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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京不僅是一座城

北京送給我們夢境和風雨,也孕育友誼與愛情。它是多麼有趣,我想不出還會有哪座城市像它一樣複雜而簡單。

每回坐夜班落地機場的時候,從飛機的小窗口看著北京城,街道太寬,城市太大,從天上籠統地往下看,燈光並沒有多麼繁華。我常常在心裡默默地說一句,我又回來了。似乎是不知不覺,就在北京生活了五年整,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悶熱的炎夏和一個又一個飄雪的寒冬。

如果你願意去北京火車站蹲守,你會看見無數年輕又熱血的生命,背著沉重的行李剛剛抵達,他們大口呼吸,攥緊拳頭,充滿鬥志,覺得北京就是全世界,全世界最值得付出年華的地方就是北京。北京長滿了最好看的夢想之花,那花兒曲曲折折也密密麻麻地開在川流不息的城市中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那些迷幻的花朵,在每個畢業季的夏末秋初,變成天使一樣的人形,向那些心裡存著微光的人們露出最複雜的笑容。輕輕地說,來吧來吧,來北京。又會有無數人依依不捨地準備告別這座城市,抱著委屈的、遺憾的、無奈的一顆心,與北京揮手再見。

我現在生活的區域附近,有一個購物中心,我常常需要從購物中心門口的天橋上走回家。那兒燈光明亮,人流量也大,晚上的時候,常常會有賣藝的歌手打出各式各樣的煽情海報。賣藝的歌手們都偏愛汪峰,有的唱得動聽,唱得淒楚,有的唱得五音不全但是嘶吼得很賣力。無論唱得怎麼樣,總有暫時不想回家的人在聽,從不空場。有一次我從天橋上過,天橋底下的人正在唱《美麗世界的孤兒》,他唱到「你看車輛穿梭,遠處霓虹閃爍,這多像我們的夢」,他還唱「別哭,親愛的人,我們要堅強,我們要微笑,因為無論我們怎樣,我們永遠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他在這廣場上的賣藝人中絕對算是高水準,所以反饋也很熱烈。被二三十個聽眾團團圍住,形成一個擁擠的圓形人堆。我也站定在橋上,看那些聽歌的臉孔,忍不住在想他們中的誰聽完這支歌,就將要回到霓虹閃爍的城市裡的一座無名樓房的地下室中,打開暗暗的白熾燈,脫下西裝和領帶,形式主義的窗子邊上也許還曬著未干的衣服。他們躺下做一個夢,夢到唱歌的人正是自己,或者茫然或者堅定地站在這座城市的人流中。

《海上鋼琴師》裡有一段台詞,在船上待了一輩子的鋼琴師說:「所有那些城市,你就是無法看見盡頭。盡頭?拜託,你給我看它的盡頭在哪兒?當時,站在舷梯向外看不好。我那時穿著大衣,感覺也很棒,覺得自己前途無量,然後我就要下船去。放心!完全沒問題!可是,阻止了我的腳步的,並不是我所看見的東西,而我所無法看見的那些東西。在那個無限蔓延的城市裡,什麼東西都有,可唯獨沒有盡頭。根本就沒有盡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經常突然地停下來想,在北京生活的盡頭在哪兒。或者是,在北京我們到底要追尋什麼。我們背井離鄉,有時甚至有些狼狽,走去哪兒才是最完美的。

我們還沒搬來北京的時候,先到北京租用來做工作室的房子,跟著地產經紀走了一下午,累得人形都沒了。喜歡的租不起,租得起的不喜歡,我們坐在國貿附近繁華的金地廣場前面的石階上,看著每一幢高樓和每一輛汽車,覺得這兒真的很陌生。有一個保安過來說,不能坐在這兒休息。表情生硬,讓我覺得尷尬。我頓時有種外來人破壞了大城市規矩的侷促感,像光著身子穿了純羊毛的毛衣一樣,渾身刺癢不知所措。後來這幾年裡,我無數次地經過同樣的地方,有時候也在等人的時候坐下來歇會兒,卻再也沒有什麼人專程過來一本正經地說,對不起,這兒不讓坐。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覺得迷惑,究竟是真的存在過那樣一個保安,還是我的腦海裡自動幻化了這樣的影像。把初來乍到時,這座龐大的城市毫不客氣暗示給我的一切距離感,具象化在一個嚴肅的臉譜上。它對我說,對不起,來了這兒就不能休息,要一鼓作氣。

