那裡,上了山,峰迴路轉豁然開朗,山頂就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太遠,所以最後沒去,沒有親眼一看,聽起來也匪夷所思,心裡卻還是相信的。在這片壯闊的天地裡,什麼都是可以成立的。新疆常起大風,衣角褲腿都被刮得一撇一撇的,人的圓滑周全也好像在這風裡一刮,全都退得很乾淨。阿輝說:「老子去過那麼多地方,就沒見過比新疆還大的地兒。就沖這大,也值得來看看,不親眼一看,你腦子裡都沒有這種等量級的備份。」

在新疆那段時間,我最常用來單曲循環的歌是許巍的《旅行》。

誰畫出這天地

又畫下我和你

讓我們的世界絢麗多彩

誰讓我們哭泣

又給我們驚喜

讓我們就這樣相愛相遇

總是要說再見

相聚又分離

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

我一直都有在一段時間裡,反覆循環聽一首歌的毛病。這裡除了應景應情緒外,其實是藏了我的「小九九」。人的記憶往往是暫時記憶,不管多麼熱烈亢奮地記得這片山記得這片水甚至記得這片火燒雲裡火紅的太陽,但這些都是暫時的。不用多久,你就忘得模模糊糊。倒不如把當下的情緒都附著在一首歌裡。說也奇怪,就是這麼厲害。無論過去多久,只要聽起這調調,一些說不清楚卻感受深刻的感覺統統都冒出來。現實裡的虛妄得失再也離間不了你心裡的遐想和寄托。

一路往巴音布魯克走著,能明顯感覺到外面的溫度越來越低,一些薄薄的水霧慢慢攀爬在車窗玻璃上,我在車子裡縮胳膊伸腿地慢慢地從短袖加上毛衣外套再穿上大衣,圍上圍脖兒,就像從夏天走進冬季,這種即時季節的魔術大概也只有在新疆才能享受。有的同行的人沒有帶厚衣服,阿輝就教他們怎麼把女生的打底褲纏成一頂帽子還看不出原形,大家嘻嘻哈哈地在車裡鬧成一團。在未知的環境裡前行的感覺就像探險,我就一直舉著相機趴在窗口,心裡全是無量自在的感受。外面是平原和遠山,雲壓得低,黑頭羊群面向一個方向吃著草。還是寬闊,寬闊到它只能是一種虛幻的感受,照片記錄不下,語言也形容不出。我就在作為一個攝影師卻完全按不下快門的糾結裡無來由地出現一個無比感性的念頭:

「那些活在都市裡朝九晚五的人,也許一輩子從生到死都看不到這樣的風景。」

我特別詩意地陶醉在這景裡,想著若是在一個電影鏡頭裡,我大概就是那最自由的天涯旅客了。

清晨,日出中的羊群也已甦醒

路上經過巨大的敖包,遼闊的草原上牧民們用石頭堆成的石頭堆,插著五顏六色的經幡,狂風下彩色的經幡都熱烈地飛揚著。一開始它們只是作為道路和境界的標誌,後來慢慢在時光的催化下有了更美好浪漫的用途。阿輝停下車,讓我們都下去許願。車門一拉開,冷風就猛地灌進來,吹得我腿肚子直打轉,脖子一個激靈就縮起來,簡直比內陸的冬天還要冷上幾度。有人犯起了懶不願下去,他硬是堅持讓我們去,說草原上的人見了敖包一定要參拜,也算是一種風俗。他讓我們搬上一塊石頭,抱著順時針繞著走三圈,然後把石頭添到敖包堆上,許個願望。大家一開始都敷衍著依樣照做,慢慢走著的過程裡,聽著幡旗飛舞的嘩啦啦的聲音,抬頭看巨大的石堆矗立在廣袤的藍天裡,都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謹慎和認真。看所有的人都端端正正把石頭往敖包上一放,閉著眼睛虔誠許願的模樣真真切切有一種靈魂得到了淨化的體驗。我對儀式感的事情一向充滿了好感,覺得人生有時候就是需要一些儀式感。慎重莊嚴,清醒細緻,不至於迷失,永遠有底線。

