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噪音 > 「超女」是一場遊戲,不是一場夢 >

「超女」是一場遊戲,不是一場夢

有個香港朋友看完《超級女聲》的節選光盤之後,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這幾個女孩可以這麼紅?她們根本就沒什麼星味,而且表演的功力也還很粗糙。」他不是唯一有這種反應的香港人。2005年風靡全國的超女們最近才來過香港亮相,叫一幫熟練的娛樂記者傻了眼,這就是傳說中比明星還要明星的超級偶像嗎?

香港人不懂,因為《超級女聲》對他們來說一直以來只是個傳說,傳說它是全國去年最紅最火的電視節目,傳說粉絲們會成群結隊地在街上為自己的偶像拉票;傳說它讓學者專家們競折腰,為了屬意的候選人吵得面紅耳赤;傳說它令老大哥中央台很難看,要抬出高雅品位的招牌來打擊它的低俗;傳說甚至散佈到外國大媒體的版面上,說它是全中國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民主選舉」。換句話說,《超級女聲》在香港從來就只是內地的一個「社會現象」,一個不近身的故事。

這就有點像電腦遊戲,你可能從沒玩過RPG(角色扮演遊戲),但你聽說過它很受歡迎,是股熱潮。儘管你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甚至引經據典分析一番,但你的觀察和這種遊戲的狂熱追隨者相比,絕對是兩回事。

兩種身份兩種看法,說不上是局外人看得清楚,還是局內人體會得真切。用人類學家的工作方式打個比方,研究一個陌生的社會,最好是搬進去住,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吃他們吃的食物,說他們說的語言。但如果他真的完全歸化為這個社會的一分子,那就再也沒有距離可言了;沒有距離,他又怎能相對客觀地說出這個社會的特質呢?一個社會的本地人,是很難說出自己生活習慣背後的獨特結構的,就像魚不知水的存在一樣。所以人類學家要進入他的研究對象,但又不能不保持一點陌生感,其間的分寸掌握至為重要。

身在香港,但盡量投入地去看「超女」,第一個發現必然是它的遊戲性質。就如RPG中的養育遊戲,裡頭的角色是玩家們一手養大的,它長成什麼模樣,有什麼本事,全靠你的指引和努力。一個普通的大學女生角色,外人在螢幕上看起來沒什麼了不起,只有沒日沒夜的玩家自己知道成就一個人是件多麼困難的事,要耗費多少心血。

從這個意義上講,「超女」是個超大型的網絡遊戲,擁有數以百萬計的玩家。大家以大半年的時間看著一群女孩過關斬將,而且一路以言語和選票(手機短信)支持她們。輸了的話就像遊戲失敗,有白費心血的憤慨和不忿;要是勝了,做父母的又怎能不感到自豪與光榮?

分析角色扮演遊戲的另一個重點是代入感。很多論者說「超女」給了無數凡人一個夢,那就是不管你是誰,你都可以大膽自信地「我型我唱」。將相無種,英雄本來亦凡人;在這個時代,誰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鐘。但是我覺得這種代入感不能簡單地看成是種「連她都能,那我自然也可以的心理」,或許對報名參賽的人來說是有這種想法,但是對絕大部分旁觀者而言,代入感卻是另一回事。這又得說回角色扮演了,在玩這種遊戲的時候,我們會和我們培育操縱的角色產生一種深深聯繫的感情,把它看成我們的代理和分身,在另一個世界裡面奮戰。要知道活在現實世界的我們,實在有著太多的限制,前途更不一定無可限量。角色扮演遊戲是個實現幻想的好機會,讓玩家過另一種人生,體驗另一種生命。看「超女」的代入感,就是把自己實現不了的想望寄托在自己選擇的角色身上,而非「彼可取而代之」的同理心。那些自稱「玉米」與「盒飯」的超女粉絲的狂熱,因此和一般明星偶像的追隨者大有不同,更不會都抱著「我也能變成偶像」的野心,而是把偶像當成自己的分身遊戲代理人。成為明星,就等於我也是個明星了。

娛樂工業成熟發達的香港,講究的是怎樣挑選合適人選,再加培訓和包裝,為其打造一條獨特星路,務求亮相面市之後以最短的時間變成偶像,也就是說製造明星的過程是被遮蓋起來的,給大家看到的最好只是最後成品。但像「超女」這類真人秀,講究的卻是把從選擇種子到培育成材的整個過程完全暴露,公之於世。那些目睹整段經歷的內地觀眾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熱情,是我們這些只看到最終產品的香港人所不能體會的。以香港的標準而言,幾位「超女」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和王菲相比有欠功架,甚至與Twins並站也略輸可愛。香港觀眾沒給這幾個角色加上感情分,感受自然和內地觀眾不同。這是一場遊戲局內局外的分別。

所有電腦遊戲者都避不開一種爭論,那就是逃避現實的問題。看不慣瘋狂玩家的人總會抱怨,遊戲玩得太多,人就會忘記現實。但也有人把設計越趨精巧、景觀日益寫實的遊戲當成學習工具,對世界史沒有興趣的人玩過文明演進的遊戲之後,會瞭解人類從刀耕火種發展成龐大帝國的原理;不讀古典名著的少年,日夜沉浸在三國爭霸的遊戲裡,終也有拾起《三國演義》鑽研人物性格的一天。按照這種思路,玩過醫生扮演遊戲的人應該有當醫生的衝動,玩過球隊管理遊戲的就算做不了切爾西領隊,也會懂得點足球隊經營之道。於是又有人會出來警告,如今的遊戲太過成人,打打殺殺不在話下,甚至還有小混混從街頭販毒變成一方大哥的情節,這豈不是教壞人?遊戲開發商的辯解必然是「這只不過一場虛擬遊戲,何需過於認真」。

多少關於「超女」的辯論,歸根究底,也就結在我們怎麼理解遊戲的問題上。歡呼這是中國草根民主大預演的學者,相信遊戲的教育功能,虛擬的東西終有成真的一天。貶低「超女」社會效應的專家,害怕遊戲會替代真實,浸淫虛假的世界太久就會忘記追求真實的公民社會。至於遊戲開發商湖南衛視,實在害怕這種討論,連忙出來擺手澄清:我們沒有挑戰任何人的意思,這是一個娛樂節目。