北京有很多龐大的小區,都是巨型的,大到讓人不可思議。而且是開放的,沒有圍欄,小區中間就是正常的馬路,活像一個微縮的世界。你一旦住進去,似乎可以永遠不出來。樓房都是扁長型,一梯N戶,我老是在回家的路上瞎琢磨,那些灰色鐵門後面的人們,他們都從哪兒來,他們為什麼來北京,他們什麼時候會離開北京。小區裡會有很多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連鎖超市,從二三線城市來到北京,覺得它們洋氣又溫情。暗夜裡,也總有一間亮著燈的屋子,裡面有熱咖啡和關東煮,無論多晚,也可以安慰人心。

我有好幾次經過國貿天橋的時候,就覺得汪峰那首《北京北京》肯定就是趴在這橋上寫出來的,每一句歌詞都像是從長安街上的每一座樓上生長出來的,寫給每一座樓上的每一扇窗裡的人。每次走進我的巨型小區,抬頭看看挨家挨戶亮起來的燈,有時候想數一數看能不能找到我的房子,數著數著就數亂了,太多太密,眼都看花,就免不了還是覺得詫異。究竟有多少人啊,從每一個溫暖的故鄉跑來北京,頑強地留了下來。

回家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總是一邊羨慕地問北京這個北京那個,悻悻地調侃說大城市回來就是不一樣啊;一邊又面露同情地感慨北京的霧霾和交通,掏心掏肺地勸我還是回來的好。對所有在或不在這兒的人來說,北京都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矛盾體,人們怕它而又嚮往它。我問過很多待在北京的朋友,他們都說,已經離不開北京了。當然也有已經揮揮衣袖,什麼都不帶走的一群人。離開的總要留戀,最後狠一狠心,咬一咬牙,頭也不回後會無期。留下的,也常常想念一下故鄉和柔情,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對北京已經動了真感情。

動什麼也別動感情,一旦動了感情,就會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北京,它就牢牢羈絆住你,告訴你好多它的秘密。

北京城裡有一個地下搖滾場子叫MAO,很有名氣。我認識一個北京姑娘,混跡於各種搖滾歌手之間,不務正業,感情屢屢受挫,為人豪爽瓷實。她約我們去聽歌,來北京不久,我從來沒見識過地下搖滾的世面,想不出會是個什麼陣勢,實在太好奇。到了地方,姑娘就拽著我們進了場。每個人的手上都印上了螢光的進場印章,到了裡面燈光昏暗,那小方戳在手臂上發出藍紫色的光。裡面很吵,人已經滿到了門口。所有人都擺動著雙手,手裡舉著百威啤酒,跟著音樂一起躁動。我們鑽來鑽去只有站在音響附近唯一的小方空地兒上,胸口被音響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撞得嗡嗡作響。我真懷疑,這些人都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都用了什麼本事,在這樣一個晚上聚集在一起。帶我來的姑娘很興奮,趴在我耳朵上嘶喊著說,北京申奧成功的時候,我還上學呢!電視上一播,我們一群人大半夜跑到天安門廣場去慶祝!結果深更半夜的,滿滿一廣場都是人!跟過年似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晚上!哦!我喜歡的人那天也去了!人啊就得多幾個這樣的特別的晚上存在心裡!你說呢!