敖包上的幡旗在風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伴隨著風聲像一首歌

我是個閒不下來總喜歡往外跑的人,也常常看到各種人關於旅行這事兒的上綱上線的討論。其實旅行這事兒再簡單不過,從來也背負不了太深刻的使命。也從來不會有你看點兒風景,交過幾個萍水相逢的朋友就脫胎換骨的道理。所以熱衷旅行,卻也別指望一場旅行就改變人生。它讓你看到世界很大,它讓你不再是井底之蛙,它讓你放下很多微小齷齪,它讓你跳出都市裡虛榮浮躁的自己,它讓你的皮膚曬得黝黑,卻讓你擁有一臉陽光。但,它結束了,你仍然要收拾塵土回到繁華。

在新疆一個人行走的幾十天裡,我卻突然想通。總有些小事兒是有了點兒改變的,看得多了走得多了,它就不動聲色地把你的人生慢慢導去了有點兒不一樣的未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格外喜歡走在路上的自己,偶爾照鏡子,覺得那人臉上有前所未有的機靈神采,特別有腔調。覺得自己有時候褲子髒髒的,頭髮胡亂一扎,常常席地而坐,大城市裡的小矯情小嬌氣通通退去,嗓門兒也大起來,步子也闊起來,癡迷於每一處的整個狀態,挺酷的。所以每次打著背包,走在路上的時候,就免不了在嶄新風景裡,想一想旅行的意義。

我在路上認識過很多獨自行走的姑娘,她們有的天生麗質,有的臉蛋平凡。但我保證任何人看見她們瀟灑爽利落落大方的模樣都會愛上她們。以前去拉薩的時候,我認識過一個姑娘,我們坐的是同一趟火車。整整四十幾個小時都要在火車上過,空氣裡充滿了方便面和黃瓜的地道火車味兒。列車員時不時就來提醒一下我們要注意空氣稀薄,看有沒有高原反應,車窗外全是讓你看了睡覺也能再夢見的風景。晚上過唐古拉山脈的時候,一想到是整趟火車站點的最高海拔,我難以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有點兒激動睡不著,別人都入夢了,我一個人下到臥鋪的走廊裡往窗外看。整個車廂的燈都暗暗的,因為所有人都睡了,氣氛安靜得不行。其實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但我還是翻了過道的凳子面板坐下,發愣。然後就看到隔壁包廂裡的一個外國女孩也躡手躡腳地走出來,頭髮亂七八糟扎個馬尾,穿著登山褲和T恤衫。她一看到我,愣了一下就笑起來。深夜裡同樣對唐古拉站感興趣的兩個人找話題從來都是不難的,我的英語勉強溝通順暢,她的中文也半斤八兩,我們就中文夾英文,英文夾中文地海聊。聊天以後知道她是住在天津的美國人,難怪說中文總帶著一股相聲味。這次是和朋友一起出來走西藏線的,到了拉薩再轉去加德滿都。本來坐的並不是我這趟火車,前幾天她坐的車經過西寧站,因為想看一眼青海,就直接下車了。在青海待了幾天又重新上車,才坐上了這趟火車。我的極端浪漫主義情緒又繃不住開始爆棚,半夜裡因為要體會最高海拔睡不著,結識同類,還是個外國友人,是段跨國友誼,簡直是太浪漫了。我不停地感歎這就是緣分啊,老天讓咱倆認識啊。以至於困勁兒又湧上來,再回去睡覺的時候,聽著火車壓軌有節奏的聲音時,就像經歷了一場一見鍾情一樣愉快。旅行有時候就是這點特別可愛,它本身的浪漫元素讓發生其中的每一件平常小事也脫離了俗氣,變得羅曼蒂克起來。

後來我回到北京,才想起來,居然既沒有問問她的名字也沒有留下個聯繫方式,心裡有點兒後悔。但也馬上釋懷了,跟歌裡唱的一樣,總是要說再見,相聚又分離,總是走在漫長的路上。

我常跟朋友們說,如果你無法找到自信就去旅行,如果你覺得自己好像老了就去旅行,如果你覺得什麼都一成不變就去旅行。你會發現,在寬天闊地的風景裡,慢慢清晰起來的自己,永遠都是個有趣的人,你變得多話且生動,你對很多東西充滿了好奇,你彷彿在內心深處尋找到一點兒模糊的信仰。你變得不懼怕後果,更願意邁步往前走。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那個興奮而魯莽的人才是真正的自己,帶上那樣的自己再回到原本的生活,其實一切也就沒那麼糟了。

我想於自己也是一樣的,肯定也有一個人吧,曾像我一樣,在遠遠的地方看我舉著相機爬雪山的時候想,那個短髮姑娘一臉歡容挺棒的。人的心是有彈性的,在空闊敞亮的地方,就彭一聲變得飽滿。這種飽滿是與金錢無關的充實,無論是清貧還是富饒歲月,都閃爍著夫復何求的光芒。

草原的晚上,很冷,地上的低草上都結著冰霜。我就住在草原牧民的蒙古包裡,爐子裡的柴辟里啪啦地發出溫暖的聲響。爐子上架著的鍋裡煮著牧民拿來的黑頭羊肉,砍得一大塊一大塊,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整個空間都是肉香。我抱怨燒熟了怎麼也不給點兒什麼佐料,沒滋兒沒味兒的怎麼吃啊。阿輝瞥了我一眼,「真沒見過世面,你當是北京小商場裡的小飯館啊,這可是在草原上,就這麼吃,煮透以後拿手抓著直接吃,既不膻也不腥,老香了!」說完他就撅起一大塊,大口咬下去。大家也都不猶豫了,袖子一捋頭髮一扎開吃,吃得酣暢淋漓。外面狗吠馬鳴地打節奏,連吃個晚飯也帶著點兒草原的彪悍氣勢。蒙古包裡的門,說是門也有點兒不負責任,就是兩片木板往門口的地方一擺,然後一條細細軟軟鬆鬆垮垮的麻繩兩頭一攔,就算是門了。大草原上的人們,靠天靠地生活了悠悠歲月,他們相信的東西比不信的多,感恩的東西比仇恨的多。蒙古包的頂上是豁口的,頂上是一片毛氈子,控制毛氈子的繩子掛在屋外頭,出去抓住了用力一拉,頭上的毛氈子就被掀開了,躺在炕上看得到一小片圓形的天空,全景天窗星空套房,那一小片圓圓的深色天空上,密密麻麻全是星星。我是躺下的時候突然看到的,一下子就從炕上蹦起來。套上靴子裹了大衣抓起相機就蹦了出去。掀開氈門站出去的一瞬間,話都說不出來。一整個暗黑色的無邊草原,除了我自己身後的蒙古包再沒有燈光。就一個巨大的半圓罩子的天空罩在深色草原上,從地平線拉到漫漫天空上,全是繁星,一閃一閃的,銀河清晰可見,籠著淡淡的紫色。羊和馬都睡了,出門的動靜讓牧民的狗警覺地叫了一聲,我不作聲,它也安靜下來。出去的時間略長一些,眼神調整過來,外面變得沒那麼黑。

-遊牧民族的流動性的房帳駐紮在冬日的草原上

-房帳裡的爐火燒得正旺,裡面的柴火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響

-這一家裡傳出煮肉的香氣

-巨大的,廣袤的,肉眼可見的紫藍色星空上的銀河和繁星

我從來從來從來從來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星空,仰著頭看,氣氛就像一首歌,動情得讓人想流淚。