結束的時候,打不到車,她也不著急,掏出電話嘰裡呱啦說了一通,不用十五分鐘。有一個小伙子特別好笑地從小胡同的盡頭,騎車過來。說他好笑是因為,他騎著一輛,手扶著一輛,像練雜耍一樣朝我們勻速騎來。於是我們就騎著他手扶的那一輛,跨過小半個北京城回家去。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真的有種感受升騰在心中,偌大的北京城彷彿都是我一個人的。那個晚上也就真的如姑娘所說,很特別地留在了我的心裡。

在我剛到北京的一年裡,姑娘帶著我轉了北京城所有發生過她故事的地方。整個鼓樓地區都踩了個遍,安定門,雍和宮,積水潭,黃城根,北河沿。越過喧鬧的後海酒吧街繼續往裡走,走進胡同中,安寧的北京就像一幅畫兒。紅牆碧水,樹影斑駁。有一回我們騎車去轉胡同,停自行車的時候,一個大爺提醒我們要鎖好。姑娘張口來了句:「唉,知道了,大爺,謝謝了您吶。」大爺搖搖蒲扇說:「喲,北京姑娘,這年頭,在北京碰上個北京人也不容易啊,哈哈。」說完,晃晃悠悠提著鳥籠就走了。我們倆對視一眼,都忍不住大笑。每一個外地人覺得北京這般那般不夠親切熱情,北漂北漂,總讓他們在汪洋中漂流。殊不知,北京人卻覺得外地人快要攻陷北京了,哪裡還是客人。

姑娘還領著我吃炒肝,喝豆汁兒,去她家做客,聽她們一家三口操著純正北京話,互相擠兌。也是在那一年裡,我覺得北京很有趣,它把這麼多水火不容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攬在自己的懷抱裡,變成了一個可以接納任何人的地方。她迅速打消了北京於我的冷漠感,以一個地道北京人的身份,用最熱情直接的方式讓我確定,這座城市可以交到朋友並且似乎也願意留我下來。

後來姑娘失戀,與前幾次的皮外傷都不同,這一次好像傷筋動骨。她突然學起了法語,說要去法國上學離開北京。她經常跑來找我,拿著一本書讀法語給我聽,不聽還不行,光聽也不行,還得認真聽。她一直瘋瘋顛顛,偶爾出去旅個游,還會傳來一張照片,是外國帥哥。配的話是:帥吧,我搭訕來練法語。這樣一出出折騰下來,我更不會把她的話當真,覺得她學法語這事兒,也就是三分鐘熱度,看起來蕩氣迴腸,其實居心叵測。卻不成想,就一年的自學加上課,她竟然小宇宙爆發,不光是通過了考試,還拿到了獎學金。我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她就坐上了去法國南部蒙彼利埃的飛機出國了。臨走的時候,她說,北京似乎也不是從前那個北京了,北京不留她,北京的人也不留她,她走了。她突然詩意起來讓我很無所適從,我什麼話也沒說就看著她進了安檢口。她走了之後的一小段時間我很迷茫,覺得我更沒有資格被北京這座城款待,會不會有一天我也縫縫補補失落的心,拖著來時的行李,退回到更有把握的地方。

友情有的時候很堅固,有的時候很脆弱,機場的依依不捨維持了幾個月的超高熱度,慢慢從聯繫減少,變成不常聯繫,再到幾乎不聯繫。現在想,也不知道是因為我在北京越來越忙,還是她在法國交到了新的朋友。這樣過了兩年,八月的一天我突然收到短信,「我回來了,快出來見我。」

我們約在寶鈔胡同裡的小烤肉店裡,我過去的時候,她穿著繡花小布鞋和盤扣白襯衫坐在裡面,已經點好了肉和酒,正舉著小化妝鏡補妝。我心裡突然覺得有一塊很緊繃的地方鬆懈下來,特別踏實地想,她還是這副德行,真好。本來想聽聽她說說法國,結果一晚上都聽到她一直在說,還是北京好啊,我真想北京。吃完了飯,我們倆出來溜躂,外面高壯的槐樹上傳來蟬鳴,胡同口的西瓜攤子上放著開了瓤的大西瓜,賣西瓜的老大爺一直拿著扇子來回來去的掃蒼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了見了闊別已久的朋友,我突然也發自內心地覺得,也許這才是北京。北京當然不僅僅是鋼鐵森林,它骨子裡充滿了沉澱過後的生活感,讓人沉得住氣,讓人變得成熟。

不知道多少次,我都舉著相機興致勃勃想去拍拍北京。落到實處,竟然不知道應該從哪一方面下手。是鋼筋鐵骨快速而冰冷的國際都市,還是神秘美麗陽光燦爛的古老京城。究竟哪一個是它應該有的樣子,哪一個是它真正的臉孔。

任何在北京生活過,或者生活著的人,大概都說得出一段和北京搏鬥的故事。也都不會少了,一個人躲起來默默流淚舔舐傷口的夜晚。

來北京後,我搬過四次家。

剛來北京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住在加上公攤面積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裡。租在東三環和東四環之間,就是我前面說的那種巨型小區中,魚龍混雜。中介帶我們看房子,一進門我倒吸一口氣,想到小,卻沒想到竟有這麼小。我的那台鋼琴完全變成了累贅,我走在房子裡根本不知道應該將它擺在哪裡。這讓我有點兒沮喪,彷彿在北京這種現實世界裡,彈琴這樣的浪漫事兒還沒有資格琢磨,完全沒有什麼存在價值。我住的樓層的聲控燈壞了,我們的那間在走廊的最深處。晚上回來的時候,打從電梯出來,外面一片漆黑,我都要壯著膽子唱著歌一路快步走進去。即使是這樣一間房子,也租價昂貴。為了付這嚇人的房租,我們開始把所有的心思都撲在賺錢上,沒日沒夜地拍照修圖。早晨很早就出門,晚上很晚了才回來,我和導演(我老公,這樣叫習慣了)開玩笑說,我壓根兒就不知道白天咱們家長什麼模樣,因為從來沒有見過。

我媽第一次從老家來看我,帶了一個大型吸塵器,有點兒像外面酒店裡那種清洗地毯的傢伙,只是樣子精緻一些,說是很好用,還可以消毒除菌,所以她買的時候,也順便給我買了一台。我一看就傻眼了,老太太是把我的居住條件想得多麼優越寬敞,竟以為我會有空閒的地方放一台這樣的龐然大物。結果住了幾天,等她要走的時候,默默地就給拎走了,上了動車,給我發了一個短信:看樣子也放不下,你們家都堆得差不多了,我還是拿走得了。

當年一有空,我們的休閒娛樂項目就是逛宜家,隨處都是可供休息的地方,有免費空調吹,還有冰激凌和可續杯的飲料喝,簡直是一個完美約會場所。看著裡面的傢俱擺設,我忍不住憧憬這個買回家那個買回家。導演也不敢接話,我說完自己就覺得是廢話,有錢買也沒地方擱啊。整個房子,放了床、衣櫃、沙發、鋼琴、茶几,連轉個身都困難。

有一次,我買了一條活魚回來殺,魚從我手裡滑走,直接躥進客廳裡,帶著腥味血污鱗片和髒水翻來跳去的,把小小的客廳弄得亂七八糟。我為了抓它,跳出去,結果腳趾撞到椅子腿,用力過猛,腳趾甲蓋翻起來一半,疼得整個人一激靈,連叫都叫不出來,就直接倒地。我看著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裡就被搞得像車禍現場一樣的屋子,一種強烈的鬱悶感油然而生。

恰好這個時候,導演回來了。他一進門就看到我坐在地上,腳上流著血,魚就在腳邊撲騰。還以為我受了什麼大傷,把包一扔就跑過來問我怎麼了。我腦子一團亂,說魚跑了,把地板弄髒了,把沙發也弄髒了。我不想拖地,不想洗沙發套,我還撞到了腳趾,我覺得北京沒法待了,我要走。導演當時又心疼又好笑,說你坐著,我來。我就板著臉盤著腿坐在地上,看著他給我的腳趾上了藥,把地板拖了,沙發套拆了塞進洗衣機,把魚拿進廚房。他平時不怎麼做家務,所以做這一切的時候格外手忙腳亂。他風捲殘雲地收拾完,出來拍拍手,說,報告首長,收拾完畢。您還能走不,能走的話咱們出去吃吧,今天不做飯了。半個小時過去,我的怨氣早消了,想到剛才無厘頭的各種片段,也繃不住笑起來。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有時候,這共患難共困苦的北京也沒那麼糟糕,它讓一些情感微微發酵,變成酸奶一樣的東西。為什麼像酸奶,因為比牛奶還要更好一些。