在這樣的星空下流過去的時間,才能被叫作時光。一分一秒的時間都發著微光,我堅定地相信,無論過多少年,這些畫面統統會歷歷在目,無法忘懷。我設了慢門拍星空,突然覺得自己是個攝影師還挺不錯的,或多或少可以留下這些時光。讓我在瞠目結舌的時候有點兒事可做,為這一片想抓在手裡或者融入其中的片刻做點兒事。

我忍不住進蒙古包喊了所有人起來看星星,城市裡待慣的人一時半晌都消化不了這種程度的美景,全都被生生震住。這種風景我後來在麗江束河古鎮的後山頂上看過一次,那個時候我幫住在古鎮裡的朋友遛三條狗,都是成年哈士奇,如果不是狗繩握在我手上,完全就是狗遛我。好不容易踉踉蹌蹌跑到山頂,我和三條狗很戲劇性地並排坐在山頂的亭子裡,看著深藍夜晚的星空和山下星星點點的古城燈火覺得特別寧靜。還有在拉薩河邊的深夜裡也看過一次,在拉薩的時候和新認識的朋友自我介紹說我是攝影師,被慫恿著讓我教他拍延時。我被人一捧,又喝了幾瓶冰鎮啤酒,好為人師的勁兒一上來,大晚上地扛了三腳架就跑去拍延時,相機杵在岸邊,我們在一旁蹲著。天太冷了,冷得受不了,蹲了一小時,覺得那些星星跟固定了一樣,一動沒動。蹲也蹲不住,就蹦來跳去地取暖,再受不了,就開始講冷笑話以毒攻毒,生生地挨到天濛濛亮,跺著冷得麻木的腳走去布達拉宮看了金色的日出。長大後每次看星空都宛如一次人生的節點,每一個看星空的夜晚想起來都飽含了浪漫主義的色彩,跟一首歌一樣充滿情懷地刻在記憶最深處。

小時候的很多記憶都不太清楚了,但鋪了涼席在巷子口一家幾口吃著棒冰看星空的夏夜卻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時候,隨隨便便抬起頭,就看得到繁星燦爛,一眨一眨的,雖然比不上大草原上廣闊震撼,卻是入夜後最好的風景。我們一家四口,爸媽姐姐和我。姐姐生在八零前,我生在八五後。她送我的本子上貼滿了小虎隊的貼紙,我被她和她的朋友喊成跟屁蟲。現在姐姐的女兒六歲了,我常在陪她玩iPad打遊戲的時候,想起童年。我一直堅定地覺得,我們和我們之前的人才是真正有童年的一群人。捉過小蝌蚪,捕過蟬,七星瓢蟲和十一星瓢蟲的星星是捏在手裡一顆顆數出來的。飯點兒的時候,所有的爸媽都在院子裡喊我們回家吃飯。晚上六點的電視裡,放的都是國外的卡通片。仲夏的夜裡,就全家出去納涼,躺下來,滿天的星星都在眨眼睛,眨著眨著就和滿天星斗一起睡了。那些夏天,就像少年時光一樣,永遠回不來,整個世界變得比我們長大的速度還要快。

現在的都會城市裡已經再也看不到星空,它被遺憾並珍惜地寫進歌裡書裡電影裡。莫名地,我站在空無一人漆黑一片的大草原上,聽著結霜的細小劈啪聲,想起了很多零碎和片段,和完整的小時候。就像在時間的長河裡,找到了一個可以暫停的地方。不用想明天,不需管以後,只要感受現在,現在,就現在。我幹了一件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的事情,我摘了圍巾脫了大衣,在一片曠野裡跑起來。跑得過癮,風也吹著,鼻子被凍得麻木起來。我常常想,有的時候,人生總需要瘋狂一次。當然不是指在深夜的草原上狂奔這樣中邪一樣有些好笑的舉動,還有很多種故事。去追求你的愛,你的夢,你的理想,不問結果,魯莽一些迅速啟程。旅行讓人變得自由,壯麗的景色讓人熱血沸騰。你變得勇敢和無厘頭,覺得沒什麼可怕的。我常常格外珍惜這個時候的自己,就像一個夢想家,彷彿可以抓緊全世界。