也許是我生活圈子的原因,周圍充斥著形形色色的文藝青年,身邊的朋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地把在北京的日子過得不富有卻也不寒磣。有一個朋友家比我家還小得多,只有三十平方米,況且按北京的公攤,說是三十平方米最多也就二十五平方米,是個小開間,進門左邊廚房右邊廁所,抬眼就是床,床邊擺了張小桌子。一進她家,就是滿眼的紅色,牆邊立著古箏,落地燈上纏著從外面撿回來的形狀美麗的樹枝,桌上擺著筆墨紙硯。那個小區是灰色的老樓盤,外牆斑駁地落下了一大塊一大塊的牆皮,電梯裡也髒亂,電梯壁上被人寫上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誰也不會想到,這樣灰暗庸俗的小區裡有一間優雅的小房間,跟隨著主人長成了這樣。我們一群人在她家聚會,就著花生米喝酒聊天。她從家裡各個角落湊齊了幾個酒盅,還在小灶台上煮了盤速凍餃子,熱乎乎地端上來,剝了一頭甜蒜倒了碗醋。幾個人,喝著酒,就著落地燈的微弱燈光互訴衷腸。在北京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就是你總是很容易地就能找到一群人,你們互相聽得懂彼此的話。互相體諒彼此追求的自由和張揚,也很堅定地守住自己的文藝夢想。那個時候,我們聊起過北京,紛紛追溯起自己是緣何來到這兒,寧願過著蝸居的苦日子也不想離開。

我跟他們聊起我們的車。因為後來攢了些閒錢,我覺得導演的工作沒有車不行,狠狠心買了車,再一次花光我們倆的所有積蓄。我們的車是大紅色,最土最艷的那種大紅。每一個見到的朋友都忍不住問,你們倆怎麼會買一輛如此妖艷的車?沒想到你們倆這麼重口味啊。買這個顏色是導演堅持的,他算了一下保養費油費和停車費,覺得太昂貴。買一輛紅色的車子,就可以空閒了跑跑婚車,賺些外快。剛買車的至少半年裡,每個週六週日一大早,他就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就挑一挑眉毛說,就走一趟,油費有了,多划算。然後手一揮,丟給我一包喜糖。大家聽了都唏噓不已,我們自己回憶起來,卻並不覺得心酸,那段時光反倒特別真實可愛,兩個人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始終也沒有弄丟彼此和自己,真的挺好。

買了車之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在晚上開車出去轉一會兒。風從搖下來的車窗縫裡灌進來,興許是速度讓空氣帶上了區別於城市的野生的味道。還有一些淺淺的花香隱隱約約,所有林立的高樓都變得楚楚動人。這座城市開始吐露它的另外一面,舒緩而慎重地和你再貼近一些。

有一次拍攝,我去一家雜誌社開會。會議裡一個小助理被編輯罵得狗血淋頭,那姑娘頭髮微黃帶卷,已經快冬天還是倔強地穿著裙子,腳下踩的小靴子被擦得珵亮,露著大腿,妝容化得很精緻,全身上下都充滿了迫不及待想闖進北京來的固執。她被訓得很委屈,嘴巴癟癟的一直緊緊咬在一起,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編輯也似乎有些小題大做,批評裡帶了私人情感,要把在這大樓裡曾經受過的百樣委屈,報仇般傳播下去似的。我作為一場小而化大訓斥的目擊者,變得尤其尷尬。我悄悄地將眼光盡量看起來自然地看向窗外,外面的樹頂都已經泛起深黃,風一起,葉子就大堆大堆地落下去。又是一年季節更迭的時候,有很多人裹著圍巾戴著口罩提著麥當勞的早餐行色匆匆。CBD的行人們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哪怕僅僅只是一個小白領。你看不出別人背後的辛苦和不堪,似乎誰都是輕鬆自由的。也許是,又也許不是,所有人的理想之路都不容易,所有人都努力做出看起來得心應手的狀態。似乎,北京已經完全接納了自己,自己也已經徹底融入了這座城。