睡之前就決定看日出,第二天喊了湊堆住蒙古包的人很早就起。沒有水洗臉,也沒鏡子端詳眉目計較美醜,用手指捋巴一下頭髮,拉緊圍巾就出去。雖然知道在草原上,仍然有些恍惚,跨出蒙古包就是茫茫草原,冷勁兒又躥上來,我沒習慣猛地一哆嗦。遠處的幾個蒙古包裡已經升起炊煙,東方的天空有微紅的淺霞。馬兒就在身邊吃草,羊兒也開始醒來。我一直向著日出的方向走,草原的早上冷得我甚至抓不緊相機,穿著棉絨靴子,腳底板還是凍得透涼。牧民家的兩隻狗一直跟著我,我以為他們是跟我尋吃的,一直回頭說我沒有吃的,別跟著我,後來走得遠了,踏入了別家牧民的領域,那戶的狗飛奔著就衝我直線跑過來,我凍得行動已經不太方便,想跑也挪不開步了,又想到老人都說狗追過來千萬別跑,腦子裡思想亂跑的時候,我身後的一直緊隨我的狗咆哮著迎上去,它們奔到我的身前,一直對著衝過來的惡狗狂吠,直到把它嚇退。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因為住了一晚上它們主人的蒙古包,就被它們當成了主人的朋友,它們一直悉心保護著我呢。我心裡不免感動,到底是陌生的風景生發了感性還是什麼情況,就覺得這樸實雄偉的大草原上,連動物都變得多情又深情。

草原的視線盡頭是遠山,天空驚人的湛藍。太陽開始升起來,金光燦爛的東方,影子向身後被拉得很長。我大聲在喊著往前跑,兩條狗就搖頭晃腦地跟在我後面,整個草原上的狗都跟著叫起來。偶爾有牧民策馬奔騰,踏起來的塵土就像陽光裡的山水畫。我覺得所有的形容都在這樣的景象前失去了表達力,忍不住要得意自己正站在這些美麗的奇跡裡。

草原上還棲息著野生天鵝。當地的牧民對天鵝都倍加保護,與天鵝恬然相處。冬天過去、春日來臨的時候,上萬隻天鵝就成群結隊不遠萬里地飛到草原上棲息。我們一行人來巴音布魯克的時候,是秋天,所以我們興沖沖地開車繞到天鵝湖去看天鵝的時候,發現湖裡的天鵝並不多,零星地剩下一些還沒有南去的小群落。在草原深處有一排灰色的房子,煙囪裡有炊煙,像畫中風景。阿輝告訴我們,這是一對內地的夫妻,因為天鵝留在了草原。春來冬去,有些天鵝受傷生病,就無法跟上大部隊。他們就留在草原上照顧這些落單的小傢伙們。我想過去拜訪,後來想想算了,也許我們聽來的奉獻故事對於人家來說只不過是平常的生活抉擇,還是別帶一臉圍觀者的表情去打擾了。想一想很入迷,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相濡以沫的兩個人為了這樣一個目的,隱姓埋名地留在了廣袤的天地間。活脫兒就是現代生活裡的武俠劇,最標準的浪跡天涯。我篤定地想,除了對天鵝們的愛,一定也因為這片草原上的星空和太陽吧,誰不留戀這畫卷一樣的地方。