我去過很多個可以被一個詞語,或者說,起碼可以找到一個詞語用來作代表詞的城市,可是這一套放在北京這兒,就行不通。北京似乎從來沒有被定型過,它不是溫柔的琥珀,沒有被柔軟的油質封死。它一直是流行的,甚至是波濤洶湧的。每天總有翻船觸礁的故事在發生,每天也總有新的燈塔亮起。

我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編劇朋友,一直在北京熬生活,說是熬都不夠級別,簡直就是苦熬。他常常都在寫寫寫寫,卻永遠沒有進賬。我看過他寫的東西,實在是有趣生動,每一個小人物都帶著可愛的弱點堅挺地掙扎在生活裡,不明白為何總被埋沒。我們曾經一起在下雪的冬天,集合了一群人走路去天安門看升旗。天亮起來的時候,他說,來了北京這麼多年,也沒有看過升旗,今兒看一次,也可以安心回老家了。我們都很錯愕,他苦笑著搖搖頭說,哥真的撐不下去了,革命尚未成功,弟弟妹妹們接棒努力吧。原本鬥志昂揚的升旗被我們看成了離別的悲傷故事,誰也不願意看戰友撤退,就好像告訴每一個人戰鬥的失敗率又一次提高了。那天凌晨的狀況隨後就有些失控,大家陸陸續續表現出自己也不想留在北京了,還是回家好,或者去些節奏緩慢的小城,開個小咖啡館小旅舍休閒度日。要不就去流浪?話題被扯開很遠,一個混跡北京的「老人」的離開引來一場小小的風暴,動搖了好多原本就不夠堅定的人心。我心裡也隱隱地覺得可惜,除了可惜他付出的好年華,更可惜那些生活在他筆下的分明已經活了的小人物。如果那些都不能使他留下,那究竟什麼才是這裡的敲門磚。

總是看電影,誰曾想生活比電影還像電影。車票都定下來,散伙飯也吃了,房子也退了,行李也已經打包好寄走了。他的劇本卻突然被人買了,收入不算太豐厚,但也絕對是一票大活兒的酬勞。這傢伙瘋了一樣地打電話給我們每個人,說請預備好沙發準備迎接他租到房子之前的蹭住,語調抑制不住的興奮:「老子真不想承認,但怎麼有種夢想實現的感受!」我們個個嘴上說著得瑟,你趕緊滾吧,心裡卻都蓬勃起來。北京就是這樣,它有時不懷好意地耍你一次,有時也呵護著你的才華和精神。

有一段時間我迷戀上用一個固定的行為,把生活變得有節奏,於是我開始了慢跑。北京沒有什麼好的慢跑環境,你只能在汽車鳴笛的街道邊圍著居住區跑起來。因為時間分配,慢跑的時候往往都是晚飯後一小時。我選了一首很應景的歌,是反光鏡樂隊的《晚安,北京》。我從只能跑三千米,到五千米,一直在聽這首歌。