兩年前在雲南的時候,我在大研古城裡轉,沿著向上的樓梯一路往上爬,無意中溜到一個禪茶館,在那裡坐了很多陌生人。好像是因為元宵節,落單的旅途中的人都湊堆坐到一張大桌上。茶館的老闆用小電鍋正在煮元宵準備分給大夥兒吃,人太多,什麼杯子器皿都有,估計能盛水的都尋摸了來。我就伸頭那麼一看,就被一併招呼了坐過去。年過六旬的老闆來自台灣,一直用溫軟的台灣普通話和我們聊著天,泡茶,倒茶。我因為爬山也實在是渴得厲害,一口氣悶了好幾杯。老闆笑瞇瞇地說,這位小妹妹,這麼喝茶可真是既浪費好東西又累死泡茶人啊。一句話逗笑了所有的人,也讓我一下子融了進去。天南海北,來自各地的人,忍不住都開始說起自己的家鄉來。每個人都用各種美麗的語言形容著生養自己的那塊地方。當時,有一個從新疆來的男孩,默默用手機翻出在家時拍的照片。我被驚艷到除了哇塞哇塞完全說不出話來,活脫兒像個土鱉。他話也不多,就很實在地說,人一輩子一定要去一次新疆,看看真正的大山大水,才知道什麼叫壯美。從那時起,我心裡就存了去新疆的念想,所以當真正站在這片土地上,有兌現了自己許自己承諾的美好感慨。但往往,對自己許下妄諾最多的人常常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我們在狹促的現實裡不停地畫餅充飢,沒法兒釋懷。

時間過得真是不留情,我回憶從前事兒的時候,常常覺得只有那些我和導演一起走著的時間沒有被虛度。一些感慨一直留在心裡,轉化來的力量也一直發揮著作用。上一屆世界盃的時候,我們和一群男生坐在路邊大排檔喝著啤酒吃著烤串看比賽。那時候,我們說,這麼看太沒勁了。下一次世界盃,咱們也去現場躁一次。那個時候,覺得2014年很遙遠,甚至在想,會不會到那時大家就都老了。轉眼間,2014年也過去了。2014年的世界盃在巴西踢起來了,我們的玩笑話沒有成真,真的是玩笑話了。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變成了漸漸模糊的往事。很多事說了不去做,就變成了悲傷的夢想。人生的荒誕和庸常,在日復一日相同的日子裡變得沒有區別。走在路上的時候,人的敏感度變得很高,自由和悠哉變成常態。搭車,聊天,跋山涉水,都是生活裡的實在享受。我想,這才是旅行最迷人的地方。與其常常想念鄉野,不如索性開始一次出發。

那些出發後會與之相遇的大山大水,海光山色可以淨化所有塵世裡的瑣碎。在新疆,遇上讓人忍不住把眼睛都瞪出來的景色是件太稀鬆平常的事兒,去博斯騰湖的時候,整條細窄的公路彎曲上揚。左邊的車門開出去,是像沙漠一樣廣闊安寧的湖水;右邊的車門開出去,是金色的像海浪一樣起伏流動的茫茫大漠。我下了車站在路的中間,前前後後沒有一絲聲響。我就躺在路中央,看到的天上都是密集的流雲。然後我竟然就躺在馬路的中間睡著了,睡得半沉的時候,就能聽見風的聲音,是細小的葉子與葉子相互碰撞的聲音。還有圓骨碌碌的小石頭被風帶起來滾動在沙石路面上的聲音。我回來以後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描述當時的所見所感,我在跟朋友描述這個場景的時候,需要一直不停地吶喊,你能想像嗎你能想像嗎。哪怕別人特別肯定地說,我能想像,很美。我心裡也暗暗下定論,他沒法想像,他沒有親眼見到那不可思議的風景怎知美得多麼驚心動魄。

阿輝在新疆這樣的地方做租車生意,自然能交到各式各樣的朋友。新疆太大,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都要纏綿幾百公里。外地的遊客到此,都免不了需要租一輛汽車才方便行走。我說其實我們的工作差不多,都是要見不同的人聽不同的故事旁觀不同的人生,他想一想,點頭說好像也是。他講起剛剛開始做生意的經歷,成本小所以每一輛車都需要親自去提取,然後一路翻山越嶺開回庫爾勒來。他口裡的真實故事和戲劇性改編相互混合著聽起來很精彩,什麼大雨滂沱被困在外地,什麼遇到泥石流堵路耽誤了好一陣子,什麼車子被砸了曾經被騙,聽起來都像歷險一樣。但他有一個好本事,就是話題無論從哪裡起源,總能七扭八拐地繞回到他的薩克斯流浪事業裡。我一向對事業有成但仍懷揣詩意夢想的人十分欽佩,總覺得他們的流浪裡除了走出去的勇氣,還有捨掉現有王國的氣魄。

後來有一天他帶著我們去沙漠越野,車子快到路盡頭的時候,他用手敲著前窗玻璃說,看到前面那個小坡沒有,翻過去,就是汪洋一樣的大漠。我滿心期待地坐在車上抓著旁邊的扶手,等著被美景震撼。結果車子卻不給力起來,剛剛開始爬坡就熄火。沙子細軟鬆散,車子耍不了威風,只能悶悶地用蠻勁,還總是輕而易舉就被以柔克剛了。阿輝不甘心,試了好多路徑,用了很多方法,前前後後快快慢慢,也沒能爬上去,終於完全陷進了沙子裡。去越野看大漠的美夢,轉眼就演變成了挖沙救車的苦工。日頭很大,我曬得有點兒焦躁催著問什麼時候好,萬一就此取不出來了怎麼辦。阿輝邊用手挖斜車輪下面的沙,邊說,別急,這都是小事。當年我一個人開車過無人區的時候,最怕遇上車子有問題,不也出來了。有故事的人總是得意的,我們隨口一扯不外乎是今天吃了什麼明天又準備吃什麼。而他輕描淡寫一開口就是別人生活裡驚心動魄的小說。後來總算是等來一個車隊,不知道是不是越野的人都有難兄難弟有忙就幫一把的情懷,他們大老遠看著我們停在這兒一個大轉彎就抄過來了。他們停下來,直接扔出來繩子,前後一綁,三下兩下就拖出來了。這樣折騰了一番,天也快黑下來,阿輝開車往回走的時候,一直說得換車了,這車不行,那哥們兒那輛車比較好,要是給老子開,老子一口氣開進沙漠裡。充面子的辯解的說辭通通丟進了空氣裡,車裡一眾人早就累得厲害,睡過去了。回到北京以後,我常常想,如果那時候車子順利衝上了沙坡,坡那一面的風光是如何的。會不會像阿輝嘴裡說的一樣,延綿流動一望無際。那天的天上還有雲,被風吹得水波一樣流在天空裡,合併起來,一定像幅樓蘭古畫。

-馬匹悠閒地徜徉,我騎了黑色的那一匹

-流雲壓得很低很低,就像伸手可以摸到一樣

我在新疆的那段時間還學會了騎馬。在草原上騎馬的時候,與平時理解裡的風景區完全不一樣,那是真正的騎馬。牧民們把韁繩往你手裡一放,交代一句「拉緊韁繩就停,腿夾夾肚子就走」後,扭頭發動了摩托車就一溜煙兒走人了。我沒騎過馬,但膽子一向不小,就是馬兒不配合,光是折騰著上馬就花了大半天的時光。起初,它不願意跑,任我怎麼夾馬肚子,它也不肯跑起來。阿輝說沒有騎馬等於白來了大草原,沒有像風一樣奔馳等於白騎了馬。但是我鉚足了氣力也沒能讓它跑起來,又不忍心揮鞭打它,只好放棄,後來竟也體會到慢慢走的樂趣,慢慢走,在馬背上看著一望無邊的草原,風呼呼吹得很結實。因為山邊有雲,沒能看到夕陽,但太陽從雲背後照出七彩的光芒。後來一匹快馬從我們身邊飛奔過去,嚇我一跳,而不等我有反應,我的馬大概是受了刺激,好勝心被帥氣飄過的馬兒激起來,不甘被別的馬輕鬆超趕了去。它竟然開始奔跑起來,一時之間我也沒有什麼心理準備,只能緊緊抓住韁繩,一直在心裡跟自己說別怕。那麼遼闊的地方,騎著馬飛奔,頭髮都一晃一晃地飄在耳後,有種浪跡天涯的錯覺。我手指捏緊韁繩,心裡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充滿了珍貴的熱情。