你聽是什麼聲音來來回迴旋轉

你說你從未那麼完美

直到遇上並不完美的我

在千萬遍重複的麻木茫然之後

留下的又是什麼

是真正讓你感動的

打開裝滿回憶的背包

就算翻來翻去得到只是苦澀

哪怕永遠的只是落魄

誰怕穿越那未知的峰

別哭在被冷落的時候

就當仍然在三月的風中走過

寫下生命的每道彩虹

遺忘 迷茫

你拋棄了溫暖的臂膀

只為填補那空白的夢

在一段一段充滿悲歡交錯的背後

我想說

晚安 北京 晚安 曾經

孤單的身影從未真正安靜

晚安 北京 晚安 曾經

何時再聽到你的聲音

那將是最完美動聽的歌

那是來北京已經快兩年的時候,生活也不再捉襟見肘,所有的東西都有點兒面目祥和起來。這首歌的詞兒寫得真好啊。誰怕落魄,誰怕未知,我們都看得見彩虹。

我有一位白領的天蠍座好友,是個做事雷厲風行的女孩,說話很快,走路也快,步子邁得也大,笑起來聲音很爽脆。平日裡,我們從來不會像其他的女生好友一樣,成天說些溫柔安慰的體己話,倒像是武林酒館裡遇上的劍客們,只聊江湖不談兒女情長家長裡短。她是安徽人,和導演是老鄉,大學畢業後來北京,進了外企。我有時候收到一些工作上的英文合同,專業詞彙太多,怕看漏什麼,就拜託她幫我看看。不用半小時,她就回四個字,靠譜可簽。她常常隨隨便便地說一些工作裡受到的委屈,聽著暗箭重重特別驚險。她三言兩語概括完了,就話鋒一轉地說,不過也還好,我很努力也挺快樂的。她身材很好人也漂亮,總能把沒什麼意思的職業套裝穿得神清氣爽。我也很少看她穿便裝,頭髮也總是紮起來。逛街的時候她也心不在焉,因為一個月只有八天可以穿便裝,連買衣服的興趣都降到最低。有一回我病了,高熱不退,發在朋友圈裡。她提著瓶可樂,拎著塊姜就直接來我家敲門。進來什麼也不說,就直接奔進廚房裡開火架鍋,開始煮糖水。煮了一大碗,提著我的脖子灌我喝下去。摸摸我的頭說,你什麼時候能學會照顧好自己啊。我做的是自由職業,常常一件破長褂,一條破洞牛仔褲,踩著雙布鞋去和她吃晚飯,看著她精緻地跟朵花兒一樣坐我對面。猜想旁邊桌的人看起來,一定可以進入別人心中最不搭調閨蜜排行榜。

我們倆一起去看過一場演唱會,她穿了便裝來,頭髮也放下來,鬆鬆地辮了一條麻花辮,歪在肩膀上。背著個雙肩小書包,跟平時判若兩人。我們倆跟著整場演唱會唱了兩個多小時,嗓子都快冒煙了。快結束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謝謝有你,你知道嗎,我覺得累的時候就會想,還有人像你一樣活著,就覺得這個世界也挺好的。有我這樣的,有你這樣的,才不無聊。我平時就是主張一定要把日子過成一首詩的矯情鬼,張口閉口說點兒煽情的從來不在話下。但那次,因為從來沒怎麼聽過她說感性的話,突然聽到,反倒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演唱會結束已是深夜了,我們融在人流裡往外走,要走出兩條街才是方便攔出租車的地段。

北京的天空從來不好,白天也沒有什麼雲,像髒了許多年沒有擦過的舊玻璃。晚上更是烏黑一團,我們倆慢慢走著。我問她,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北京嗎?因為在很多地方,只有一種人,大家都長著一樣的臉幹著一樣的事過著一樣的生活。但是在北京,有好多好多個人,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你活你的,我活我的。但又彷彿是共通的,誰都懂誰似的。老有人說,在北京多孤單,大城市裡人情淡漠,心靈閉塞。其實在北京才不孤單,至少有一半的人,靈魂沒有枯竭,一直奔跑在路上。

去年,她嫁人了,也在北京買了房。我陪她去試婚紗,她穿著紗質修身的婚紗從試衣間裡走出來的樣子真是美得不能再美。我說我給你拍張照,指揮她站到光線好的窗邊。她站過去,看著窗外說,買了房子要還房貸壓力好大。又說,不過馬上要有家了,而且我要結婚了,挺好。又說,我們應該都會留在北京不離開了吧。我想了想還沒開口說話,她好像也不是在等我的回答。自己又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離不開這兒了。