-路遇的動物頭骨

策馬奔騰,有多少人真的策馬奔騰過。我坐在馬背上,隨著它的奔跑一起一伏,背包上的金屬件都叮叮光光發出響聲。我就知道,等我坐在車裡,堵在北京的三環上,聽著嘀嘀尖叫的喇叭,看著紅色的雙排車燈長河時,會多麼想念這個地方。

與它相處久了,它似乎就認識了我一樣,開始順從我的命令。左右前進停下與奔跑,只要發出肢體上的命令,它馬上很有靈性地跟上。我自作主張地不管人家叫什麼名字,都給它起名叫追風。狂奔的時候,就大喊,追風,快跑,我們去追風。有牧民經過身邊的時候,就馬上佯裝鎮定不作聲,心裡著實也覺得自己幼稚得不行,但還是很快樂。有一些快樂,不在它們生發的地方就永遠體會不到。就像在沙漠裡打滾,在草原上疾馳,在落日裡喝酒和在半夜裡看星空。

那天,太陽始終在雲裡沒有出來,我騎著馬到了九曲十八彎的山頂,卻沒有看到傳說中九個太陽相映生輝的景觀,就有點兒鬱悶,覺得大老遠到這兒了,又費了大勁和追風相互較量著爬上來,拽韁繩拽得胳膊都酸了,心臟也一直提在嗓子眼裡生怕一不留神就掉下馬背,卻只看到陰雲下的蜿蜒河流。阿輝說,這也是緣分,大多數人有緣分看到金色的夕陽和倒影,少數人有緣分看到安靜的河流。恭喜你,你成了少數人,你中了大獎了。這大概就是活著靠心態而不是靠心情的標準模範。這樣想過來,倒覺得真就沒那麼遺憾。我回去,把九曲十八彎的風景描述給北京的朋友聽,一直手舞足蹈地說,你想想看,一條河好幾彎,每一道彎都有一個夕陽的倒影,九個太陽連成一線,你想想看,該有多美。朋友們都被我說得挑起了興趣,問我你看到了嗎。我說,沒看到,我去的時候陰天。大家都切一聲地笑我自己也沒看到,還說得繪聲繪色跟真的一樣。只有我自己心裡清醒地覺得,我就是看到了,在心裡看到的,我和追風都看到了。

旅行最好的意義對我來說大概就是,那些因為放鬆束縛而膨脹起來的感受不會再縮水,它們讓平實的空間也生出不一樣的光彩。回來看北京,盛夏後海的一池荷花也挺浪漫,三里屯鬧市區裡的長腿姑娘們也真是好看。你常常以為你在旅行中,你感受一切震撼和驚喜,你體味著它送給你的一切感受。其實旅行也一樣在感受你,它對於每一個不同的人發生不同的化學作用,有關於生命,有關於愛情,有關於自由。它堅定了你的堅定,引你義無反顧去更酷的地方。

它不曾讓我想放棄現有的生活,反而,讓我更加珍惜手邊的日子,明白最深刻的愛,並不在遠方。

阿輝常常管自己叫野生動物,有的時候特別搞笑,會很誇張地說:「看著一個個鮮活的姑娘口口聲聲叫我大叔,我很憂傷,敢問世上有幾人能體會一顆滄桑面目下隱藏的純情少男之心破碎時的痛呢?」我特別相信他快五十歲的身體裡有顆少年的心,就在他的胸膛怦怦地跳動著。這讓他永遠都活得很熱烈很歡脫。朋友圈裡,有阿輝最近的兩條消息。一條是他自拍了兩條穿著破洞牛仔褲的腿,配的文字是「快五十的人了穿成這樣是不是有點兒過」。另一條是他坐在空中草原的大石頭上的背影,前面全是松翠碧綠的草原和樹木,配的文字是「就是準備一直二下去,行不行」。

當然行,我也行,我們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