我卻不像她那樣可以塵埃落定地說一句,大約是離不開北京了。

但北京送給我們夢境和風雨,也孕育友誼與愛情。它是多麼有趣,我想不出還會有哪座城市像它一樣複雜而簡單。它教會我們可以哭,但不要絕望。可以委屈,但不要絕望。可以離開,但不要絕望。總之,就是不要絕望。這樣多元的一座城裡,活著多元的人們。他們統統都有自己的故事,他們都曾墜落深淵,也都沒有死去,不僅沒有死去,還認認真真站起來,重新發起光。但我也不可避免地在離開北京的時候,開始想念北京。很多次,回到出生的城市,待不了多久,就開始不習慣。北京的一切,像隱形毒藥一樣讓我中毒。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覺得我融入了北京,也漸漸明白,你可以用任何面貌生活在這裡。因為你總會在離開這兒的時候,想念在北京這座城裡的自己,哭哭笑笑起起落落間,覺得每一條血管裡都開始流淌年輕的血液。只要待在這裡,就永遠不會老去。

現在住的房子是我來北京之後搬的第四次家,已經住了快兩年。房子養出了脾性,終於有了一些家的感覺。

最近我在家裡定制了一張很大的桌子,兩米長。當時和定制的師傅說我要兩米,他說你放哪兒,我說放家裡。老師傅很吃驚,問我幹什麼用的。我說,吃飯,聊天,看書……大概也就這些吧。老師傅一個勁兒地擺手說,家裡不要放這麼大的桌子,礙事,再說哪裡用得著這麼大的桌子。我早就打定主意堅持這個尺寸,耳根子很硬,最後終於還是依我說的做好了。老柚木的材料,塗了原色清漆,線條也做得很溫潤。雖然幾乎佔滿了整個客廳,我還是覺得很開心。從前看過一句話,說人年輕的時候,總有那麼一段喜歡群居的生活。我光是看著桌子就能想到,一堆話投機情相合的朋友家人,圍成一團,聊得酣暢淋漓的場面。

我在家附近新找到一個很大的超市,晚上從超市買菜回來,進了電梯,同樓層的老奶奶看我的袋子估計是忍不住了說,小姑娘,超市的菜不新鮮的,離咱們這小區很近就有一個大菜場。我一聽樂了,隔天休息,立刻約了老奶奶第二天早上趕早市,讓她帶我去認認路,摸摸門。第二天我一進去就覺得舒坦,偌大的空間裡充滿了泥土雨露的清新氣味。菜市場裡總有一個城市最親切最居家的一面,老人們謹慎地挑選,菜販們一個勁兒地叫賣。那些掛著露水的菜啊果子啊,比任何美好的風景都水靈,幾乎可以彌補一個無法睡懶覺的早晨。我買了好些回來,都洗好泡在涼水中等著。

晚上就有朋友聚會,做一桌子菜,都多放辣椒,配冰鎮啤酒,是歡迎新的朋友來北京的飯局。我在廚房緊鑼密鼓做菜的時候,想不明白是什麼時候,我們已經扎根在這裡,做起了東道主,歡迎起初來乍到的探索者。他從南方來,興奮而激動地說北京好幹,一大早起床鼻子生疼,用手搓一搓恐怕會流下鼻血來。語氣裡沒有一絲抱怨,全是新鮮的體驗。客廳裡的窗簾被拉開,我住在25層,能俯看到一個很完整的城市夜晚。他指著外面說,哎呀!那是傳說中的「大褲衩」嗎?央視的大樓就立在不遠處,安靜地站成一個巨大的黑影。

我怎麼才能表達我多麼希望這章的結束,文藝而又深刻。但有趣的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結尾安在描寫北京的文字裡。北京的盡頭在哪兒仍然沒有人知道,好像也沒有人真的打算去落實一下。我只知道,北京對於身在其中的人來說,絕不僅僅是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